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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故事·湛露不晞】第一章

    【第二个故事·湛露不晞】

    文/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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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或多或少都有怪癖,尤其是一些本就与众不同的人。

    有人的怪癖是每年有三天不吃饭,有人的是在身上割七八刀,有的人则是非要穿了衣服洗澡,如此种种。

    其实原初也有怪癖。而他的怪癖,则是每年里总要抽出一天,试着做一个普通的人,而非蝴蝶小筑的店主。

    或者说,一个普通的瞎子。

    西湖如镜,绿柳含烟,映得湖畔参差的房舍也明媚起来。由于是难得的休息日,这一天原初起得并不算早。待他装束整齐出门,摸索着关好大门时,已经接近晌午时光。

    阿鸦站在他肩头,不耐烦地梳理羽毛,等待他缓缓扣上铜锁,再拾起探路的竹竿。

    上弦月夜,蝴蝶小筑会出现在山坳中,流水畔,树林里,甚至断崖边,等待一个个偶过的人。

    但是在近二十年里,原初则喜欢让它在其余的时光里伫立在杭州城一处小巷中,和湖畔其余屋舍泯然一体。

    小巷不宽,布坊,酒家,成衣铺和民居,就占去了半条街。向东七里,便是杭州城最繁华的所在,每至晚间车水马龙,鱼龙光舞。

    然而临近西湖的这处小巷,却向来是清幽宁静的。石板路凹凸起伏,苔痕深深,高高低低的房檐映着刚绿的柳。

    原初走上长街,手中盲杖在青石板上敲击,一路留下“咔咔”声响。

    绿柳拂过青衫,清瘦的背影穿过往来人群,伴着肩上黑鸦。路过街口,他向对他打招呼的卖炭老妇,挑脚汉子颔首致意。马车匆匆而过,好心的小孩上来搀扶他,他便微笑着谢过。

    众生纷繁,他却合着双眸,不回头地经过。

    盲杖轻敲,不大的响声,却难免引路人回头观望,自然有人摇首叹息,“这么俊秀的年轻人,怎么是个瞎子,真真可惜了。”

    而原初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合着双眼,路过初春盛开的姹紫嫣红。

    走过市河的石桥时,盲杖敲地的声音愈发清脆。阿鸦忍不住在肩头咕哝,“你一定要拿着那个竿子敲来敲去的吗?吵得我好心烦。”

    原初微笑:“普通的瞎子,都是这样用盲杖探路的。”

    “你又不是普通的瞎子,”阿鸦反驳,“你原来不是说,只要你需要,这方圆十里内所有生灵的神识,你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吗?”

    “然而今日放假。”原初不疾不徐道。

    “切,好端端的,非要花上一天装模作样,没事闲的。”

    “嗯,早知你不愿同我一同休假,我本该派你留在店中擦地的。似乎,灶台的煤灰也需要清理了。”

    “......”阿鸦无奈闭嘴。

    顿了顿,她忽然讥讽:“真是怪了,你为什么总喜欢这么玩,乐此不疲?”

    原初沉默了一阵,才缓缓开口:“也许对于我这个不会老去,可以驾驭时间的人来说,只有这样,好歹还能偶尔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吧。”

    阿鸦一时无言。

    走过石桥,便是宽阔的主街,香糕砖与石板铺就的路面平袒洁净。数株苍桧夹道,桃杏花开争艳。房舍栉比,酒旗斜招,不时有衣帽周全的小厮,抬了达官贵人的暖轿通过,骏马昂首,蹄声得得。然而角落之中,亦有些不甚和谐的影子瑟缩着。那是几个穿着异族服饰的老人孩童,浑身肮脏,畏畏缩缩地盯着往来人群,摆卖些杂七杂八的手工艺品;但路人很少多看他们一眼。谁都知道,几年前苗疆叛乱,时任的枢密院都承旨借黔军一举平定,立下大功。而那些流落无家的苗人,有些便逃难来了中原,靠小买卖,甚至乞讨度日。

    或许是早已习惯,人人赞扬盛世清平,无知无觉地走过那些角落里的影子。

    酒家市肆处处气派,干道在豪华的高楼处交错成岔口,车马纵横,疾驰而过,来去如风。穿路的行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左右顾盼,生怕一个不慎,便会被车马撞倒。

    原初探着路,走到繁忙的路口时,已有好心人上前要搀扶他——毕竟,见一个盲人独自在这种道上穿行,实在让人提心吊胆。原初却婉言谢绝,独自凭着耳力避开往来车马,缓缓走到路中央。即便现在将一切特殊能力弃之不用,独自穿过这样一条街,也应该是无恙的。

