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痴女疯言
一个营的周军将伊逻卢城外的一个葡萄园围得水泄不通，实心随着王巢二将进园时看到的是躺在榻上的安西上都护李涵。李涵的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容发已经梳洗过，盔甲上的血迹也擦拭干净，咋一眼看去只是累极熟睡。实心的脚步沉重，他也希望李都护只是睡着了。
两名卫士将一名妇人解押到王巢二将与实心的跟前，奏禀道：“此女自称阿耆尼王女，却不肯交代事情的始末。”
王大将摆手挥退两名卫士，他认得李涵的这位红颜知己阿耆尼王女莫言花。一脸木然的妇人这才抬头看向他，轻声问：“你们来接他回去的吗？”
王大将愣了愣，向对方抱拳道：“谢过王女替我们照看李都护，还请王女赐教，你是如何将李都护转至此？可是龟兹残余的乱军从中使了什么法子？”
莫言花摇头：“龟兹的乱军都让他给肃清了，何来的作乱？昨晚他孤身一人寻到了葡萄园来找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还是请你们的军医来给他调养一下吧，瞧他那苍白疲倦的脸色，怎么喊也不醒过来，要是有内伤那可不能延误了治疗。”
在场的周人听到莫言花的这段话，神色俱是一变却又不尽相同。有的一脸的嫌弃，心想此女为李涵之死陷入了疯魔；有的人同情她，暗暗为李涵有此女的倾心相待而叹惜。
王大将看了一眼巢将军，那眼神在说：人都疯了，还能交代些什么！巢将军回了一个十分认同的眼神。
众人将李涵的尸首抬回军营，王巢二将联署将事情的起末汇报给行军大总管，又吩咐部下将暂停在城外的安西府军的尸首就地掩埋。
古来征战白骨累累，战场上的死者能有一个埋骨之处实属不易，有多少人可以将尸首带回家乡安葬！如果是殉国战死的功臣将帅，少不了天子加恩得以劳师动众地将尸身运回国朝。要知道棺木的安葬也是与身份官阶爵位相匹配的，但李都护等安西都护府的战死将官却属于战败身死，天子会如何降罪尚未知晓，这让王巢二人很是犯难要如何安置李涵等人的尸首。
完全可以不用管此事的崔侍郎却出面承办收敛安西副都护许彦的骸骨，王巢二将眨了眨眼，对于崔侍郎的帮忙衷心地道谢。许副使可是襄阳长公主与许大将军的长子，且也只是副都护，再大的战败罪的上头还有正都护顶着，这两人当然乐意卖此人情给出面包揽事情的崔侍郎。崔侍郎也不过是受了女婿之托，许副使于女婿有伯乐知遇之恩，现如今也只剩下几块骨头渣子，用骨灰盅安放送回长安，即使将来天子降罪于战败者，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崔侍郎，李都护的尸首......你瞧着如何处置才好？”巢将军觉得崔侍郎已经处理了许副都护的骨骸，也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老夫倒是有个法子......”其实法子也是自家女婿想出来的，女婿的意思是他们只提供法子，做与否全在王巢二人，“既然要等天子的意旨，倒也可以先将尸体就地掩埋。龟兹风干物燥，尸体不易腐烂，等到天子的意旨下来，是要运回关内还是其他处置，也全然没有影响，二位觉得如何？”
王巢二人眼珠子一动，如此一来，无论是天子还是裴家也都有交代，二人一致称赞这这是一个好法子。
初秋，周国行军大总管阿史那舍尔几经辗转，终于摸清了龟兹王诃黎布失毕的逃窜路线，从伊逻卢城一直追到了龟兹最西边的拨换城。十万周国联军的营帐在拨换城外铺延到了视线的尽头，此时天色渐暗，周国联军围困拨换城的第十五天也即将过去。
