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镰与线 » 02.夜归

02.夜归

    “真是要命,手臂完全酸得动不了了......穆恩那个混账,哪有教练会给新人制定那么高负荷的训练计划啊......”

    临近凌晨时分,苏纳拖着疲惫的身躯穿行于闹市区边缘的小巷中。此处堆满了居民随意投放的垃圾,刺鼻的恶臭让一般人都会自觉退避三舍,此外虽然未曾传出过暴力挟持或是抢盗的传闻,入夜之后时不时在这附近徘徊的小混混还是难免使得人心惶惶。

    正常而言,苏纳绝不会选择这样一条集脏乱差于一体的小路。但好巧不巧的是,在经历穆恩数个小时写作特训,读作酷刑的锻炼之后,如今的他只想尽早回到自己二室一厅的温暖小窝中。如果不是明天上午有其他班级的构成术课程,他情愿花上至少十二小时呼呼大睡,慰劳自己全身上下不住呻吟的肌肉。可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与约定,他将不得不在五个小时后起早贪黑地准备课程教案——以及明天下午穆恩的第二轮特训。

    一想到十二个小时后,自己便要再次经历这样地狱般的训练,苏纳的额角隐隐作痛,愈加催促着酸疼的双腿超负荷运作,以便早日扑进软塌塌的床铺中,逃避这残酷的现实。只是一心赶路的青年并没有注意到,在一旁高层建筑的楼顶上,一道鬼祟的人影颤颤巍巍地越过了护栏,随后毫不犹豫地踏向了脚下的万丈深渊。

    青年疲惫的精神状态使他本就算不上敏锐的反应神经进一步被延缓,在他反应回神时,一具高速坠落的人类正笔直下坠,精准地砸向他的天灵盖。他仓皇迈动脚步,想要避开这场飞来横祸,脚下无形的丝线却抢先一步收束勒紧,使他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飞跃而下的男人与自己的头顶亲密接触。直至第二日清晨,钻进小巷中吸烟的不良少年被眼前的血腥场景震惊,面色惨白地冲进警局报案,青年的死讯才被传回学院和亲属的耳中,而死因自然也是“意外事故”。

    远在百里开外的一处密室中,一名男人默默注视着这场城市角落中发生的小小闹剧。固然他与这位青年无冤无仇,青年的死亡不会给他带来丝毫愉悦或是悲恸的情绪,但这些都是将这座城市引向正规所必须付出的牺牲罢了。

    男人将视线投向身后足有四米高的墨色石碑。

    即便经历了数千年时光岁月的洗礼,这块石碑的表面依旧光洁如初,其上誊写的文字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一种泛用的现代语言,并且每一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并覆写上截然不同的文字。但男人并不需要真正读懂石碑上的文字,他只需以手掌触及石碑表面,石碑便会将需要受到惩处的成员的现状以及未来的光景以影像的模式直接传输到他的大脑,这便是被男人称为“启示”的存在。

    只不过他实际上并不能看到那些受到惩戒的人犯罪的事实,因为在他下定决心连根拔除这些城市中的祸根时,那些被他盯上的人便绝无实施犯罪的可能,迎接他们的未来只有死亡这一归宿。

    “接下来的目标是她吗——”

    男人沉吟着睁开双眼,片刻之前,他眼前浮现出的是一位貌美少妇在家中沐浴时,“意外”滑倒,额头磕在浴缸上昏迷,并最终因失血过多不幸身陨的“事故”。

    并非出于自身喜好选择杀人的男人对于行凶手法并没有过多考究,但是因为需要重现启示所展现的情景,男人自然是希望目标的死亡方式越简单越好。曾几何时他也自作主张篡改过行凶手法,导致本应被处死之人意外存活到了第二天,最后酿成了更为惨痛的悲剧,为城市带来了难以预计的人员伤亡。

    不过,只要按照启示布置现场,无论过程多么离奇曲折,目标必然会以启示中展现的过程步向消亡。如今缠绕在那位青年身上的丝线已经回到了男人的身边,男人便没有再关注那条发生命案的小巷,转而操控丝线布置起了下一场案发现场。

    毕竟只要启示中出现了青年的死相,他便绝无可能存活。更何况哪怕是自己那唯一能看见丝线存在的女儿也无法将丝线自宿主身上取下,唯一能驱使丝线解开束缚的便只有宿主的心脏停止跳动。

