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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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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是偶遇这间小店,偶遇这位好心的店主,赶着给姑妈送信的少女只怕还要冒着深秋的冷雨,在山道上跋涉一整夜。

    方才,她独自在秋风料峭的山间跋涉,已足足有两个时辰。身上的孝服过于单薄,被雨水打湿,纸片般一黏在身上,山中的寒气仿佛贯穿了她整个身体。忽然眼前景物一转,出现了这间小小屋舍。小屋像是凭空飞来,嵌在无人山坳里。茅茨作顶,黄土为阶,原木立柱,夯土作墙。

    大门之前,挂了一对白色的灯笼。那灯笼经了雨水,竟也不灭,只是白莹莹地在风雨里飘摇,像一对窥视着灵魂的眼睛。

    雨下得太大,简嫣忙忙遮头奔去檐下躲避。

    她拧着滴水的衣角,措手顿足,小小的身子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冷得手指发颤、脑仁发僵。偶然抬头,她就着灯笼的光,隐约辨认出门上牌匾——一块陈旧的,色泽半褪的匾,布满苔痕。

    “蝴蝶小......”她伸手指着上面的字,喃喃念出声来。

    “筑。蝴蝶小筑。”

    身边,深沉的男子声音接口回答了她。

    “幽静处规模较小的住宅,称为‘小筑’。子美诗云,‘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蝴蝶一振翅,可致万里外风云骤变。我这间小店,就叫做蝴蝶小筑。”

    身穿长衫的瘦长身影跨过门槛,扶着立柱,向呆住的少女浅笑,温文地做个手势,“外面雨大,姑娘不如进来避避,喝杯刚沏的热茶罢。”

    全身湿透,那“热茶”两个字,像是在心底“轰”地燃了一束火苗。简嫣微微犹豫,却耐不住寒意,遂点点头,随他走进去。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光影散乱,四壁斑驳。乌黑陈旧的木条拼成天花板。深褐色的柜台,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地方。

    柜台后是扇小门,约略是通往后堂的,仅遮了蓝布帘子。旁有简单的博古架,三两摆着红布蒙口的瓷瓶与酒坛。算盘与泛黄的账簿,整齐码放在柜台一角,笔架上,悬了四五支细狼毫。

    而柜台正中,摆放着只小巧的水晶沙漏,剔透晶莹,乌木封底,不过手掌大小,正自动翻转,落下白色的细沙。

    糊窗的棉纸在风雨里刷刷作响,西窗下的竹案旁,红泥小火炉燃着炭火,犹如通透的红宝石,银吊子内温着醇酒,芳香四溢。

    竹案另一侧,一只黑色的大鸟停在鸟架栖木上,正别着头打盹。

    油灯昏昏黄黄地明灭,将各种器物拉出斜影。昏暗中,简嫣小心跟着男子穿行,却还是脚下一绊,撞翻了竹凳,发出一声巨响。

    旁边竹案上,连带着跌下一只白瓷花瓶,砸得粉碎。瓶里绯色的秋海棠开得正艳,显然是主人悉心养护的,这时皆委在地上,被她一个趔趄,不慎踏作一摊烂泥。

    简嫣惊呼一声,又慌又愧,紧紧捂住了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般,不住连声道歉。男子却毫无愠色,依旧平和微笑着,只殷殷询问她是否撞痛了腿,又提醒她留神地下的碎瓷,免得被割伤了脚。然后亲自拉开了竹案前的椅子,殷勤让座,自己则摸索着去收拾那一片狼藉。

    架上黑色的鸟儿被响声惊动,发出几声嘀咕,咂咂嘴,又将头埋入翅膀下。

    “姑娘淋了雨,不如喝杯酒暖暖身子?这吊子里刚温好了酒,名为胭脂落,最是可口驱寒的。”男子问过简嫣名姓后,敛襟坐在她对面,端然微笑。

    “我......我不饮酒的......”简嫣忙推辞,也不知说什么婉拒好,微红了脸,绞着衣襟。

    “那么只喝杯清茶罢。”男子道,不回头地扬声唤,“阿鸦,快来招待客人。”