“狼养的龟兹人！”中军帐内响起了阿史那社尔愤怒的咒骂声，他想要骂人的话却生生吞回了肚子里。这人都死了，还是战死的，阿史那社尔即便再生气也不想说死者的不是。但李涵兵败身死的消息还是让一路败退的龟兹人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战无不胜的中原周人终于在龟兹国都吃了败仗，他们不是永远的胜利者，他们还是有被打败的可能。因为这些许可能，快要崩溃的龟兹人突然又找到了除却投降以外的另一个选择——坚守。诃黎布失毕深信只有再坚守一些时日，北方的突厥人必然赶来，再加上冬天的严寒，定能让这些可恶的中原人灰溜溜地撤退！为了博得突厥丈人乙毗可汗的大力支援，诃黎布失毕最近对曷于王后的爱护那叫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融化。
“王上放心，父汉的使者告诉我，他出发前父汉已经点兵准备亲自南下。”曷于王后被困在拨换城前曾与乙毗可汗互通过信息，龟兹是乙毗可汗的囊中物，怎可容周国人觊觎！
“这天一日一日地变冷，我们的食物......”诃黎布失毕听了十多天的宽慰，怎可轻易罢休折退。
“王上，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父汗他一定会来救援的。”曷于回想起当初出城的混乱，一国之相尚且让诃黎布失毕毫不犹豫地抛下马车，若非她身后有可以出兵驰援的突厥部族，凭着她与诃黎布失毕那浅薄的夫妻之情，大难来时又当如何？
拨换城外的周军中帐里，阿史那社尔焦急地来回踱步。这是周国联军围城的第二十天，一直等待的消息还是没有从北边送回来。
行军副总管契苾何力在一旁劝说：“北边一直没有消息，拨换城这里的战事胶着不前，伊逻卢城那里又如此惨败，我们毕竟是番将，恐怕朝中诸臣已经开始有别的想法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小心。乙毗既然把女儿嫁给诃黎布失毕，他一定不会放过垂手可得的机会。若是乙毗部与龟兹人前后夹击我们，周系的府军与我们的突厥部军自是可以抵挡，却怕铁勒吐蕃与土谷浑的乌合之众应对不来而溃散，反倒拉扯我们的后腿！”
“龟兹人一直缩在拨换城里不敢与我军正面迎战，他们怎敢与乙毗部来个前后夹击！”契苾何力直摇头。
“有了伊逻卢城那边的消息让他们士气大振，凡事倒也不可一概而定。总而然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必须阻挡乙毗部族的南下。”阿史那社尔的目光落在了舆图上，一脸的凝重，“若是那边的行事不能成功，便只能靠兵力卡住碛口。叮嘱他们再小心些，不能让乙毗的探马发现埋伏。”只要把北地的突厥乙毗部族挡在了峡谷口，拨换城里的龟兹人断了粮食断了援军的希望便会失去坚守下去的士气，那么，他们便能以最小的攻城代价抓获诃黎布失毕，赔了一支安西府军死了一个上都护柱国将军李涵，这样的代价已经够够的了！
伊逻卢城外以东，一个接一个新堆起的坟包远往东方，坟前皆立着一块新树的木刻牌位。此地便是一千多安西府军的埋身之处，其中一个孤兀的坟堆遗立在最北端，在这个坟堆的南面各有两个坟头一左一右地分立在两侧。偏西的日头撒落在坟头的牌位上，香火的清烟零落缥缈，一个身穿圆领青袍的青年汉子接过侍从斟满的酒盏逐一在三个坟前奠酒。
“使君，实心人微言轻，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西域多为干旱沙地，木料奢贵紧缺，故而当地人死后多以火葬之。况且龟兹刚经历了几场战火，即便有钱在手也不见得能寻到上好的棺木，千余安西府军的尸骨只能就地掩埋。实心花了些人情与银子，这才得来两匹受伤垂死的战马，以马皮裹住李涵与李长公子的尸骨入土。
“暂且让长公子陪在你身旁，倘若将来天子开恩，我定让山海帮将你与长公子一并迎回关内。”实心奠了酒，吁了口气，“西域胡地无知混沌，连纸钱也不能备上，还请诸公原谅祭奠礼薄。”
末了，实心驻足在李涵坟头落后一步的坟冢前，双手恭敬地捧起坟前的骨灰漆盒：“许副使在上，请随实心上路回西州。”
实心的身后尾随着小顺与四名军仆，残阳的余晖伴着晚风朝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呼喊，终究留不住渐变成黑点的身影。
