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螃蟹宴湘云拟菊花题

    由探春牵头一众红楼儿女在大观园中结了海棠诗社，薛蘅芜在第一次咏白海棠诗中一举夺魁，可以说充分展现了富贵人家子弟那份独有的才情。接下来我们一起读《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的第二部分“螃蟹宴湘云拟菊花题”。上文我们就说了还有一位重磅嘉宾没有登场入社，她就是“史湘云”，那为什么湘云没有从一开始就加入大家呢？因为湘云不住在大观园，那又是谁将湘云请来的呢？我们进入文本来看一看。

    读了《红楼梦》前三十六回我们能够明显感受到曹雪芹在故事结构安排上的厉害之处，他想写一个主体事件，但又会在其中安排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而也恰恰就是这些小事助推情节的发展，同时也让行文能够波澜起伏。第三十七回也是一样，既是写结诗社，又不能只写结诗社，作者还安排了袭人、晴雯、秋纹等丫鬟的戏份，袭人被王夫人提拔为准姨娘身份宝玉屋里的其他丫鬟必然心里不爽，于是作者就安排了这样一出戏份借晴雯、秋纹之口暗讽袭人，这一小段写得也是非常精彩，但为了故事的连贯性我们暂且将其放在后边细说。

    袭人在之前侍奉过湘云一段，她很清楚湘云家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如意所以就十分惦念，总想着给湘云送点东西，但碍于身份原因她只能借宝玉的身份打发人送去。这次袭人送过去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还有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宝玉回来听闻袭人给湘云送东西，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他去。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于是次日的午后宝玉便让贾母将湘云接了来。

    湘云虽然来了，但想要入社还要经过一番考核，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湘云的性格我们都非常清楚，十分豪爽大气，听罢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湘云这番话说得颇有大家闺秀的风采，自谦地说作诗的水平一般般，但也愿意展示一下，而且说只要让她入社给大家做服务也愿意，这就直接拉近了和众人的距离，大家也都很喜欢，还埋怨昨日怎么忘了她。

    那湘云作诗的水平究竟怎样呢？可以说毫不逊色于宝钗、黛玉，昨日钗黛每人作了一首诗，湘云是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而且落笔就是两首，递与众人。两首诗写得都非常精彩，这里我们选取第二首来赏析一下。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首联“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意思是说蘅芷等香草盘旋在台阶之上连通着被萝薜缠绕的园门，白海棠啊你既适合种植在墙角，又适合栽种到盆中。第一句就交代了白海棠的生长环境，蘅芷萝薜都是藤蔓类的香草，这里其实也是在衬托白海棠。“也宜墙角也宜盆”这里突出的是白海棠那种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非常强，有一种随遇而安的既视感。我想这里其实湘云是在借白海棠表达自己的心境，她自己本身出身在名门贵族，但自幼孤苦无依，遭受婶母的虐待，最终投靠了贾府。虽然有如此遭遇可湘云的性格里却反而充满了洒脱豪爽，这也就暗合了白海棠，读起来不禁让人有所感叹。

    颔联“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因为高洁让你知音难觅，秋天马上就要来了我为你哀伤简直要断了魂。想到自己的身世命运竟和这白海棠一样不由得共了情，心生一丝感伤，这里的白海棠似乎也成了湘云情感抒发的一个载体。

    颈联“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秋风中摇曳的白海棠，就像那玉烛在风里滴干了眼泪，皎洁的月光，纯洁的白海棠，中间竟被那水晶帘隔破，在花儿上留下道道斑痕。很美的意境突然间被打破，花儿的世界也和这人世间一样世事无常，让人不禁唏嘘感叹。我想这一定是湘云的情感抒发，也暗含着对悲惨身世的无奈，我们能做的也只有无尽的叹惜罢了。

    尾联“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埋藏在心底的情感想要向嫦娥诉说，奈何那寂静的长廊上夜色昏昏。结尾这一句从理想转回了现实，似乎白海棠也想向命运来抗争一下，无奈残酷的现实却又让它束手无策。此刻湘云的幽情也到了极致，她借白海棠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与此同时也表达了对于人生无常的慨叹，命运始终如此，无法摆脱和逃离。

