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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罪愆

    第一次与她相遇还是在那片紫藤花下。

    女孩脸上浮现着天真无邪的笑容,拿着一只粉笔在石砖上涂鸦着。

    女孩所画的内容——说实话他并看不懂。从图形上来看,应该是一个身形娇小的类人生物在下方横卧着,而两名高大的人类高居上位、张牙舞爪——呃,可能女孩想表达的是她的父母每日哄她入睡的场景吧?

    “你也想来一起玩吗?”女孩错误地理会了他皱着眉头仔细分辨画面的神情,相当自来熟地将粉笔递给了这位初次见面的男孩。不好意思拒绝女孩的邀约,男孩只得结果粉笔,像模像样地在石砖上描画起来,在那时他的笔触还相当稚嫩生疏,不过画功在同龄人中也算得上专精脱俗了。

    果不其然,女孩瞪大双眼看向男孩描画的兔子,兴奋地鼓起了掌:“好厉害,好厉害!再画一只大公鸡,好不好?”

    男孩拗不过女孩的央求,只得重新提笔作画。他在这个年纪时多多少少还有些爱慕虚荣,为了博得女孩的褒奖,他更为认真卖力地再现公鸡的外形与神采。一只昂首啼鸣的公鸡在他的诞生了,无论是那高昂的鸡冠,还是那棕榈丛般艳丽的尾羽都被栩栩如生地还原了——只是他的公鸡和白兔,无论怎么看都欠缺了几分灵动和活力,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是难以避免的问题。

    “唔,你画的好看是挺好看的,但是总觉得有些死气沉沉的。”就连不擅绘画的女孩也敏锐地点出了男孩画作的问题所在。

    “有什么办法,我也只是在百科全书上看过它们的长相而已。”

    “你连公鸡都没有见过吗?”女孩很是惊讶地问道。

    “因为这里的环境不适合饲养动物,也没有动物园。”男孩很是不服气地嘟囔着,“你看起来比我还小两岁,难道就见识过这些动物张什么样了?”

    “那是当然!我在搬来这里前,和妈妈生活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在我们家后院的围墙下面,就住着一窝兔子......”女孩神采奕奕、滔滔不绝地向男孩诉说着自己过去的生活与家庭。

    从她的话语中,男孩得知这个女孩的名叫米妮,原本也算得上当地贵族的独生女。只不过由于贵族血脉日渐衰微,父亲更是不幸英年早逝,她的母亲不得不变卖家产,与她的继父结婚,搬迁至理查冈州生活。因为年纪尚小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礼仪规范教育,外加继父家中有个名为简尼尔的哥哥格外疼爱她,米妮身上缺少了几分大家闺秀的端庄淑雅,反而多了几分乡村野孩子的开朗不羁,充其量也只是在母亲的面前表现得稍微乖巧温驯一些,以免惹恼了这位坚持所谓“贵族风范”的中年妇女。

    年龄带来的代沟使米妮并不是很热衷与简尼尔交往,反而与自己年纪相若的男孩相谈甚欢。男孩虽然一开始表现得有些木讷冷淡,但是这种态度主要来源于他缺少父母疼爱教育的幼年生活,他的内心其实还是相当欢迎有这样一位阳光向上、开朗活泼的同龄朋友陪同在自己的身边。

    欢乐的时光转瞬即逝,不仅是这次短暂的玩耍闲聊,更是二人结识后的点点光阴。

    三年之后,二人一如既往地在当初以粉笔作画的围墙前会合。

    三年之间,男孩的性格在女孩的影响下变得更加积极开朗,女孩却在家庭的管教施压下变得安静娴雅。不过他们却没有因此感到丝毫不安或是不适,毕竟他们明白无论怎样改变,对方都是自己不可或缺且唯一的朋友。

    “喂!苏纳,你动作好慢啊!”米妮笑容可掬地挥了挥手。只有在他的面前,米妮才能安心卸下伪装的假面,表现出自己活泼好动的一面,只不过她的笑容却远没有三年前那样纯粹而无忧无虑了——即便再怎么开心愉悦,她的笑容也会中途卡壳,并最终演变为父母教导的皮笑肉不笑的假笑。

    不过哪怕是假笑也没有关系,他明白那样的笑容绝非是为了欺骗或敷衍自己,无论过程如何,只要他们的心意能相同便足够了。苏纳擦去了额上的汗水,气喘吁吁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只礼物盒递给了米妮:“抱歉,因为搬家前要收拾东西,所以实在抽不出空来。我也是软磨硬泡了好一阵子,爷爷才同意我在整理完行李前出门。”

