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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员渠加冕

    每年新岁的元月初一与二月八日,阿耆尼国国都员渠城都会举办苏幕遮舞会。舞会上,阿耆尼人带上狗头猴脸的面具,不分男女地昼夜唱歌跳舞。只是员渠城不久前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今年的苏幕遮不免有些冷清。被软禁在王宫一角的栗婆准悲催地竖着耳朵,试图听取宫城外的歌舞声,可听了半天,似乎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些男欢女爱的呻吟声。

    现如今胆敢在员渠王宫里放肆的男人大概便只有王夫执失舍未一个,听说自王女摄政后,舍未阿波常常关照阿耆尼老国王龙特骑支的后宫佳丽。听说王女非但没有生气怪责王夫,还让王宫厨子常常熬制滋补美味的汤羹给王夫进补。听说员渠王宫正在为王女筹备盛大的加冕典礼,西域各国对新上位的阿耆尼王女大多持观望态度,但随着加冕典礼的日渐临近,突厥乙毗可汗与龟兹王苏伐叠相继派出使者前来祝贺,原本只是观望的几个西域小国也纷纷跟随突厥与龟兹的步伐派遣使者前来参加典礼,冷清凋零的员渠城又渐渐恢复出往日的繁华热闹。

    夕阳西斜,员渠王宫的寝室里,莫言花看着铜镜里正在替她梳头的心腹侍女,又再重复她昨日前日大前日几乎每日也问的话:“央昂,周国那边可有消息?”

    央昂摇了摇头,不敢直视莫言花眼中的失望,顿了顿,又凑近她耳旁低声道:“王女,那药快吃完了。”

    “明日你便去难普那里取药吧。”莫言华说得漫不经心:“这药吃了好些时日了,为何还是没有一点药效?”

    “阿阇梨说了这药初用强身,却是一点一滴地让服用者泄元损精,直到阳气亏尽而早衰。王女切莫心急。”央昂其实一点也不懂精元阳气是何物,却硬是把这些艰涩深奥的中原词汇给强记了下来。难普说这是汉成帝使用过的药方,后来流传入西域,野史上有关于汉成帝使用此药增添闺房乐趣的记载,不过汉成帝最后也因此药而死在了宠妃赵合德的床榻上。

    莫言花撇了撇嘴:“好吧,倒是那些把人留住的女子,都给我好好赏赐。”

    “遵命。”

    夜深,城外的员渠伽蓝僧房内,胡僧难普正在翻阅一卷龟兹文书写的崭新《妙法莲华经》,他左右检视再三确定无人在旁,方取出匕首轻轻剖开佛经的尾页。佛经的封页与尾页稍有厚度,这是常见的装帧包封,为的是保护书籍不易损折。此时,难谱剖开的佛经尾页里掉落出一张纤薄的纸条。

    纸条展开,半个手掌大小的纸面露出密密麻麻的梵文。难普就着灯火凑近细看,原本寒芒覆盖的双眼渐渐蒙上一层浅浅的忧虑。纸条的信息大抵如下:龟兹王苏伐叠病重,王子那礼频频出入王后宫闱,丞相诃黎布失毕与突厥弩失毕部往来密切。

    话说现任龟兹王后阿史那氏虽然出自突厥王族,却没有子嗣,只能抚养女奴的儿子那利为养子。北地的突厥人并不信任这个女奴的儿子,反倒觉得拥有龟兹王族血统的丞相诃黎布失毕更值得关注。须知莫言花能够顺利登上阿耆尼王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亲舅舅龟兹王苏伐叠的支持。可要是苏伐叠病去,他的继任者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莫言花吗?

    三月去四月临,冰封了一个漫长冬季的敦薨海再次波光粼粼,轻涛拍岸。随着游林日的到来,前来参加阿耆尼王女加冕典礼的各国使节络绎抵达,就连盼侯了数月的周国使节也给王女送来了加冕贺礼。

    得知李涵没有随行,莫言花失望地端坐在议政殿的王座上。周国使节双手高捧礼单,口说洛语:“安西上都护大周柱国李涵送赠瓷器三十件,首饰十件,丝割三十匹,红绫丝锦各十匹,西州白练五十匹,赤盐一车……”莫言花只觉得这使节的声音十分熟悉,定眼细看,此人身材挺拔,肤色白透,短髭包裹下的五官俊逸风流,不禁看得有些发怔,嘴角渐渐荡起一抹笑。