    其实湘云这两首诗的感情色彩完全不一样，第一首是昂扬向上充满了豪情，而第二首却是唏嘘感慨难掩幽情，我想或许这也是湘云人生中的两个侧面吧，第一首那是自己性格中洒脱豪迈的一面，第二首是面对命运无常心中的无奈之感。红楼儿女的诗句中都有人物性格的表达，也有对于未来命运的暗示，纵观宝钗、黛玉、湘云的这三首诗，他们都是厉害的诗翁，但更厉害的当属著书人。

    众人看了湘云这两首诗，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豪爽的湘云当时就决定明日要邀一社做个东道，众人也是纷纷赞同。

    湘云跟宝钗素来交好，于是就住进了宝钗的蘅芜苑，听闻湘云要做东起社，咱们的宝姐姐可有点不同的意见。于是宝钗向湘云说道：“既开社，便要做东。虽然是个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去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宝钗是这一众红楼儿女中最务实的一个人，像宝玉、黛玉这样的公子小姐对钱毫无概念，吃穿用度均不用自己操心，所以他们断然不会想到这些，那宝钗呢？

    薛家那可是从商的，买卖人骨子里就是精打细算，况且宝钗自幼没了父亲，哥哥薛蟠又是如此不着调，几乎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靠着宝钗一人操劳，所以当湘云提出做东宝姐姐马上就把各种利弊全盘托出。宝钗的第一个观点就是“做事要完满”，什么叫“完满”？就是自己便宜，大家满意，这样才能其乐融融；紧接着宝钗就提出了第二个问题“经费从哪来？”办活动不仅需要人更需要钱，对于湘云来说自己的生活本就拮据不富裕，办诗社也不是什么正经事自然不能和家里要钱，可也不能和贾府这边要钱，那就不是湘云做东了，所以宝钗把前后利弊提出来，湘云可就没了主意了。

    那宝钗厉害的是不仅能提出问题还能帮着解决问题，看湘云为难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上出的好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的周到。

    宝钗这个主意好不好？我觉得太好了，人情世故尽在其中。宝钗对贾府可谓是了如指掌，她知道贾府中最热闹的时刻就是饭局。首先就是贾母偏爱热闹，那为讨老太太欢心大家就都要作陪，这样一来螃蟹宴就成了“主角”起诗社变成次要的了，但通过螃蟹宴还真就把这诗社做东一起办了，这不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了吗。那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宝钗不直接给湘云拿点钱把这事办了？”我们要知道这次做东的人是史湘云，并不是宝钗，如果宝钗直接拿钱给湘云那不仅颠倒了主次还会伤了湘云的自尊心，宝钗提出办螃蟹宴那是给足了湘云面子，这就符合宝钗说的自己便宜，大家开心，因为宝钗心里很清楚只要办了螃蟹宴规模就不会小，况且湘云是要做东开诗社，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了。

    宝钗当然也怕湘云多心，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到多心待我了。凭他怎么糊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很多人会说宝钗这是不是要表现一下自己和湘云抢个功啊？我觉得还真不是，宝钗其实非常照顾湘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妹，她当然不想让湘云难堪，所以才伸出援手，咱们可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姐妹之间有的只是感情而不存在功利。

    做东的事解决完了还有一件事要定，那就是这次的“诗题”。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而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到是于身心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我觉得宝钗身上一直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做事主张中规中矩就好不要标新立异，这里她其实一方面在诗题上提出自己的建议，另一方面也在教育湘云要多读书，颇有几分母亲的感觉在其中。

    关于诗题湘云想要作个菊花诗，宝钗认为菊花到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怕落俗套。于是宝钗提议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有新鲜，又大方。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共凑成了十二个，索性还编了个次序成了菊谱了。

    “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题目已出，湘云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入。”宝钗的厉害之处就是每一点尽在其掌握之中，似乎也给人一种强势之感，明明是湘云做东，宝钗倒成了显眼包了。

    誊好题目，都要七言律，明日贴在墙上，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作，罚他就完了。这菊花诗的规则已经制定好，究竟谁能在这螃蟹宴上夺魁，大放光彩，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林潇湘夺魁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