    “咦、咦——?发生什么事了?”跌坐在地的苏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奇景。

    在被跳楼者砸中脑壳的前数秒,无法动弹的苏纳只得曲体深蹲,尽量拉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但这样治标不治本的行为显然只是扬汤止沸,真正救下他性命的是一位突然闯入巷子的高大男子。那人肤色呈棕栗色,高逾两米,从外貌来看莫约四十来岁,魁梧的身材配上燕尾服与白衬衫的穿搭,颇有一股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风范。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苏纳身前,挥动醋砵大的拳头猛地砸向跳楼者的头骨。

    按常理而言,自高楼坠落的重物具有相当的动能,像男人这样鲁莽地挥拳迎击,即便他的臂骨不当场粉碎性骨折,下坠的人体也会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爆体破裂,溅得二人满身血肉碎块。只是在男人的拳头接触头骨前,一股妖艳灵异的黑色火焰便从他的拳头周围喷涌而出,仅仅一眨眼的功夫便包裹住了跳楼者的周身,将后者连骨带肉烧成了一缕青烟。没有一块组织侥幸避过黑焰的侵蚀,唯有几颗血珠如樱花雨般飘散,最终滴落在男人整洁清爽的燕尾服上。

    “哼,都过了这么久了,这家伙还是喜欢玩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男人冷哼着转过身,冷峻的目光与肌肉紧绷的胳膊让苏纳不由产生了对方是不是想给自己脸上来一拳的念头。紧接着,男人却相当温柔地向苏纳伸出了手掌,似乎是想搀扶后者站起身来,这样的行为让苏纳有些受宠若惊。

    “多谢,请问你——”苏纳向男人探出的手最终却抓了个空。

    男人的手掌于半空停滞,仿佛扯住了细绳一类的物什,随后手腕倒转,小臂上的肌肉充血膨胀,轻而易举地将那无形的绳索扯断。随后男人便不再言语,环抱双臂,与蹲坐在地的青年大眼瞪小眼。男人的连番操作让苏纳难免有些尴尬,但再怎么说对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苏纳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道:“感谢您的帮助,我叫苏纳,敢问您尊姓贵名?”

    “名字?那种事情很重要吗?”

    “呃,如果您不方便透露的话——”

    “如果汝只是想要个称谓来代指吾的话,叫吾奥赖恩便是。”名为奥赖恩的男人阴晴不定的性格本就让苏纳颇为头疼,更令他难堪的是,在说完这些后奥赖恩便一言不发地站在巷口,既没有开口主动向苏纳搭话的意图,也没有就此离去、深藏功与名的打算。莫非这就是街头混混那套“既然我帮助了你,你也应该表达相应的诚意”的无声施压?不过此刻苏纳并没有随身携带钱财,而且奥赖恩那一身衣物看起来颇为奢华名贵,应该也不会看上自己一个穷学生的那点零花钱。

    “等一下,你的手腕是不是受伤了?”在苏纳因尴尬而不知所措,双眼顺着奥赖恩的身躯上下打量时,他在后者的右手腕处发现了一块明显的烧伤痕迹。回想起来,奥赖恩在锤击跳楼者时,确实从拳头附近冒出了色泽奇异的火焰,虽然无法理解其中的原理,但奥赖恩本人显然也无法免疫火焰的灼伤。

    “......只是些小伤罢了,很快就会恢复了。”

    “可别这么说。我有个发小从前也和你一样喜欢逞强,再被烧伤后说什么也不肯跟我去医院,当天夜里就伤口感染发了高烧。我家就在这附近,花上几分钟去那边处理伤口修整一下,再重新出发也不迟啊。”尽管苏纳好言相劝,奥赖恩仍旧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就在苏纳笃定这个顽固的老男人不会听从自己的建议时,奥赖恩却出乎意料地以刚强外貌截然不同的和缓语调给予了答复。

    “既然汝这么坚持,吾去修整一趟倒也未尝不可。”

    “汝就住在这么个破地方?”

    片刻之后,在苏纳的带领下来到苏纳定居的公寓内落座的奥赖恩皱起眉头发问道。

    的确,苏纳目前租住的是旧城区的一件平民公寓。老旧的乳胶漆皮已经起泡脱落,狭小老化的木质座椅显然并不契合奥赖恩的大块头,在他身体的重压下不断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更遑论那只中午时分被穆恩一脚踢开的大门,因为苏纳从下午开始一直呆在学院,如今它只能被暂且安置在门框处,倔强地守护着这间贫敝不堪的家园。

    虽然对于奥赖恩这类颇有资产的人而言,这里无疑是个极为差劲的住宅,但对于苏纳这样的工读生而言,能够以最低的租金满足基本的居家需求便足够了。此多亏了阿斯兰特州的低犯罪率,在旧城区的治安并不逊色于市区附近,而城郊清净安逸的环境也更受安贫乐道的苏纳喜爱。