    身后不知哪里,传来簌簌一响。慵懒娇媚的声音接口,却不见有人。

    “呦,掌柜的半夜使唤人,这薪水可要加倍啊。”

    简嫣诧异,四处打量,却见架上的黑鸟振翅而下,施施然落地,化为身着黑衣的窈窕女子,掩口打着哈欠,一步三摇地上前,秀眉微蹙,卷睫掩着玲珑细眼,惺忪半睁。

    “店中人手不足,也是无计可施,便请你辛苦些罢。我早说将后山洞中的九尾狐小红聘来帮忙,你又不肯。”男子依旧未回头,语气中含了一丝玩味的味道。

    “呸,别提小红那个贱人。我俩还未修成人形时,便已结下仇啦。那时我好不容易寻得块肥肉,飞到树上还没吃,那贱人偏来大赞我唱歌声音美妙,我一张口,他便将那肉接了去。哼,这笔账,我可是记了五百年呢。”

    “你不愿他来,真的只是为一块肉?”男子却露出促狭的表情,笑吟吟道。

    阿鸦张了张嘴,吹弹可破的脸颊有红潮一闪即逝,竟忸怩起来。却随即扬起下巴,眉梢一扬,撇嘴斜睨道,“......为一块肉怎么了?不行么?你这掌柜的也管得着?哼,反正若那狐狸精来,我便辞职不干。”

    “不过——其实小红他是一只公狐狸。”原初意味深长地补充。

    “......公的怎么了,哼,公的也不行。”

    她愈说语气愈加急促,话音刚落,脖子一扭,已气冲冲奔入了后堂,传来“呯”地摔门声。

    “那是阿鸦,在我店中打工,时日也不短了,她平日便是这样的脾气,失礼勿怪。”男子耸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向惊呆了的少女介绍。

    简嫣望着架子上还在摇晃的鸟栖木,张口结舌。

    “我这小店与别处颇有不同,姑娘定然吓了一跳吧。姑娘偶然惠顾,实在是缘分,不是么?”男子语速甚慢,如清茶一般沁人肺腑。

    “那么......你是掌柜吗?”简嫣心神定了定,怯怯地问,“这店里……都卖些什么呢,杂货,药材?”

    “在下姓原,单名一个初字,正是这里的掌柜。”青衣男子自我介绍,“这店里并不卖杂货,若说药材......却当真有一味世间所无的灵药,乃是千金难求的秘方。”

    世间所无,千金难求的秘方?简嫣睁大眼睛,是人参,还是鹿茸,或者是灵芝?除此外,还有什么灵药可称上千金难求呢?

    阿鸦沏上茶来,将托盘在竹案上重重一顿,白了原初一眼,扭头就走,身形微摇,重新现了乌鸦的原型,落在架子上整理羽毛。

    “这秘方呢,其实称不上说是药材——但若非要说是的话,便是人们常说的“后悔药”了。”

    听见简嫣短促的“啊”声,他不疾不徐道:

    “这世间,人人都有或多或少的遗憾,却唯后悔药最不易得。并非每人都有机缘来到我这间小店。因此简姑娘可谓是幸运。”

    “后悔药......!“

    简嫣诧异地直起身子,咬着手指,半信半疑。

    “这世间总有些事情,让人们抱憾终身,永远也不会忘怀。有些人后悔年少时,没对倾心的女子表白心意,有人后悔爱人离去时,没有再多说出一句挽留。也有人后悔当年没有奋发读书,蹉跎了岁月,也有人后悔一念之差,便误入了歧途。”

    “但其实遗憾,并不是无可挽回的。任何走进我这间小店的人,只要付了钱,便有机会回到过去的那天,将一切重新来过。”

    “那......要多少钱呢?”简嫣捏着怀中的小荷包,小声问道。

    原初露出一丝笑意,“七文。”