    这时,突然有一队车马,拥着一辆华盖马车,势如疾风奔雷地冲了过来,沿途马车行人皆惊惶躲避,乱成一团。那队车马只若不见,径直便扬长而过,撞进了人群车流中。

    四下响起的嘈杂扰乱了原初的听觉,被人流拥得一个踉跄,一下迟疑,便被马车带倒,远远摔了出去,倒在路边。

    站在他肩膀的阿鸦也连带被甩出去好远,扑棱翅膀,惊魂未定。

    周围一片哗然议论,见撞了人,行人聚拢成了个圈子,探头来看热闹。

    阿鸦急忙飞到原初身边前后看了三遍,见原初虽然衣衫擦得脏乱,但似乎并没受伤,自己坐了起来,反憋了火气,张嘴骂道:“哼,当瞎子真有意思是不是?瞧不撞死你!”

    “别叫了,无碍。”原初待要自行站起,周围的围观者却纷纷为他不平:“哎呀,是个瞎子,这路上车来车往的,怎么也没人陪着呢?”“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的车驾?怎么这样横冲直撞的,撞了人还不停?”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议论纷纷,那队华贵的车马究竟还是停了下来。五花骏马毛色油亮,不耐烦地顿着马蹄。

    有随从翻身下马,向仍坐在地的原初瞟了一眼,至那驾双辕双轮的通幰马车前躬身道:“大人......”

    “何事?”织锦车帷纹丝未动,后面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

    “禀大人,马车撞倒了人......”随从向原初被碾断的竹竿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躬身,“似乎是个瞎子......请问怎么处置?”

    “呵,这等事也需要向我禀报,嗯?”车帷后淡淡传来一个上扬的语气,那随从已吓得一凛,忙应道:“是,是。”

    众目睽睽下,几声马嘶,那队车马扬长而去,径直不见踪影。只有个跟在最末流的小厮骑马过来,嫌恶地睨了原初一眼,掏出一串铜钱来,掂了掂,一扬手砸在他胸口,撇嘴道:“我们家大人赏你的,快好好收起来。没伤?那还赖在地上做什么,去去去,拿了钱走人,啊。散了散了,都散了!”

    阿鸦一跃而起,“我呸!你们大人?是什么东西?有种的给姐姐我站住,瞧我不戳烂了他的脸!”

    她乱扑乱叫,旁边有人听见,惊道:“哟,这乌鸦好像会说话!?”

    便有人接话:“嗯,大概是只八哥。看来主人训的不错嘛,我侄子养的那只啊,教了三年,也只会说句恭喜发财,这只可强多了。”

    阿鸦炸毛:“谁是八哥?你才是八哥呢,你全家都是八哥......唔......”

    原初准确地捏住了她的嘴,掂起那半串铜钱,不慌不忙地微微一笑,“呵,不知你家大人如何称呼?多谢以钱相赠,日后必当称谢才是。”

    “你问我家大人?”那小厮居高临下地瞧他一眼,大拇指一扬,“原来是个瞎子,难怪瞧不见我家大人车驾,没头没脑撞上来。告诉你,我家大人便是杭州知州,孟章孟大人!”

    那小厮说毕,围观者中响起一片哗然:“孟章孟大人?新调任的知州?”

    “就是那个生在杭州,之前在平定苗疆叛乱时立了大功,二十来岁就被提拔为枢密使、掌管调兵虎符,现在又调回来做知州的孟大人!”几个了解情况的围观者窃窃私语着,“都说孟大人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啧啧,原来人发达了,竟也变得这样飞扬跋扈,仗势欺人!”

    “哦,原来如此。”见那小厮头也不回地拨马离去,原初沉吟,整衣缓缓站起。

    周围人有为他愤愤不平的,忙将他搀扶起来,小声宽慰:“公子没受伤吧?那孟大人之前立了大功,如今正显赫呢,谁也拿他没办法,不如暂且忍忍吧。哎,可真是气死人了。”

    原初逐一向那些好心相劝的人道了谢,遥听那队车马绝尘而去,缓缓扬起唇角,“原来是孟大人,有缘幸会,在下荣幸之至。”他随手掸去尘土,彬彬有礼地俯身,笑意更浓,“若蒙不弃,愿大人光临寒舍小叙,在下定当亲自奉茶,好好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