    “嘻嘻,看在你送我礼物的份上就原谅你了。”米妮俏皮地笑着,丝毫不加掩饰地当面拆开了包装纸。当她看到小巧礼物盒内包装的笔刷和各色颜料时,她略微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继而打趣道,“什么嘛,明明是最后一次见面,我还以为你会送我一些名贵的礼物呢,比方说香水珠宝之类。”

    “那些东西你随时都能从父母那边拿到吧。”苏纳轻松地笑着,“你之前提到过,你向父母申请购买画具,结果却被以‘不要花时间捣腾那种没用的事’的理由回绝了吧。既然是我送给你的东西,就算你的父母发现了,他们也没有理由坚持把画具扔掉吧?”

    “以他们的性格,还真有可能这么做哦。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的。”米妮说着露出了一个落寞的笑容,“不过还真是时光不等人啊,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见不到苏纳了吧。我——不,没什么——”

    看着为了掩饰落泪而别过身去的女孩,苏纳的心中很是不是滋味。他轻柔地拍了拍米妮的肩膀:“米妮,跟我一起去阿斯兰特州吧——”

    “我——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了吧,这是不可能的——”米妮泪眼朦胧地说道,“首先我就没有办法通过边关检查非法入境,其次我的父母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苏纳你一起受到牵连——”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和你的哥哥讨论过了。他已经买通了边关看守,父母那边他也会设法应付的,只要你同意只要保持安静、藏身在皮箱中,我就能带你一起前往阿斯兰特州开始新的生活。”苏纳坚定地说道,“原本我还担心这个计划过于仓促鲁莽、而且有些不计后果。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你这副伤心的样子,既然我能够一个人在阿斯兰特生活,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哪怕之后会遇上什么困难,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对吗?”

    看着一脸认真的苏纳,米妮不由破涕为笑:“齐心协力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就这样把这副重担丢在我的头上,我也很难办啊。不过这样倒也不坏,在我的家中,不,应该说在我父母的家中,我只能按照他们扣置的模板成长为他们所期望的样子。我不想成为我讨厌的自己,也不想和苏纳分别,哪怕这条道路格外艰险,我也想要试一试。”

    “既然如此,是不是也应该擦干眼泪,做回平日里的微笑女孩啦?”苏纳笑着拿出手帕帮米妮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想要让计划成功,我们至少要在夜晚到来前不让你的父母看出破绽才是。你的父母想来看我不顺眼,就算我有什么举动除了加深他们对我的厌恶也很难再有更加负面的影响了,所以这次行动的成败关键可就要看你的表现喽。”

    直到目送米妮的背影远去,苏纳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即便是以他现在的智能经验,也无法以当时的情形评判这样的决断究竟正确与否,更不必说当时尚且年幼的小苏纳了。不过一直以来他都以守护同伴为动机行动,那个时候如此,现今依旧没有改变。

    “如何?现在差不多也该回想起来了吧?”简尼尔细细擦拭着接连开枪而升温的枪口,“那一天也是和今天一样的圆月之夜,我按照约定将我那可爱的妹妹装进皮箱带到了约定地点。可你这小子却因为吸入紫藤烟失去了意识,不仅没有按约定带走我的妹妹,甚至还把她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一个年仅七岁的女孩被封装在密闭的容器内,在寒冷而遍布迷烟的街头过上一夜,下场会是什么样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所以你的是为了米妮而向我复仇吗?”苏纳的语气中满是苦涩,虽然受到紫藤烟影响而失去意识并非他所愿,没有如约赶到约定地点的他也无从得知简尼尔是否诚实地遵守了约定。然而形似米妮的白发少女、自己尘封已久的记忆以及来自简尼尔的强烈憎恨,这一切都无不指向那一个月圆之夜曾发生的凄惨悲剧。如果那一日,自己没有邀请米妮和自己一起偷渡过境,或是自己出行前更加谨慎,也许——不,是一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在那之后,自己独自一人在阿斯兰特开始了新的生活,结识了新的同伴,很难说是无忧无虑却也心满意足地度过了每一天;而简尼尔却在同一天失去了自己的妹妹,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向自己的父母隐瞒编造米妮的行踪的呢?即便不去思考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因为自己的过失直接导致了米妮的死亡,单单因为这一点杀人偿命也是理所应当的......