    等到苏纳取来急救箱,奥赖恩手腕上伤痕已经逐渐愈合,部分区域的痂疤甚至开始脱落,露出其下柔嫩的新皮。苏纳对于奥赖恩异于常人的自愈能力感到些许惊讶,但他还按照原计划为伤口敷上药膏,并麻利地扎上了绷带。

    “哦?小子汝身为士官学院的学生,包扎手法倒是挺熟练的嘛。”

    “这个嘛,毕竟士官学院也是有以医疗护理作为进修方向的专业。况且我那个发小从小开始就是容易惹祸上身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我负责给他疗伤善后的。”虽然苏纳并没有向奥赖恩透露过私人信息,但是因为除了穆恩平常几乎没有人会来他的家里做客,隐人物品都毫无管制地随意堆放着,哪怕是陌生人,在客厅随便瞄两眼都能把自己的底细打探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苏纳对于奥赖恩知道自己在士官学院就读并不感到意外。

    “这么看来,汝是为了汝的发小才决定选修医学的吗?”

    “不,那顶多算是契机之一吧。”苏纳看着那幅被泼上了红色颜料的油画,语气逐渐沉重起来,“我不喜欢斗争,小至街坊邻居的争吵斗殴,大至洲际间的流血冲突,这种必须要伤害其他人才能够活下去的感觉让人感觉悲伤而无力。但是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过于渺小,我既不能生产足够的资源满足所有人的需求,也不能停止狂轰滥炸的炮火。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地帮助那些被卷入斗争的人们,哪怕只有一个也好。”

    “但是,只是想着救人的话可是一个人也救不到的哦?”奥赖恩意味深长地说。

    “也许是吧。”苏纳苦笑着回应道,本就满身疲惫的他不想在这个苦涩的话题上继续纠缠了,“说起来你的衣服上沾到血迹了吧,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清理吧?只要用构成术将残余血细胞和血红素剥离,剩下的正常清洗就能恢复如初了,清洁效果可不比干洗差哦。”

    这一次奥赖恩倒是毫不客气地应允了下来,脱下外套便递给了苏纳。虽然在奥赖恩面前施展构成术也不成问题,但这样一来就必须及时处理剥离下来的污渍,否则滴落在地板上的色素又将是家政业者的一场灾难。睡眼惺忪的苏纳自然不愿再分出精力多线作业,抱着燕尾服便走进了盥洗室。

    “那个黑色的火焰果然很危险啊——”

    在处理完礼服表面沾染的血渍后,苏纳的注意力自然地转向了被烧焦的袖口。但令人费解的是,无论苏纳多少次构成与礼服材质相同的衣料填补空缺的部位,接口处的纤维总会在完成拼接的瞬间尽数崩裂,仿佛礼服本身抗拒着外来物质的介入。几近调查,这间燕尾服也不过是件造价昂贵的普通衣物,平滑柔顺的精纺面料固然精美绝伦,却也完全不存在排斥外源分子的性质。

    为防自作聪明进一步损坏礼服,苏纳抱起清洗完毕的衣物重返客厅,只是之前还坐在茶几前奥赖恩此时却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端放于茶几正中的精巧匣子。

    匣子由青铜打造而成,从匣身的磨损程度来看已经保存了相当久的时间,但匣身上几处难以清理的死角处却完全没有积灰锈蚀的迹象,看来匣子的主人对其相当爱惜珍重。古典素雅的盒盖中央镶嵌着一枚足有手掌大小的绿宝石,以这颗宝石为圆心周围星罗棋布地排布着数十个水晶球状的机关旋钮。

    客厅没有留下任何打斗痕迹,自己清洗衣物时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响,可以首先排除奥赖恩受到袭击的可能性,至于是奥赖恩不辞而别还是想起了什么急事才临时离开便不得而知了。四处搜寻没有找到奥赖恩留下的消息备注后,苏纳便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向了那只古怪的匣子上。虽然明白这只匣子大概率是奥赖恩留下的,未经许可自己也不应当擅自触碰别人遗留的物品,但绿宝石闪烁的妖异荧光却让他产生了一瞬间的失神,等他回过神来时,他的手指已经开始转动匣子上的水晶球旋钮了。

    铁匣由一种类似密码锁的形式进行了锁定,不过进行解密输入的并非是寻常的数字轮盘,而是这些水晶球旋钮。每个水晶球的内部安置有精巧布置的石雕,被转向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位时会在底盘上投映出截然不同的阴影图案。恐怕是需要转动每个水晶球使底盘上出现正确的图案才能成功解锁。但是只是粗略结算便能明白,水晶球朝向的所有排列组合少说也有三千万亿种以上,想要通过穷举法解锁纯粹是天方夜谭。