    一旁伺立的央昂也惊呆了,这不是在敦薨海边劫持了王女的周国奸细吗?莫言花眼珠子一转,用洛语问:“周使辛苦了,你瞧着脸熟,敢问高姓大名。”

    周使拱手:“某肖克,受李都护之命前来祝贺,愿王女安康常乐,事事顺遂。”

    “周使有心了,今晚孤将为你设宴欢迎,还请周使稍作歇息。”莫言花话音刚落,便有奴仆将周国使节引领到员渠王宫一侧与主殿相连接的偏殿。此殿曾是阿耆尼王子成年前的居所,奢华舒适与主殿相差无几。殿里有飘窗可俯瞰整个员渠城,城外远处有群山环绕,景致绝佳。此时正是一轮红日西挂,残阳如血披洒,放眼城里,尽是人生百态,有步履匆匆的行人,有招揽客人的店家,有背负蔬果的农人,李涵出神凝望,心中思潮起伏,不觉想起一句赋文。

    国家安宁,乐无央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好一个‘永无疆兮’。西域中原,胡人周人,凡人皆为女娲所造就的后代,各地凡人共处蓝天之下,缘何以疆界为分?千百年来,凡人为了土地与财富,不停地征伐厮杀,难道就不能和平共处互通有无?当年汉将霍去病击败了匈奴人,写下这首《无疆赋》,可见他的胸怀何其广阔,也难怪被他所打败的匈奴人也愿意追随他一起作战,驱赶同族。

    正想得入神,忽有一阵香气飘近,李涵只觉得背后生风,连忙侧身避闪,背后偷袭的人不能收住,发出一声女子特有的惊呼,身子径直往前扑倒,眼看就要飞出飘窗,李涵连忙伸臂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拉到身旁,啧啧道:“王女每每与我相见总是别出新意。”

    “缘份也。”王女的洛语发音稍异于高昌口音,听在李涵耳中那便成了“月份也”。李涵略加思索,才能明白其中语意,清了清嗓,道:“李某着实好奇,何以王女对洛语如此通晓?”

    “我母后是龟兹白氏王族公主,白氏乃是中原汉帝与班定远所亲封的龟兹王,白氏先祖感念汉帝与班定远之恩,一直在王宫里供奉着汉帝亲笔敕封的御旨,宫中亦常设洛语先生教授王族子女。我母后精通洛语,自幼言传身教于我,我自然便通识洛语。”(班定远:定远候班超)

    语毕,王女鼓掌两下,殿外有侍从禀道:“晚膳已备好,请二位移步。”

    王女笑道:“我听闻使君不习惯我阿耆尼菜肴,今日特意备下了洛家菜式,还请你尝尝。”

    只见侍从抬出一锅肉汤,热气翻腾。李涵闻出那是羊肉与鱼肉混合所特有的香味,轻尝一勺,极是鲜美。

    “这鱼羊之鲜……着实让李某惊叹不已。李某也曾在员渠金宫里待过好些时日,竟不知还有这样出色的厨子烧得一手绝佳洛肴。”

    王女得意笑道:“这鱼羊汤原是我姨母的拿手佳肴,她在世时常常专研各地的厨道烹艺,对中原的菜肴尤有心得。我这金宫厨院里的老厨娘便是从前侍奉我姨母的厨妇,学得一手洛肴烹艺。承蒙使君赏析,还请举箸多进些。”王女所用的文法多含古汉河洛风韵,语音别具风异,衬托她丰腻深刻的五官在烛光的照映下十分光彩动人。

    两人相谈甚欢,酒食得章,气氛相宜。王女脸露酒色,红艳欲滴,她移近李涵的坐席,挨着几案为他斟酒,咯咯笑道:“我尝了从周军留出来的那道鲜鱼脍,生鱼的味道着实难以下咽,何以教你们一个个趋之若奉?”

    “那是王女未尝过上乘鱼脍,这道菜的要领便在于挑选肥嫩的鲜鱼,取其腹腩之肉,佐以酱料劈腥调味,入口即溶清甜味甘,若哪天王女得了空闲,李某定亲自为王女挑鱼切脍。”

    王女嫣然一笑,双目睇凝,柔声道:“好,一言为定,明日待我加冕后,愿观看使君的刀法,亲尝使君的鱼脍。”莫言花的食指轻抚李涵的脸颊,触到扎刺的须根,两人俱是一震,四周仿若胶住了一般凝固,只闻得烛火跳跃之声回荡在殿厅里。月色皎洁,美人在侧,酒气攻心,李涵轻咳一声,待要行动,忽有金戈相击人马吵嚷之声自远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