    周围的浓雾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浓郁粘稠,在雾气的影响下苏纳的意识和感知愈加模糊。不过在刊明真相后他也失去了反抗的动力,无论是在被浓雾腐蚀后被怪物生吞活剥,还是被简尼尔的弹丸爆头而亡,对他而言并没有区别。浓雾对于神经的麻醉作用已经是对于他的罪愆最大程度的仁慈了,只可惜曾经失去记忆的人会对烟气产生一定程度的抵抗力,不然能在临死前淡忘一部分罪恶的记忆,倒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弹丸出膛的爆破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往复回响。

    在被弹丸击中的瞬间,仰卧在苏纳怀中的白发少女推开了丧失求生欲的青年。呼啸而过的弹丸偏离了原本的目标,转而在白发少女的眉间留下了一枚寸许宽的弹孔,看着满脸惊恐错愕的苏纳,少女淡淡地笑道:“还请你,继续活下去吧。我虽然只是继承了你的记忆和米妮小姐身体的记忆体——不,可能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能明白,如果米妮小姐活过了那一晚,此时此地她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少女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罐黄色颜料递给了苏纳:“......还记得吗,曾经我们曾经为对方挑选过最适合的颜色,那时你为我挑选了紫色,你说我就像紫藤花一样,向外人展示着自己贤淑柔弱的一面,将真正的自己隐藏在花苞之中;而我为你你挑选的则是黄色,因为我觉得你就像太阳一样温暖,时时刻刻思考着将光与热分享予他人。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寒夜,太阳第二天都是要照常升起的,不仅仅是为了我,更是为了那些等待珍视你的家人与同伴们——”

    说完这些,少女的身躯便彻底化为了一滩乳白色的粘液,在月光下迅速挥发消散,只留下苏纳一人怅然若失地攥紧着手中的颜料罐。而另一侧,屋顶上的红发女孩显然对于事态的发展不甚满意,像是得不到玩具的孩童般恼怒不满地跺着脚:“简尼尔!简尼尔!快点开枪,这样下去可就要变得没意思了!”

    “我知道,别着急,装弹瞄准也是需要时间的!”嘴上这么说着,简尼尔的行动却显然不如先前那般游刃有余、有条不紊了。他有些焦躁地将换下的空弹壳掷在地上一阵猛踩,开枪误伤白发少女给他带来了一种莫名的烦躁感,虽然他也知晓那不过是浓雾影响下产生的连生命体都算不上的幻象,即便这一枪按照原计划命中了苏纳,在宿主消失后少女也无从继续维持形体,但是这切实可寻的焦虑感却一直添堵淤塞在胸口,挥之不散。

    将这异样的感官归咎于行动失败的挫败感,简尼尔再度抬枪瞄准。等不及准星在苏纳的脑门上再多逗留片刻,简尼尔便急不可耐地叩动了扳机,好在这一次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出膛的弹丸并没有因为他浮躁的心境和有勇无谋的行动而偏移目标,反而分外准确地冲着苏纳的头颅疾驰而去。只可惜,在弹丸顺利命中前,一柄萦绕着黑气的巨大镰刀横扫而过,截下了这枚高速飞行的弹丸。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插手别人的私事?”简尼尔眉头紧锁,分外警觉地打量着出现在苏纳身边、身披黑色风衣的青年。直到对方现身截击,简尼尔都丝毫没有察觉到此人的气息,尽管青年没有展现出要与己为敌的架势,同时却也丝毫不加掩藏周身散发的凌冽杀气以及睥睨尘世的傲气。不管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还是为了保全自身,尽量避免与黑衣青年为敌才是上策。

    “姓名?将死之人知道姓名又有什么用?”黑衣青年简略的话语直接打翻了简尼尔的如意算盘。他轻巧地挥动镰刀,干净利落地将爬上脚踝的花藤斩断,“至于你的私事,我不在乎也懒得插手,不过既然你想要取这家伙的性命,我可就没有道理放你活着回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说什么只要你放弃复仇,就放你一条生路——毕竟比起会撒谎背叛的人类,还是尸体更令人安心。”

    刀刃在手臂上留下的旧伤火辣辣地灼烧着。即便忽视那一身标志性的黑衣打扮,以及病态瘦削的外貌五官,单从那狂傲厌世的口吻中,苏纳也辨认除了对方正是一度在金宫中与自己对峙,并在自己手臂上留下这道不可磨灭的伤痕的始作俑者。虽然无法理解对方为何突然转变态度维护自己,但是眼见对方意欲抹杀简尼尔,苏纳也只得避轻就重,上前制止道:“等等——这个人是——”

