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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龙栗婆准

    着令李嵘出兵征讨阿耆尼的御旨正在赶往西州的路上,而此时的西州正值初冬,当空的烈日晒在身上,暖和不烫人,十分惬意。

    交河城外的一处仓院旁,朝南的空地上插了几注清香,另摆了一只油鸡与两盘瓜果。一脸消瘦黝黑的小顺蹲在一旁焚烧路引与纸钱,口中念叨:“老全,你要是缺何物或者有何未了的心愿,可托梦给我。”

    自老全西往龟兹卖盐买铁,西州的盐场与收盐的运作便一直由小顺代为打理。这便是为何上回实心醉酒后,身边没有一个男仆可以扶他回府衙。实心也想再添两名男仆,奈何一直寄居都护府上,人多地方小,委实不好再添人口。

    一旁的实心扒开了酒坛子上的封口往地上缓缓地倾洒:“老全,你安心上路吧,我答应你它日若回到关内,必定托人在你家乡的宗族祠堂给你立个牌位享受香火。”

    此刻的都护府里,许彦有话与李嵘说道,但支支吾吾了半日,李嵘有些不耐烦。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想说甚便说去。”

    许彦自认是个不会说话的武夫,纠结了几个晚上的话,总担忧说不好让李嵘拒绝。他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使君你看那五十名役满派往龟兹买铁的府军卫士,可否……可否以阵亡人员处置?”

    当初派遣这些卫士前往龟兹,便是看中他们役满之身可以私下名义参与以盐换铁的买卖。可眼下人回不来,赚钱的好事变伤心的白事,许彦心中愧疚,便想着以阵亡卫士的身份,让那些失去了男丁的家庭可得到朝廷的安抚钱粮,且今后十五年得以免去徭役,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抚慰。

    “此事我会安置,你且宽心。”李嵘又叮嘱了一句,“入冬练兵的事宜你且盯紧,只要朝廷出兵的意旨一到,我们便可立即出发。”

    许彦拱手抱拳,心底的轻松全显露脸上。李嵘瞧他神色前后差异巨大只是为了这事,心中惋惜又有些欣慰。惋惜这人重情,成就不了一番大事;欣慰这人重情,他日阵前厮杀可以放心与他并肩作战。

    李嵘抬头望向西边,暗暗想着那边的事情安排得可还顺利?

    阿耆尼国都员渠城的大牢里,肮脏奇臭的栗婆准正躺在地上数身上的虱子。突然,他耸了耸鼻子,疑惑地抬起了头往外瞧,这是哪来的烧焦味道?而且,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烈,大牢里的其他囚犯也开始不镇定。

    不晓得是谁惊恐地吼了一嗓:“着火了,快放我们出去,着火了。”牢里的囚犯瞬间沸腾起来,只有角落里的栗婆准兴奋地注视这一切。栗婆准是这个大牢里最特别的囚犯,他是阿耆尼王龙特骑之的同父异母弟弟。因为身份特殊,本应该特别关押的他,却因为员渠城大牢的空间有限,不得不与其他普通的囚犯关在一处。

    此时,大牢里的火势迅速蔓延,牢友们不住的拍打牢门呼喊救命,栗婆准却在角落里高兴地想:快把这牢房烧成灰烬,只要烧掉它,我便能逃出去。

    这是一个很积极乐观的想法,但事实上是大火还没有把牢房给烧化,栗婆准便已经被浓烟熏得不省人事,他的逃亡大计也随之宣布失败。

    员渠城的大牢是用生土堆砌的,火势很快被控制下来。牢狱官清点死伤损毁,九亡十八伤,财货损失那叫一个惨不忍睹。(牢狱官认为有好些小伤可以忽略不计算)

    牢狱官很心痛,这人死了虽然少了劳动力,死了就死了呗,不过就是些囚犯,财货可不是这么说,最近员渠城扣押了不少东进的财货,城里的存放空间有限,牢狱官很不容易才争取到一个为国王分忧的机会,硬是从大牢里空出地来储放被扣押的货物。能在平日没炸出多少油水的大牢里求得这么一个让人愉快的差事,天知道那货物一进一出准会有那么些损耗,继而顺带落进某些人的口袋里。这下可好了,到嘴的肥肉一下给烧没了,牢狱官恨得身心俱痛。

