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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伽蓝塔林

    春夜暖和,明月高照,交河城的繁华才刚刚抬头,酒肆女肆夜市纷纷开业,形形色色的商人旅客穿梭于大街小巷,为这座孤高狭小的崖城带来了可观的财货。

    在交河城密集的居住商市坊以北,矗立在城中央占据了大片面积的前交河公府邸,在安西都护府迁出后改成了城卫的军营。城卫营的后门紧对着浮屠大伽蓝,大伽蓝的西侧与后方散落着十几家大小不一的伽蓝寺院。这连成一片的伽蓝区域犹如隔离带般联通起城南的人间阳世与城北的亡灵墓地。

    大伽蓝历代沙门弟子法灭后,骨灰并不像普通百姓埋入城北的墓地,而是葬入大伽蓝东北处的塔林。塔林以中央的金刚五座宝塔为中心,四周围绕着形制稍低一级的舍利塔。金刚宝座代表着金刚部神坛,五座塔代表金刚界的五佛,中部为卢舍那如来佛,东部为不动如来佛,南部为平等金刚佛,西部为阿弥陀佛,北部为不空成就佛。

    塔林外有围墙保护,作为大伽蓝的墓园,平日若非有法会祭祀,一般不会有人进入塔林叨扰先者的安息。但是就在今晚,一个身影正在金刚宝座上使劲地推挤西面的阿弥陀部塔。随着塔刹的移动,一个往下延伸的洞口出现在月光下,那身影随即快速钻进地洞顺着密道深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密道的尽头。沿着密道墙壁往上延伸的凹陷孔梯,一个身影推开了密道墙顶上的石板爬出地道。

    地道外是一间卧室,地道的入口就藏于床塔的睡板下。从地道出来的不示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木架上的铜盆里。他径直走到木架边弯身兜洗,盆里晃荡的清水倒映出他模糊的脸容,腮边的血痕却清晰突兀。

    不示容轻抚伤痕,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是清脆的童音:“僧主可要热水梳洗?什恴这便去端来。”

    “且......”不示容话一出口顿时打住,收起语中的阴冷,换了与矢孤介相近的平和声音语调:“我划伤了脸容,你送一些伤药再寻一张面罩予我。”

    什恴担心矢孤介的伤,匆匆寻了伤药送去。

    “你把药放门前的地上即可。”

    “僧主让什恴进来替你上药吧。”

    “你不用进来,快寻面罩去。”

    什恴一时半刻不知从何处可以寻得面罩,有些为难,打算第二日让仆从到市坊里选购,恰好负责管理账房与库房的监院僧在一旁听说此事,心念一动,道:“库房里不是还有一张当年媞梓王后的黄金面罩吗?可能用上?”

    什恴觉得这主意不错,连忙随监院僧到库房里寻面罩。面罩以鎏金花丝打造,精美无双,据说是延昌王麴乾固当年为了迎娶突厥公主媞梓而特意请中原能工打造的。二十多年前的旧物,至今依然明亮耀目恍如新器。

    什恴将面罩送去给僧主,却发现矢孤介不在房里,便将面罩放置桌案上,拿起粗布拭擦房里的器物。低头专心打扫的什恴忽然发现跟前站着一个人,他抬头看,被对方喝止。

    “不要抬头。”

    什恴被喝得一愣,不敢再抬头,心里充满了疑惑:僧主这是怎么了?

    “我的脸有伤口,你们不要看我的脸。”

    “僧主,库房里有一张媞梓王后的鎏金面罩,可用得上?”

    “媞梓王后?”不示容顺着什恴的指向,看见了桌案上褶褶生辉的鎏金面罩,顿时有些爱不释手,“媞梓的后位已废,我们应该称呼她为媞梓夫人。”

    不示容将面罩傅在脸上,回身对着铜镜中的金面人笑道:“这面罩真好看。”

    什恴有些不知所措,僧主赞面罩好看,他是否应该说上两句来附和一下?不过就在他迟疑的瞬间,不示容的问话让他回过神来。

    “阿耆尼那边的义报可有新消息送来?”