    简嫣呼吸急促起来,不可思议地盯着神秘的小店老板,闪烁的大眼睛中,闪过如潮的情绪。

    原初显然察觉了她的反应。他摸索索地够到壶柄,为简嫣斟上热茶,双目依旧闭着,扬起的唇角形成捉摸不透的笑意。

    简嫣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男子,似乎是一位盲人,可是那样宁静平和的态度,却比这世间所有的人都要从容。

    油灯明灭,账簿在风中刷刷翻着页,沙漏中的细沙无声坠落,黑色的鸟儿在架上埋头打盹。

    “那么简姑娘,到现在为止,你最遗憾事情是什么呢?”

    “最遗憾的事情么......是那天......我没有拿豆浆给爷爷喝。”

    终于,接着这个怪异的答案,她轻声说下去。

    “自小到大,爷爷都是最疼我的人。小时候我很任性,有一天约了邻家女孩上山摘野果,爷爷说天气阴,要我带伞,我偏不听。回来时,果然就下起大雨来。我淋得落汤鸡一般,回家时,见爹娘急得什么似的,却不见了爷爷……后来我才知道,爷爷为了送伞给我,半路脚下一滑,就跌在山沟里,摔断了双腿。”

    “爷爷年纪大了,从此之后便卧床不起,几年里,一直都躺在床上。而我那时居然还觉得有些高兴,因为爷爷再也不会追着我,喊我带伞、穿衣服了。但爷爷还是很疼我,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着给我。”

    “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就在一个月之前,我去看爷爷,爷爷含混不清地跟我说话。我听不清楚,不知道爷爷想要什么,就拿来纸笔。爷爷哆哆嗦嗦地写下两个字,那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看得眼睛都花了,便不耐烦起来。我那时正急着去姥姥家玩,便丢下字条走了。”

    “在姥姥家我约着几个表姐妹,终日玩耍。却忽然有一天,有人匆匆跑来捎信——原来爷爷在前日死了。”

    原初缓缓点头,安静聆听。

    “听大人们说,爷爷死前,还在不住地找人问,问我怎么不来看他。我想起了那张早已揉皱发黄的字条,拿去给爹爹认。原来,爷爷写的是豆浆两个字。爷爷最喜欢喝豆浆,他那时口渴了,只是忽然很想喝豆浆,要我拿给他......

    “爷爷入棺那天,我疯了一样,拼命地找出这几年里攒下的所有钱、还有家里各个角落所有的铜板,几乎买下了镇子上所有的豆浆,全部搬到爷爷棺材前面。可是爷爷,却再也喝不到了......现在我多想,多想把这全天下的豆浆,都统统拿去送给爷爷……只要爷爷,可以喝上一口,一口就好。”

    说到一半,她已忍不住哽咽,继而抽泣。泪水不断涌出明亮的眸子,垂髫少女的抽泣,渐渐变为窒息般的呜咽,终于再也忍不住,掩面痛哭。

    简嫣哭了半晌,似觉得在陌生人面前落泪失态,忙胡乱抹了把脸,吸吸鼻子,勉强挤出微笑来,端正坐好,却抑制不住肩头的起伏。

    等简嫣稍稍平静下来,原初将一块雪白的手帕递到她面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确是毕生之憾啊。”

    简嫣心头一暖,她抿抿嘴唇,将手帕揉在掌心里。虽未饮茶,但在屋里坐了片刻,身上淋湿的丧服已渐暖干,也不再感觉冷彻透骨。突然,她急切地前倾了身子,险些撞翻茶盅:

    “掌柜的......这世上,真的有办法重回过去,把从前的事再做一遍吗?”

    原初自斟一盏茶,就着热气徐徐饮下,笑意盎然。虽然未曾睁眼观看,但对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他了若指掌。“简姑娘请别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只要姑娘愿意,自然是真的。不过......”

