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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苦海

    正午时分的阳光铺满了五彩缤纷的画卷,老人还未能来得及落笔,上一抹颜料便已经凝结成块。或许是因为年事渐长,才思远不及年轻时敏捷;又或许只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愈加迟钝——

    柳叶烘烤的焦香味透窗而入,清新提神的香气为画布前打盹的老人那浑浊的眼眸中点缀上一点光亮。扭头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老人浅浅叹息着站起身,点燃火炉开始准备今天的午餐。

    和昨天一样,今天的画卷也毫无进展,心中有万千思绪却无从展现。流动的空气蔚蓝而又夹杂着些许橙黄色,仔细端详却又看得见星星点点的酒红色——哪怕是见惯了的景象,在老人的眼中也是如此璀璨耀眼,只是他的笔刷却和他的身体一起衰老干瘪,再也无法将他眼中所见描绘在空旷的画布上。

    锵——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使老人本能地转头警戒。在冰柜旁,一名健朗的老人单手拎着酒瓶,满脸尴尬地笑着:“今天气温这么高,稍微喝两杯解解暑没问题吧?”

    “嗯,想喝就尽情喝吧。”

    “你是认真的?我这边都做好被说教一个下午的觉悟了。”独臂的老人有些费力地用手肘关上了冰柜,将一大瓶冰镇啤酒拎上了餐桌。

    “我只是觉得岁月有限,过于遵循规矩或是经验没什么意思,趁着还有胃口多喝几杯也挺不错的。”

    老人一边将面条倒入滚开的锅中,一边从窗口眺望远方满目疮痍的城墙。

    阿斯兰特州与乌尔邦州持续六十年的战争在一年前划上了休止符,没有人知道究竟战争为何开始,也没有人知道战争为何结束。自始至终,乌尔邦州的军力和战略部署都占据上风,在持续不断的火力轰炸下,阿斯兰特州、以及不幸被夹在战火之间蒙受不明之冤的理查冈州狼烟四起、遍地疮痍。

    而乌尔邦州却在一年前突然宣布投降,就连乌尔邦州的州长和元帅也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虽然两州向乌尔邦州提出了仲裁赔偿,不过战火留下的创伤却不会因此而磨灭——那堵横立于阿斯兰特州与理查冈州之间、曾被誉为阿斯兰特州的标识之一的边关城墙被炮火削去了一小半,像一名青丝白发的暮年老者,执拗而孤独地蹲守在边境关口处,用最后的时光守护着身后的万家灯火。

    “苏纳,你还在画那座钟楼啊?”独臂老人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留在窗边的画作,因为不得不用牙拧开酒瓶瓶盖,他的口齿有些含混不清。

    “是啊,不过只能从缺口处看到边角,剩下的只能靠图片考证和想象,所以进展并不顺利。”苏纳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汤锅。

    老旧的铁锅底部驻满了铁锈,在面条的一段留下点点锈斑。如果掌握了阿斯兰特州那名名为“构成术”的学科,除去这样的锈斑应该只是举手之劳,只可惜他这辈子都没有踏出过理查冈州的边境,据传闻因为连年战事、以及人口骤减,构成术在阿斯兰特州也几乎失传。

    “如果你真的在意,我带你去实地看看不就成了?”

    “可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穆恩你回阿斯兰特州倒是没什么问题,这么长途跋涉一趟我恐怕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咯。”苏纳苦笑着说道。

    穆恩曾是阿斯兰特州的一名士兵,在前线作战时不幸被卷入爆炸事故失去了一条手臂。随后因为战况不利,阿斯兰特州决定将战线后撤,所属部队全灭、伤重感染失去意识的穆恩便在此时被滞留在了理查冈州境内,得到苏纳的救助才勉强保全性命。

    不过在这之后,理查冈州一直受到乌尔邦州的控制与管辖,穆恩只能以理查冈州的居民身份与苏纳共居一室。好在理查冈州的人口管理并不严格,乌尔邦州的部队对于不加反抗的理查冈居民也没有什么兴趣,二人的同居生活虽然算不上顺风顺水,倒也没有经历过什么巨大挫折磨难。

    “别说得自己跟半截身子入土了一样,你就是因为整天憋在家里所以才灵感匮乏。正好我准备下周回阿斯兰特州办理户口迁出,就当是陪我办事,跟我回一趟阿斯兰特州怎么样?”穆恩咕噜咕噜地向嘴里灌了一大口酒,论年纪他还比苏纳年长几个月,心性和体魄却依旧充满活力,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汉。就连苏纳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穆恩这副过于活泼豁达的性格,恐怕自己的生活会更加消极负面。

    “也好,既然如此,明天就要着手开始准备行李了。以现在的气温,把画具留在家里恐怕——咦——”

    苏纳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震颤抽搐,手中的筷子抖落到了橱柜下方,苏纳未经细思便弯下腰,向细小狭窄的夹缝中探出手去。然而在那见惯了的阴暗角落中,却像是蜘蛛盘丝般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金色丝线,这些丝线细长却又坚韧,表面干爽洁净、也没有沾上一丁点灰尘,不像是被偶然遗留于此的失物。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只是——”仅仅是一个转头的空隙,那些盘绕在角落的丝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苏纳困惑地揉了揉眼,决定将异状归结于老眼昏花产生的错觉,上了年纪后他的精力与集中力大不如前,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也逐渐枯竭。

    再度伸手握住遗落的筷子时,黑暗却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卷出了这个世界。

    这就是他,或者说“这个世界”的苏纳迎来的结局——没有坎坷曲折的历险,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战斗,死于老年人再常见不过的脑栓。

