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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画堂春

    这几日北城小雨连绵,自上一次堂会小东楼的各个大小当家人都散去后,居岑寂难得在小东楼待上些许时日。

    顽疾在体,他除了修养也不能够胡来。

    到底都是命,人这一辈子果然不能坏事做尽,总归哪天就报应到自己的身上。

    坐在葁园的阁楼里下着棋,他看着外间的小雨连绵,自己的这病啊,也是天注定。当年他要是没想着和和气气的弄死对方,直接拿枪崩了,自己也不用遭受这份罪。

    鸿门宴他是摆了的,人也是请来了的,毒他是下了的。

    只是没想到最后自己喝了那杯带着毒的茶水。

    毒是慢性毒,七天左右复发。他在赵伯希的安长医馆猛的吐出一口血来,才意识到自己害了自己,亏得当时在医馆有赵伯希在身边,才保住一条命来,拖着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到如今。

    该见阎王的人早晚得去,当晚管樑直接烧了那人的院子,那一晚北城旧巷火光通天,没多久居岑寂就接收了城南码头以及火车站的管辖。

    事就是这么个事,谁都知道那把火是管樑放的,偏偏谁都不敢说。

    居家人,谁敢惹!

    也是从那一日起,北城里的居岑寂病了。

    将将二十出头的年岁,就这样孱弱。

    这一病,再没好过。

    正值血气方刚,这样的身子他怎会甘心,也就是那几年里他的手段愈发狠辣起来。本来就是见血不眨眼的道上人,接手小东楼没得管束压制,明里暗里成了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有的人天生就不是池中之物。

    怕的向来不是时间,是人心。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病的,只知道他病了。坊间一直有人猜,有说仇人报复,有说报应所在,稀奇古怪的原因都猜遍了,谁都不能料到是自己误毒了自己。

    葁园没有下人婆子,倒也不是时常来住,居岑寂想到了便会过来住上一阵子,来前管樑都会差着居府的管家带上人过来打扫一番。

    管樑端着那一碗黑乎乎的药上楼,这几日两人都在葁园里,没了居府的下人婆子们熬药的活自然到了管樑手上。

    熬药向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活计,管樑为了熬出这碗药,也是受了不少罪。起先那几年,他从没考虑过自己要干这份活,遭这份罪,直到居葁玖要买这间院子,他才慢慢学着,如今熬得这一手好药都要多亏得赵伯希。

    见着居岑寂并没有要喝的意思,管樑开口:“三爷还是先喝了吧。”

    只听得棋子落在棋盘上,见着对方并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他又道:“三爷,赵医生说了药要按时喝。”

    对方仍旧不答,又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

    居岑寂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一个人下着一盘棋。

    管樑拿着不放弃的态度,又道:“三爷,葁葁小姐要回来了,她若是见着你身子没她走前好,又该闹着和你置气了。”

    居岑寂拾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胜了黑子三子半。然后端起那盛着黑乎乎汁水的碗,准备送入口中,快到嘴边他还是顿了顿,而后皱着眉头喝下去。放下时碗碰撞着石桌的桌面发出声响,示意着他的稍有不快。

    他是人,不是神,没人会喜喝药,也没人愿意长久喝药。这世间的苦,能避开的苦,自然万般躲避。

    “喝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好的多少。”

    管樑这些年从未听见他抱怨过什么,即便是当年那么难以接受最后还都这样接受了。他想着,大抵是自家三爷年纪越发大的缘故,惜命了。

    倒也不错,谁不愿活的长久一点,尤其是像居岑寂这般人物。

    “良药苦口,三爷若是觉着中药药性慢,要不——试试西药?”

    管樑试探性的问出口,关于西药这事不止他一个人说。

    这局结束,居岑寂将棋盘上那黑白分明的格局打乱,将白子黑子一一拾起放进面前的棋笥。

    “过来陪我下盘棋。”

    管樑应着,在他的对面落座。

    居岑寂将那放着黑子的棋笥放到管樑手边。这是他下棋的一贯风格,只执白子,让对方先出手,却也偶有例外。

    围棋纵横十九路,其变化近乎于无穷大,相生相克。

    自古围棋无重复,管樑师从居岑寂,免不得一起一落间能被居岑寂看出些许,每落一子对方便死死捏着他。

    下棋下的不仅仅是那黑黑白白的一来一往,更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世故人情。

    手段,从来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还记得教你下棋时对你说过的那些吗?”

    外间的雨越来越大,雨丝也越来越密。居岑寂一说话,像是这外间的雨,绵绵密密。

    管樑稍是一愣,道:“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何为入神?”

    “变化莫测,且能先知,棋艺已入化境,而能不战而屈人之棋”。

    “何为坐照?”

    “入神者让半先,棋艺空灵,善于应变,可随手应之,不思而得”。

    “何为具体?”

    “入神者让一先,临局之际,看形状即悟,具入神之体而稍逊”。

    “何为通幽?”

    “受以上三品者两先,临局之际,看形状阻能善应变,战或不战,能掌握主动权”。

    “何为用智?”

    “未至于神,未能灼见棋意,而其效着不能深知,故必用智深算而入于妙”。

    “何为小巧?”

    “虽不能大有布置,而纵横各有巧妙胜人”。

    “何为斗力?”

    “受让五子,喜欢缠斗,与敌相抗,不用其智而专靠蛮力”。

    “何为若愚?”

    “观其布置虽如愚,然而实,其势不可犯。所谓,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敢拒”。

    “何为守拙?”

    “凡棋有善于巧者,勿与之斗巧,但守我之拙,彼巧无所施,此之谓守拙”。

    这一来一回,黑白间的相互碰撞,棋盘上已是输赢明显。

    “倒是有点进步,只输了一子半。”

    管樑看着棋盘,白子将黑子包围,让其无路可退。

    居岑寂又开口,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管二,这些年你可曾悔过?”

    不管是管樑还是居岑寂,他们的双手都不干净,哪一个不是满身鲜血摸爬滚打走到这一步,哪一个不是背着人命,只不过说是命好,混成了如今的地位模样,人前人后尊着敬着。

    顺从的多,暗地里违拗的自然也不少。

    光说这北城里,哪一个不是背地里红着眼的想要居岑寂的命。站得高了,往往摔得比任何人都要重,死的也比任何人都要惨烈。

    “三爷,我没有!”

    管樑说的斩钉截铁,语气间不带丝毫疑惑。

    居岑寂将那棋盘上的白子一一拾进棋笥。

    “人生无悔,那该多么没意思啊——”

    “管二,我有悔过!”

    最后那一颗白子落入棋笥,相互敲击声音重而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