待到夜幕完全降下，圆月当空照映冷清寒碜的坟头。一个沉闷的响动声在黑夜里突兀地响起，紧着又是一下接着一下的诡异响动声自地下传来。干涸的沙地上突然伸出了一只僵硬的手，然后又是一只手。那双手朝着圆月不停地抓狂，似乎在诉说着它的不甘与怨愤。
两名卫士将一名妇人解押到王巢二将与实心的跟前，奏禀道：“此女自称阿耆尼王女，却不肯交代事情的始末。”
王大将摆手挥退两名卫士，他认得李涵的这位红颜知己阿耆尼王女莫言花。一脸木然的妇人这才抬头看向他，轻声问：“你们来接他回去的吗？”
王大将愣了愣，向对方抱拳道：“谢过王女替我们照看李都护，还请王女赐教，你是如何将李都护转至此？可是龟兹残余的乱军从中使了什么法子？”
莫言花摇头：“龟兹的乱军都让他给肃清了，何来的作乱？昨晚他孤身一人寻到了葡萄园来找我，着实让我吃了一惊，还是请你们的军医来给他调养一下吧，瞧他那苍白疲倦的脸色，怎么喊也不醒过来，要是有内伤那可不能延误了治疗。”
在场的周人听到莫言花的这段话，神色俱是一变却又不尽相同。有的一脸的嫌弃，心想此女为李涵之死陷入了疯魔；有的人同情她，暗暗为李涵有此女的倾心相待而叹惜。
王大将看了一眼巢将军，那眼神在说：人都疯了，还能交代些什么！巢将军回了一个十分认同的眼神。
众人将李涵的尸首抬回军营，王巢二将联署将事情的起末汇报给行军大总管，又吩咐部下将暂停在城外的安西府军的尸首就地掩埋。
古来征战白骨累累，战场上的死者能有一个埋骨之处实属不易，有多少人可以将尸首带回家乡安葬！如果是殉国战死的功臣将帅，少不了天子加恩得以劳师动众地将尸身运回国朝。要知道棺木的安葬也是与身份官阶爵位相匹配的，但李都护等安西都护府的战死将官却属于战败身死，天子会如何降罪尚未知晓，这让王巢二人很是犯难要如何安置李涵等人的尸首。
完全可以不用管此事的崔侍郎却出面承办收敛安西副都护许彦的骸骨，王巢二将眨了眨眼，对于崔侍郎的帮忙衷心地道谢。许副使可是襄阳长公主与许大将军的长子，且也只是副都护，再大的战败罪的上头还有正都护顶着，这两人当然乐意卖此人情给出面包揽事情的崔侍郎。崔侍郎也不过是受了女婿之托，许副使于女婿有伯乐知遇之恩，现如今也只剩下几块骨头渣子，用骨灰盅安放送回长安，即使将来天子降罪于战败者，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崔侍郎，李都护的尸首......你瞧着如何处置才好？”巢将军觉得崔侍郎已经处理了许副都护的骨骸，也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老夫倒是有个法子......”其实法子也是自家女婿想出来的，女婿的意思是他们只提供法子，做与否全在王巢二人，“既然要等天子的意旨，倒也可以先将尸体就地掩埋。龟兹风干物燥，尸体不易腐烂，等到天子的意旨下来，是要运回关内还是其他处置，也全然没有影响，二位觉得如何？”
王巢二人眼珠子一动，如此一来，无论是天子还是裴家也都有交代，二人一致称赞这这是一个好法子。
初秋，周国行军大总管阿史那舍尔几经辗转，终于摸清了龟兹王诃黎布失毕的逃窜路线，从伊逻卢城一直追到了龟兹最西边的拨换城。十万周国联军的营帐在拨换城外铺延到了视线的尽头，此时天色渐暗，周国联军围困拨换城的第十五天也即将过去。
“狼养的龟兹人！”中军帐内响起了阿史那社尔愤怒的咒骂声，他想要骂人的话却生生吞回了肚子里。这人都死了，还是战死的，阿史那社尔即便再生气也不想说死者的不是。但李涵兵败身死的消息还是让一路败退的龟兹人重新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战无不胜的中原周人终于在龟兹国都吃了败仗，他们不是永远的胜利者，他们还是有被打败的可能。因为这些许可能，快要崩溃的龟兹人突然又找到了除却投降以外的另一个选择——坚守。诃黎布失毕深信只有再坚守一些时日，北方的突厥人必然赶来，再加上冬天的严寒，定能让这些可恶的中原人灰溜溜地撤退！为了博得突厥丈人乙毗可汗的大力支援，诃黎布失毕最近对曷于王后的爱护那叫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融化。