    发现匣子无法开启的苏纳反而因自己不会一时鬼迷心窍偷窥他人的隐私倍感轻松,怀着玩乐的心情随意拨弄了一把匣盖上的水晶球。然而——

    伴着一声清脆的锁齿弹动声,厚重的盒盖缓缓抬升。匣子内部是一只精心打磨抛光的黄铜滚轮与一块轻微锈蚀的簧片,在匣子开启的瞬间,转动的滚轮便敲击着簧片演奏出一首轻柔的安眠曲,苏纳虽然没有听过这首曲子,却意外地感到十分熟悉怀念。

    直至一曲奏毕,苏纳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失了魂似地瘫坐在椅子上,神情恍惚地注视着半开的匣子,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上了两道干涩的泪痕。他擦去了于下颔处凝聚成滴的泪珠,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过快的起身速度使他因大脑供氧不足而眼前一黑,向前栽倒的苏纳下意识撑住桌面,但很快手心处传来的剧痛便令他发出一声哀嚎。

    全身心沉浸于安眠曲的苏纳这才注意到,在匣子的另一侧安放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块,自己险些跌倒时便是一不留神按在了这只金属块上才不幸挂彩。本就满是红锈的金属块被鲜血浸透后更加看不清原本的材质与颜色,苏纳用手掌捧起金属块,试图用抹布擦去其上的锈蚀。

    可是每当一块红锈被抹除,下方的金属块表层便会孜孜不倦地生出新的锈蚀。很快原本洁白的抹布便被无穷无尽的锈蚀染成了红褐色,而那块金属块无论质量或是形状却都没有发生丝毫改变,逐渐感到厌倦的苏纳重重叹了口气,随手将抹布丢向一旁。

    然而就在此时,苏纳注意到周围朴素乏味的旧宅此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束又一束金色的丝线从门缝与窗沿处蔓延至室内,如牵牛花藤般依附墙壁爬满了整间屋子,就连灶台、床榻甚至水杯上都爬满了金色丝线;平常看似生机勃勃的绿萝盆栽枝茎上也布满了丝线,更有几条丝线穿行于叶脉之中,如操控木偶般牵扯着叶片上下摇曳。苏纳的手掌因震惊微微颤抖,金属片不慎从指间滑落,就在金属片离开手掌的瞬间,周围光怪陆离的景象立即恢复了原样。

    心中已有了些许盘算,苏纳默不作声地弯下腰。

    在指间微触金属片锈迹斑斑的表面,苏纳果不其然再次看见了屋内密布的丝线。可能是金属片曾一度离身的缘故,有两道丝线已经悄然顺着鞋跟爬上了他的脚踝,在重新接触金属片后,这些丝线又像厌光的苔藓般缓缓从苏纳的脚踝上褪落。

    对此的合理解释有二:

    其一,这块金属片有某种致幻效果,只要与其接触便会不可控地看见幻觉。

    其二,眼前的景象真实可信,只是这些丝线利用某种手段令一般人无法用肉眼进行观测。当接触金属片时,满足了某些条件才使得这些丝线可视化。

    苏纳几乎毫不犹豫地采信了第二种论点,这倒不是因为观点二相较前者更为可信,而是因为若是错信了观点二,自己充其量也只是被当做疯子或是臆想病患者对待,但若是错信了观点一,很难保证这些围拢在周身虎视眈眈的丝线不会在自己放下金属片的瞬间将自己绞杀。更何况——

    苏纳从橱柜中取出一束墨绿色的皮质绳索,穿过金属片顶端的细口制成一串造型奇特的吊坠,随后苦笑着回首看向自己的床榻,成片的丝线几乎在被单上织成了一匹金黄色的凉席。就算自我暗示这些丝线不过是幻象,在目睹此情此景后,他还没有心宽到可以躺在大量丝线中入眠。

    佩戴于胸前的金属片吊坠起到了类似辟邪护身的功效,在苏纳缓缓躺向床铺的同时,缠绕于被单上的丝线迅速缩回。但丝线并没有像苏纳预想中那样彻底消散无踪,反而像恐怖影片中的灵体般竖直立于床头,监视着苏纳的一举一动。

    虽然诡异的现象让苏纳感到膈应,他还是强迫着自己闭上了双眼。

    此时东方的天际已然泛白,不管昨天的经历多么离奇,多么惊心动魄,他都需要充足的睡眠与休息以备战接下来相当辛苦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