    他搁下茶盏,微微抬手。闭住的窗缝间,忽然钻入一阵风来。柜台上一页笺纸被这风一卷,边角翘了翘,悠悠然飘起,像片羽毛般,乘风在空中缓慢飘扬。

    原初伸手,那张纸打个旋下坠,正巧落在他手心里。他捏住,轻轻在简嫣眼前一抖:

    “在此之前,还是先为姑娘讲讲店里做生意的规矩罢。”

    他将那纸铺在简嫣面前,掌心抚过,纸面上凭空出现一行行小楷,倒映在少女惊诧的眼眸中。

    “在下方才说,只要七文钱,便可给你一次重回过去的机会。”

    “不过,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原初饮下一口清茶,闭目含笑。

    “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简嫣愕然。她知道一炷香,最多是慢慢吃一顿晚饭的时间。

    即使真有办法重回过去,这样短的时间,她又能干什么呢?

    “改逆时间,本就是违背天常之事,请恕在下力有不逮,给店中贵客一炷香时间,已是极限。

    “不过,姑娘可听说过一个传说:一只蝴蝶多扇动了一下翅膀,千万里外的海上,便会狂风大作——只因为,蝴蝶振翅的一瞬,改变了万物的因果。”

    “极短时间里做出不同选择,带来的却可能是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倾家荡产的赌鬼,可能会利用这段时间,翻本成为千万巨富,一个行凶杀人的歹徒,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痛改前非,改恶从善。”

    “因此,尽管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但只要利用好,已经足以改写你的遗憾。”

    “可,可是,那之后的事情呢?”简嫣忙问。

    “能供你回到过去,做出改变的时间,只有这区区一炷香时间而已。之后的一切,则会根据你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自动按照常理与因果发展。”

    “至于结果如何,改变后又会发生什么——便非你我所能控制,所能预料了。”

    “不能控制,不能预料......啊,要是这样的话,如果结果仍然不好,可怎么办?”

    简嫣问了一句,没等原初回答,又喃喃自语,“没关系,只要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就可以让爷爷喝到豆浆了。七文钱.....只要七文钱的话......”

    她将半只胳膊伸入怀里,东摸西摸,终于够出那只小荷包,又在身上四处翻找,才摸出几个铜板——幸好,虽然之前她为了卖豆浆花光了所有的钱,但身上还有临赶路前母亲给的几个零花钱。

    她将这些钱都倒在手心里,数了数,通通捧到原初面前:“掌柜的,我这里有十三文,都给你吧。你的店这么偏僻,没有什么人来,眼睛又不方便,赚钱肯定很不容易吧......”

    原初微微一怔,半晌,失笑道:“多谢姑娘,只是在下一贯的规矩,七文足矣——若是姑娘答应,便签下这份契约吧。在右下角按下指印,这份契约便即生效。”

    他自衣襟内,取出精致的掐丝小盒,打开。里面满盛着碾碎的海棠花瓣,散发出清香。绯红的表面微微凹陷,刻着指痕,显然曾被无数人蘸取,按在契约上。

    吧嗒——小盒被放在简嫣面前,鲜红色夺人眼目。

    “契约?就是.....这张么。”简嫣看着原初方才递来的纸,脸颊泛起激动的潮红。她紧握双手,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忽然想到爷爷的音容笑貌,她不自禁地抿唇笑了,继而紧紧捂住嘴,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真的那么容易么?这个遗憾,本来是注定要记一辈子的吧?就这样容易地,可以被挽回么?这不是在做梦罢?

    简嫣大梦初醒一般,环顾简陋的蝴蝶小筑,眼前安闲而坐的掌柜,疑真疑幻。

    像她这样幸运,能得到这种机会的人,又有几个呢?这大概是因为她日夜思念爷爷,日夜为自己曾经的任性悔恨,才得到的眷顾罢?

    她终于回神,伸出细瘦的胳膊,有些战栗地取过那张纸,却并没留神看字迹,只是呆呆盯着,单薄的胸膛不住起伏。

    良久,简嫣含泪露出笑容,伸手。

    原初饮尽最后一口清茶,无声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