“王上放心，父汉的使者告诉我，他出发前父汉已经点兵准备亲自南下。”曷于王后被困在拨换城前曾与乙毗可汗互通过信息，龟兹是乙毗可汗的囊中物，怎可容周国人觊觎！
“这天一日一日地变冷，我们的食物......”诃黎布失毕听了十多天的宽慰，怎可轻易罢休折退。
“王上，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父汗他一定会来救援的。”曷于回想起当初出城的混乱，一国之相尚且让诃黎布失毕毫不犹豫地抛下马车，若非她身后有可以出兵驰援的突厥部族，凭着她与诃黎布失毕那浅薄的夫妻之情，大难来时又当如何？
拨换城外的周军中帐里，阿史那社尔焦急地来回踱步。这是周国联军围城的第二十天，一直等待的消息还是没有从北边送回来。
行军副总管契苾何力在一旁劝说：“北边一直没有消息，拨换城这里的战事胶着不前，伊逻卢城那里又如此惨败，我们毕竟是番将，恐怕朝中诸臣已经开始有别的想法了......”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要谨慎小心。乙毗既然把女儿嫁给诃黎布失毕，他一定不会放过垂手可得的机会。若是乙毗部与龟兹人前后夹击我们，周系的府军与我们的突厥部军自是可以抵挡，却怕铁勒吐蕃与土谷浑的乌合之众应对不来而溃散，反倒拉扯我们的后腿！”
“龟兹人一直缩在拨换城里不敢与我军正面迎战，他们怎敢与乙毗部来个前后夹击！”契苾何力直摇头。
“有了伊逻卢城那边的消息让他们士气大振，凡事倒也不可一概而定。总而然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必须阻挡乙毗部族的南下。”阿史那社尔的目光落在了舆图上，一脸的凝重，“若是那边的行事不能成功，便只能靠兵力卡住碛口。叮嘱他们再小心些，不能让乙毗的探马发现埋伏。”只要把北地的突厥乙毗部族挡在了峡谷口，拨换城里的龟兹人断了粮食断了援军的希望便会失去坚守下去的士气，那么，他们便能以最小的攻城代价抓获诃黎布失毕，赔了一支安西府军死了一个上都护柱国将军李涵，这样的代价已经够够的了！
伊逻卢城外以东，一个接一个新堆起的坟包远往东方，坟前皆立着一块新树的木刻牌位。此地便是一千多安西府军的埋身之处，其中一个孤兀的坟堆遗立在最北端，在这个坟堆的南面各有两个坟头一左一右地分立在两侧。偏西的日头撒落在坟头的牌位上，香火的清烟零落缥缈，一个身穿圆领青袍的青年汉子接过侍从斟满的酒盏逐一在三个坟前奠酒。
“使君，实心人微言轻，也只能为你做到如此了。”西域多为干旱沙地，木料奢贵紧缺，故而当地人死后多以火葬之。况且龟兹刚经历了几场战火，即便有钱在手也不见得能寻到上好的棺木，千余安西府军的尸骨只能就地掩埋。实心花了些人情与银子，这才得来两匹受伤垂死的战马，以马皮裹住李涵与李长公子的尸骨入土。
“暂且让长公子陪在你身旁，倘若将来天子开恩，我定让山海帮将你与长公子一并迎回关内。”实心奠了酒，吁了口气，“西域胡地无知混沌，连纸钱也不能备上，还请诸公原谅祭奠礼薄。”
末了，实心驻足在李涵坟头落后一步的坟冢前，双手恭敬地捧起坟前的骨灰漆盒：“许副使在上，请随实心上路回西州。”
实心的身后尾随着小顺与四名军仆，残阳的余晖伴着晚风朝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呼喊，终究留不住渐变成黑点的身影。
待到夜幕完全降下，圆月当空照映冷清寒碜的坟头。一个沉闷的响动声在黑夜里突兀地响起，紧着又是一下接着一下的诡异响动声自地下传来。干涸的沙地上突然伸出了一只僵硬的手，然后又是一只手。那双手朝着圆月不停地抓狂，似乎在诉说着它的不甘与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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