    而苏纳则是作为旁观者,透过身边这名女性共享了这个世界的“自己”的感知。

    那是一具悬浮于黑暗之中,就连轮廓外形都十分模糊的人形,严格来说这个生物能不能被定义为人类都犹未可知,更遑论分辨其性别特征。之所以能将她定义为女性,只是因为她的存在映入眼帘的瞬间,与之相关的信息便直接流入了脑海,这并不是通过话语或是纸张提供情报,反而更类似于自己最初便知道这些信息,却因为某些原因直到目击这名女性为止都没能回忆起。

    “感觉如何?”女性发问道,她的语调稳定平缓,听不出丝毫感情起伏,却也不会给人以冷漠或是厌世的印象,更像是人工合成的机械音。

    “这可不大好回答。这个人虽然外貌与思维模式与我类似,但是我们所经历的人生实在差太多了,完全可以算作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物。”苏纳顿了顿,见女人没有接过话头、或是总结归纳的意思,只好勉为其难地作答道,“一定要提供评价的话,只能说感觉还不错吧?虽然生活有些枯燥乏味,但是也没遇上什么重大挫折,即便生活在战场边缘也没有被卷入战火之中,过着还算富足的生活。”

    “你愿意在此止步,踏上这条更为平和的道路吗?”女人问道。

    “这就有些天方夜谭了吧?这个世界的苏纳甚至没有和米妮相遇,也没有踏出过理查冈州的大门,就算排除其他因素,我也不可能和他的人生产生重合吧?”苏纳苦笑着说道。然而女人却以极为冷静的声音给出了匪夷所思的回答——

    “只要这个世界的神明还没有苏醒,便还可以做到。只要远离因果的丝线,在这个时代神之目便不会睁开,世界便会以和平的形式过度到下一个循环。”

    “等等,你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个世界的神明’指的是什么,还有‘因果的丝线’莫非是指格莱尼普尔?”苏纳正欲追问,女人的身影却逐渐模糊黯淡,一股强劲的吸力正铆足全力将他从这片深邃的黑暗中抽离。

    “时间......还有......在......之前作出决断......”

    “苏纳,醒醒,我们该换乘了!”一个庞大的身影俯视着他,正午的艳阳引发了极强的背光效果,从正面看来男人的五官完全是一抹漆黑。

    “嗯?现在是什么情况?”苏纳困惑地揉了揉眼睛。

    “还问是什么情况......你这是完全睡懵了吧!”穆恩汗颜窘下,叉着腰耐心地解释道,“我们已经通过乌尔邦的边关了,接下来就要换乘客船向乌尔邦州的首都进发了。现在全船的乘客可都在等你一个人啊。”

    “抱歉,稍微有些睡过头了,在睡梦中感觉过了几十年似的。”

    “几十年?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样梦啊?”穆恩对此似乎有些兴趣。

    “具体的细节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和你一起生活的样子。”苏纳揉了揉太阳穴,在梦境即将结束时他应当还获知了某条重要信息,但是在梦醒时分,那些在梦中经历的记忆碎片却像是饱经风沙蚕食的遗迹,只留下一道如梦似幻的模糊轮廓。

    “和我生活了几十年?那你的品位还真独特!”穆恩哈哈笑着说道,“或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离开阿斯兰特这么久,你有些思乡了。来吧,只差最后一步了,等我们向那个大叔要回了弗雅小妹,我们就回阿斯兰特好好庆祝一番!”

    苏纳很确信,比起几十年的日常琐事,那段被他遗忘淡化的梦境才是真正重要的部分。不过梦境原本便是这样虚无缥缈的存在,实在回忆不起也只能暗道一句“命里无时莫强求”。而且正如穆恩所言,梦境的成因和真实性尚且值得商榷,比起依靠这些捉摸不定的事物,还是应该脚踏实地地解决眼前的问题。

    二人肩并肩来到了边关码头,虽然早就在教科书上了解过相关知识,但是在亲眼见识乌尔邦州的“海洋”后,苏纳还是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那些浸泡着船体的浅红色溶液与其说是液体,更像是某种胶状络合物,即便相距十余米苏纳依旧能闻到这些溶液散发出的恶臭气味。据说乌尔邦州曾是一个相当繁华兴盛的区域,重工业与商业的高度发展为居民带来了难以想象的财富,却也产出了不计其数的垃圾,这些垃圾经过处理形成了这片被命名为“阿比斯海”的内海。

    尽管这些腐蚀性的溶剂可用于降解垃圾和工业产出,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环境污染问题,在军事国防上也有一定的用武之地,但是苏纳实在想不通乌尔邦州的居民们是如何忍受被恶臭溶液环绕的生活的。好在他们此行也只是为了和奥赖恩交涉,并不会在境内过多逗留——更何况苏纳的父亲也在乌尔邦州工作,对于这位抛下老幼、不负责任的父亲,苏纳并没有憎恨一类的负面情绪,却同样没有与之会面的打算。

    在客轮的栈道旁,哈尔很是悠闲地冲着二人招了招手:“早上好,虽说现在已经是该说午安的时候了。很遗憾地说,我们不得不在此分道扬镳了,虽然我接下来也打算前往乌尔邦州,但是我也不能丢下商队的成员独自前进。不过嘛,不论是在你们办完事前商队向乌尔邦州移动,还是在商队移动前你们便干净利落地达成了目标返回理查冈州,我们都有机会再次碰面。”

    “就算中途错过我们也可以专程去拜访你,倒是你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苏纳与哈尔握手道别,同时向穆恩询问道,“穆恩,在临别之前你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话都被你们俩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必要多嘴吗?”穆恩摊了摊手,抢先一步越过栈道走进了船舱。作为一个热情开朗的青年,却能对曾经的伙伴表现出如此冷漠的态度,可见穆恩和哈尔的相性确实相当糟糕。

    苏纳对哈尔露出了一个略表歉意的苦笑,紧随其后踏进了昏暗的船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