    “你这家伙,婆婆妈妈的真的很烦人,知道吗?”黑衣青年皱着眉呵斥道,“如果你能自己解决麻烦,我就压根不需要插手这种无聊的家庭伦理剧——算了,现在跟你起冲突也只会让事态变得更麻烦。为了避免你事后对我纠缠不休,我们就按你的方式解决问题可以吧——”

    “什么叫用我的方式——”

    黑衣青年并没有回答苏纳的疑惑,而是面向简尼尔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就直说了吧,我的双目在我出生后几个小时后便彻底失明了,所以我需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感知外界的状态——感知获取,我可以共享外界对环境的感知来模拟我周遭的环境和方位。获取感知的对象不一定是人类,但是以人类为目标获取感知时,会额外附带一个极为方便却又极为恶心的副作用——我会同时读取目标的思想以及感情。”

    黑衣青年继续说道:“你说你想要向这家伙复仇,因此表露出了‘愤怒’与‘憎恨’的情绪,这一点确实合理。不过在你叩动扳机的瞬间,理应到达顶峰值的‘愤怒’情绪却不合理地减少了,更为关键的是,在误击那个冒牌货后,在你的心中涌现出了‘后悔’‘内疚’等不应当存在的情绪,作为当事人的你反倒是一点都不好奇个中缘由吗?”

    “谁知道?也许是我对我可爱的妹妹爱得深沉,哪怕被枪击的只是冒牌货也会让我感到不爽吧!而且情绪这种飘忽不定的东西又能说明什么问题?”简尼尔极为恼怒地质问道——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时感到恼怒,他很清楚现在是个说服笼络黑衣青年的好时机,与之对冲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利。

    “这可就不对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这个随时可能丢失记忆的环境下,情绪比记忆可靠得多。就算损失了部分记忆,你的肉体也会对情景做出应激反应,随后被大脑感知,产生相应的情绪。”黑衣青年意有所指地点出,“就好比说——依照你刚刚所言,当年你按照约定将你的妹妹带去了约定地点。那你又是如何知晓,这家伙没有按时接走你的妹妹呢?”

    “那当然是因为,第二天我再次前往约定地点,发现箱子已经不见——”简尼尔的争辩戛然而止,就连他也察觉到了这段逻辑的不合理之处。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发现箱子消失不见的第一反应应当是认为苏纳如约接走了妹妹,而在尚不知晓苏纳搬家途中失去意识的当时,他却不知为何一口咬定了苏纳失约,致使他的妹妹遇害失踪。

    “不妨让我们换个角度分析,如果真如你所言‘你深沉地爱着那位可爱的妹妹’,你又怎么可能放心将妹妹留在约定地点,独自一人回家?至少也要将妹妹亲手交付给对方才能安心吧?”

    “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简尼尔的反驳中途便梗回了嗓中,他发现黑衣青年的推测不仅符合他的行事逻辑,更是解释了一些他的论述中难以解释的矛盾——譬如他在将装有妹妹的皮箱放置在围墙后记忆便陡然中断,再次恢复神智时便已经回到了家中。但是如果黑衣青年的推测合理,便又诞生了一个难以解释的漏洞——如果他在妹妹的身边等待苏纳前来交接,在发现苏纳因故爽约之后,理所应当地会将妹妹带回家中,从而避免悲剧的发生——不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只不过是他不愿去思考这个可能性。

    显然,黑衣青年并不会费神体恤简尼尔的思绪,反而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不可能吗?我倒是觉得挺合理的,你身边的那个女的是以你妹妹为原型、以你的部分记忆为蓝本形成的记忆体没错吧?既然你的妹妹在多年前就已经失踪了,适合创作该记忆体的场合本就少之又少,而理查冈州人又极为忌讳在夜晚出门,在我看来最为可疑的便是那个你们本应交付米妮、最终又因为暴涨的紫藤烟不得不中断的夜晚了。怎么样,要是你没有勇气亲自确认,我倒是不介意帮你‘验收’一下。”

    “验收?等等,你是想——”

    无视了苏纳后知后觉的阻拦,黑衣青年如同一道漆黑的闪电,划破了夜幕一闪而过。下一秒,黑衣青年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简尼尔所在的屋顶边缘,在他的身后,被巨大镰刀枭断首级的女孩栽倒在地,和其他殒命的记忆体一样逐渐融化为粘稠虚无的乳白色粘液。

    于此同时,那段被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了简尼尔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