    狱卒瞧着上官脸色很不好,战战兢兢地请示如何处理牢里的死人。

    “拖出城外随便找个地埋了。”牢狱官正在思索如何能多“挽救”一些财货,对于那些死去的囚犯并没有过多的关注。

    长着胡人轮廓的小丙是新来的,搬尸的累活自然落在他头上。都说员渠城里但凡有些门路的人一般都不愿来当狱卒,那是因为阿耆尼国有规定,但凡有人违反律法,只要付足够的罚金便不用坐牢,要是犯了重罪的人例如栗婆准,那通常都是没收了所有财产才关进牢里的,所以员渠城的大牢里只关押着穷光蛋和一贫如洗的落罪贵族。

    员渠城的大牢里榨不出油水,干得都是又脏又累的活,为生计所迫的小丙一声不吭地搬起地上的尸体往木板车上垒叠。他看到被浓烟熏晕的栗婆准摊尸地上,身上又脏又臭。小丙嘴上抱怨着栗婆准身上散发着一股尸臭味,一脸嫌弃地把尸体拖出城外准备掩埋。

    昏睡中的栗婆准梦见自己被埋进沙土里成为了丑陋的干尸。太可怕了,他打了个哆嗦,觉得先祖定下的让阿耆尼人死后必须火葬的丧俗真是再明智不过。栗婆准冷得全身打颤,心想自己一定是死了被埋进冰冷的地下,那些低贱的狱卒铁定不会浪费柴火来焚烧他的尸体。

    身上又冷又痛,像刀刮一样,呜呜,栗婆准看见野狗在啃咬他的身体,激动地张手舞脚想要甩开,然后啪一声的巨响和震动,栗婆准摔到了地上。他张眼四看,周遭一片漆黑,唯有天上一轮暗淡的弦月。

    阴司地府也有月亮的吗?栗婆准疑惑地想着,抬头豁然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这是鬼差吧?怎么这么眼熟?不对,这不是看守他的那个新狱卒吗?

    “你躺冰面上不冷吗?”那个新狱卒一脸嫌弃地看向他。

    杀千刀的!他竟然躺在了冰面上,眼瞪着身旁的冰橇和拉冰橇的龙马,他可以推断自己刚刚从冰橇上掉下来,他这是在......冰封了的敦薨浦上?

    “我们离开员渠城了吗?”栗婆准奋力地从冰面爬上冰橇,“这是要去往何处?”

    “你待会便知道。”

    栗婆准顿时目瞪口呆,刚刚那狱卒说的是洛语,他已经猜到了这是何人救的他,只是有点不可置信,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信守承诺。

    龙马再次拉着冰橇在刺骨的夜风中疾行,马蹄在结冰的湖面上稳健地奔跑,栗婆准身上又冷又饿,但他心里高兴,忍不住问道:“大牢的那把火是你烧的吧?”

    小丙:这话痨身上太臭了,不愿意和他搭话。

    栗婆准:他不回答,算是默认了。又暗忖他虽然是胡子,但这转投周国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吧。

    小丙感受到栗婆准打量他的目光,心里大概猜到他想着些什么,不免有点生气:老子的爹是周人,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周人。你才是胡子,你全家才是胡子。

    员渠城里的阿耆尼王龙突骑支打了个喷嚏,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冷是冷,但可以阻碍敌人的围攻。要不是阿耆尼地势险要,三面环山,四处绕水,再加上酷暑严冬的衬托,他老突骑支还真不敢自恃易守难攻的天险在外国人面前装横。

    这好不容易扣下来的东进财货,他一个三万人的小国自是吃不完的,转给姻亲突厥人赚些差价又卖个人情,何乐而不为。自他主政阿耆尼国二十多年,还真没有过如此“丰收”的一年,老突骑支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敢问我王,明年给周天子的岁供依照往年的旧例吗?”首相斋夫恭谨地问道。

    “我不稀罕周国的丝绸和瓷器。”在阿耆尼王和臣工的认知里,向周天子称臣岁供不过是以物易物的一种高级买卖的别称。本王扣死了东进财货的咽喉,我的地盘又有天险可守不易攻下,还需要抱周天子的大腿吗?