    远在员渠城的屈利咄连连打了数个喷嚏,口中咒骂道:“杀千刀的鬼天气。”阿耆尼春日暖湿的气候让他十分不自在,但他要坚持,只要再忍耐几天,待到处般咄拔营离去,他们执失部便是最后夺得阿耆尼的胜利者。

    为了显摆胜利者的风度,屈利咄还亲自迎送处般咄出城。

    “真是遗憾,我们突厥只有头人过世,接替者继承已故头人的财产与女人的俗例。令弟贵为阿耆尼王夫,好像至今还没有一儿半子,这万一那个......又没有继承人,可怎么办?”处般咄酸溜溜地说了一大堆,讽刺屈利咄四处劳碌,得到好处的却是弟弟。瞧着屈利咄脸色发青,处般咄幸灾乐祸地呵呵直笑。

    “我弟弟还年轻,一个晚上睡两三个女人不成问题,我们与其担忧他的子嗣,倒不如想想如何增强自己一天比一天老去的身体。”这话让年纪比屈利咄要大的处般咄噎得胸口疼。

    赶走了苏农部的屈利咄得意了两天,又不住地发愁,他那勇猛无双的弟弟一见到妻子莫言花便成了温顺的小羊。临别前,屈利咄少不得对弟弟一番重振夫纲的叮嘱。

    “苏农部得不到好处,定不会就此罢休。以我的估量,他们一定会游说可汗再派遣一名使者前来阿耆尼监督。”

    舍未阿波自是把兄长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妻子。莫言花兀自盘算,与难普商议一番,便在第二日的廷议上将已故大将忽路兼追封为却胡侯。忽家子嗣单薄,忽路兼的儿子也在员渠城破那日拒敌殉国。员渠城陷后,先后有周人与突厥人进驻,阿耆尼军中兵将零落。莫言花便趁此机会将忽路兼的女儿忽亚叻册封为统领王城卫军的左都尉。

    阿耆尼出了第一位女子摄国政,再出一位女子领兵马,举国哗然。消息传到西州,周人皆笑阿耆尼没有男人,要靠女人撑起家国。被押解上京的阿耆尼王龙特骑支对此事一概不知,他们一行龙氏王族人员首次横越大沙碛,烈日风沙干涸把他们煎熬得只剩下半条命,负责押解他们的翊麾校尉赵乙不得不减慢行军的速度。这让同行运送户籍账册入京的实心感到十分郁闷,一个多月的路程花了两个多月,抵达长安已是六月盛夏。

    阔别两年多的长安比往昔更加繁华,实心没有心思看风景,一入京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户部交接户籍账册。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在户部衙门受到不少异样目光的打量,几名年轻的户部官员看到实心黝黑邋遢的模样,少不得在心中暗想:亏得当初没有调往西州。

    实心对这些同情与嘲睨一概不理,交接完差事后便往六部安置入京办差人员的传舍住下。传舍令登记下榻入住的通牒传符时不住地抬头打量他,迟疑地问:“足下可还记得小人?”

    实心这才重新打量眼前的年轻舍令,确实有些眼熟:“阿生?”

    “实令史,你还记得我呀!”阿生欢喜地回应,低头又瞥了眼实心的通牒传符,纠正道:“实录事这是入京述职吧。瞧这一身风尘,快请上房歇息,我这便让人给你烧水洗浴。”

    “这便麻烦你了。”实心认出阿生是从前在长安六部司府一起共事的吏员,换洗过后,便邀请阿生到坊角的酒肆小酌叙旧。

    酒过两巡,阿生说话更随意:“实兄,你这一去西州吃了不少苦吧?可你这一身绿袍也算是熬出了头。”(八品官员常服为浅青色)

    实心想起自己的出身与遭遇,从流外小吏一步一步晋升为流内小官,也不由得一阵感慨:“我当年也是碰上了朝廷西迁戍边,这才撞上了外放的空缺。阿生现下是五等典事了吧?”

    “我这夏初才升调的流外五等。哎!瞧瞧我这些书学算学出身的生员,在衙门里熬了多少年,多少人的功绩考核再好,也只能当个无品无阶的流外小吏。官阶有九品,吏员也有九等,那些世家子弟一入仕便拜官授爵,寒门子弟要苦熬多少年才能累迁一官半职!实兄你可知你的升迁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些流外吏员们口中的传奇?诶?你这一趟回京,接着往后是如何个安排?”

    “目下还在等吏部的消息,我这一去西州两载有余,边地动荡消息滞后,京中的人事变动全然不知,你且说说这些年长安都发生了何事。”说起长安的新闻八卦,那是津津有味有完没完,二人秉烛详谈至夜深酒肆打烊,方才分别离去。

    第二日,实心让小顺沐休,那匹从西州一路骑来长安的阿耆尼马也累得不轻,便留在传舍的马厩里休憩。实心想着路途不远,亦许久不在长安的街头散步,便只身一人步行前往襄阳长公主府转递许别驾的家书。长公主府的门子瞧他衣容简朴,形单只影的没有坐骑也没有仪仗随从,只当是传递信函的仆役小吏般请到侧门外厅等候家令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