    龟缩了一辈子的老突骑支最近自我膨胀得不行,老狐狸的名字不是白白得来的。为了防范周国在开春后向阿耆尼出兵算账,老突骑支继续与突厥人和龟兹人谈心联络感情。说好了的,只要周人出兵阿耆尼,大家可是要联手出兵的。

    阿耆尼的冬天比北地要暖和,但母国里熟悉的一切并未让莫言花感觉亲切,反倒因为整日要与阿耆尼王后和她的亲儿子处在一块,莫言花的心里很是不愉快。这位阿耆尼王后是继后,不是莫言花的生母,与莫言花的感情十分淡薄。莫言花前往员渠伽蓝为生母祈求冥福遭到劫持,继母非但没有彻查追究,还极力劝说阿耆尼王将此事按下莫要让突厥人得知。

    莫言花冷冷一笑,匆匆赶回北地,她认为李嵘到访员渠城一事不简单,首先想到的便是周国正在为出兵阿耆尼做探路准备。想到此,心底的深处忽然烧起了一团火,莫言花的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欢愉。

    回到突厥处木昆部大帐的莫言花一改往日对舍未阿波的冷淡,不时地劝说他前往兄长执失屈利的牙帐帮忙处理政务。现在漠西北地的突厥部落以乙毗可汗为尊,处木昆部虽效忠乙毗可汗,但更多的时候是乙毗可汗在仰仗处木昆部的力量支持。

    执失舍未是执失屈利的胞弟,兄弟俩的感情很好,性格却是南辕北辙。兄长喜静,弟弟爱动,一文一武倒是将处木昆部经营得风生水起,这也是为何会是处木昆部与阿耆尼国联姻,而不是乙毗可汗本人或者其他部落。

    “可是大汗要出兵南下?”莫言花看见舍未阿波从牙帐的方向归来,立即上前围在他身边旁敲侧击。

    舍未阿波难得被妻子围着转悠,心里升起了一股子男人的自豪,嘴上得瑟道:“周国人的财货被截,估摸着他们要向阿耆尼出兵报复,大汗与兄长早已做好了准备,只要高昌的周国人出兵,我们便趁着他们城中兵力空虚的机会攻取交河城。”突厥人这一着似乎是用阿耆尼做诱饵,而非联姻时说的互为犄角。舍未阿波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门,完全将兄长吩咐他不要把此事透漏给妻子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呵呵笑道:“阿耆尼易守难攻,周国人奈何不了岳父他们。”

    莫言花朝他妩媚一笑,心里却在怒骂他的祖宗十八代:这群突厥白眼狼果然不安好心。

    然而,处木昆部的控弦之士磨刀待战了一个秋冬,硬是没有等来周国人出兵阿耆尼的消息。上回在伊州吃败的教训仍然记忆犹新,他们不敢随意南下骚扰,更不敢往东冒进,没见那威震一方的突厥颉利可汗也败在了周国人的手下。实力与颉利可汗相去不止一个级别的乙毗可汗是万万不敢冒险东进的,更何况区区一个突厥处木昆部。

    冬日降临,北地一片白茫茫,游牧人都守在自家的帐里窝冬。白日放牛羊马到外边觅食,满山雪地里哪有青嫩的草木可吃,幸好夜里还能吃一些主人在秋日存下来的草料,但每过上几天,总会有个一起吃草的圈友消失不见,而主人的帐外却挂起了一副新剐的皮毛。

    北地的冬日冗长又沉闷,但舍未阿波又怎会让自己整日困在帐里烤火消磨意志?外面的雪虽然大了一些,却能够扒找出雪地里冬眠的动物。舍未阿波沉迷于冬猎,每日里有大半天在外不归,莫言花便借着他不在帐里的机会往屈利咄的牙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