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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留不求

    奸诡佞臣在朝堂上拨弄风云固然可憎可恶,但于庙堂之上那人而言,江山代有才人出,伐掉几棵正直粗壮却亦遮天蔽日的树,其实并无过多值得惋惜之处。

    文臣易选,武将难挑,怕只怕手持丈余铁戟的军侯成了搅弄风云的刃器。暗箭虽难防,可明枪更能封喉见血,利落地要了人的命。

    诸荣暻是在马背上拼杀来的江山,什么妖臣鬼臣在他眼里都是可以一刀切碎的瓜,如若不是温仲宾不要命的追着他不厌其烦地念叨“从长计议”这几个字,他怕是早就要给自己戴上一个“千古暴君”的高帽子。

    但他能一忍再忍,不代表他不会忍无可忍。

    诸荣暻对闻戡都的信任并非是一朝一夕消磨殆尽的,究其缘由,奴儿司之事含糊其辞是其一,闻家军对辽东都指挥使司的把控太强硬是其二。

    哪一个都是致命的。

    闻戡都其实算不得开国重臣之伍,他只能说是命里该着,捡了个漏儿,从战死阵前的鄢老将军手里接下广宁卫,替多年战乱收了场,这么多年辖下也还安稳。

    闻副都统其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野心。每天除了抓抓流寇,杀杀越境的敌军,剩下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练兵上。可闻家军虽治下严谨,但因为地处偏僻,兵械不足,一直也没弄出点儿什么水花来。再加上闻副都统一员武将却尚主和,别说诸荣暻,就连温仲宾起初都觉得他是一尊一心向善的活菩萨。

    活菩萨当个一年两年可以,但时间久了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北明早年国库虚空,诸荣暻头晕脑胀的拆了东墙补西墙,有那么几年,谁从诸荣暻手里算计的钱少,他就赏识谁。又正巧,闻戡都递来了安定边境的王八折子,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我不动就不用花钱的原则,替诸荣暻省下了不少的麻烦。皇帝陛下大喜,虽然钱是不能给,但加官进爵少不了。可这么多年坐守一岭一江,成天就追着土匪流寇到处跑了,也没什么战功,朝中自然有人愈发的看不上他。

    况且诸荣暻开疆辟土,打从骨子里就不是一个固守一方天地混吃等死的帝王。几年时间解决了国库虚空的问题,西北和北境又虎视眈眈,他想杀鸡儆猴以扬北明国威,可又不敢再把一整个国库架在战火上灼烤,思来想去,眼睛便盯上了奴儿司这么个多年没掀起风浪的软柿子,忍不住想捏一捏。

    闻戡都得知此事,当即摆出了一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架势,总拿地势险要,形势严峻,京中不知的说辞搪塞诸荣暻——诸荣暻能全信吗?根本不可能。

    当今圣上泼了油的火药桶似的在朝堂上炸了个地动山摇,结果嘣到广宁这儿只剩下几点火星儿,一来二去,怎么也能觉察出不对劲。

    故而寻了个由头,把诸允爅稀里糊涂地架到这儿来,此人是杀是留,就看肃王殿下怎么把握这个度了。

    毕竟血肉相连,肃王殿下挨过东海和北境两场血战,命大活到现在,竟还又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对于诸荣暻来说,定然是比不懂军情不知收放的外姓人来得可信。

    而且肃王殿下这么多年没撂挑子,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在他母妃身上——宁贵妃在后宫专宠多年,虽孝仁皇后已故,没人能平白无故拿捏她几分,可一旦她的两个儿子在皇帝跟前惹出什么乱子,失势便是眨眼之间。后宫那么个群狼环伺的地方,自然不会放过一丝机会,只要被旁人得了势,恨不得一个小小的嫔妃都能把她扒皮拆骨。

    故而即便目光狭隘到只是为了他母妃,诸允爅也得想尽办法拨开广宁府这团熏人瘴气的迷雾。

    杨不留撑着脑袋,忽然后悔最初在诸允爅跟前豪情壮志的把话说得太满,一不留神把自己扔进了一个天坑里去。

    诸允爅以为她是累了,温和关切地看了她一眼,却见杨不留摆了摆手,沉默片刻,低声说道,“这么多年,闻戡都剿匪剿得惊天地泣鬼神,可奴儿司究竟是什么德行,想必京中应当是一问三不知。”

    “天高皇帝远”这五个字不是随口一说的。诸允爅在镇虎军也不是没干过,无关紧要徒添烦恼的事儿能瞒就瞒,只要他一声令下,镇虎军大门就一只多嘴的苍蝇都飞不出去。

    但军情这事儿诸允爅没犯过糊涂,可闻戡都就不一定了。

    诸允爅叹了口气,“今天鄢大哥从衙门出来便回了卫所,北安岭又闹了流寇。这伙人之前干脆利落地退到北安岭以北,尉迟怕他们跟奴儿司扯不清道不明,就派了一路人追过去。今儿一早又收到传信说,这伙疯子折回来把尉迟他们困在了北安岭的山坳里。这是把鄢渡秋手底下的精兵当猴耍啊……”

    杨不留敛眉,回身从柜台上翻来纸笔,粗略的画了一张潦草的地图。

    以广宁府为起点,往北千里是三个卫所——自西向东分别是广宁、宁万、东宁,三卫微微错落,横在奴儿司边境,现在最精锐的西侧防线被北安岭流寇牵制住,中间闻副都统重兵把守着山坳口,东侧是南麓江,奴儿司不善水,所以相对而言防御最弱。

    杨不留把这三个关口摆在眼前,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这伙流寇的动向有异。他们常年待在北安岭,都是山猴子,但卫所的人却不常进山,很容易着了道。杨不留视线落在那几条代表着江水的十分随意的浪线上,“会不会是……奴儿司想浑水摸鱼?”

    诸允爅不置可否,但看样子胸有成竹并不着急,“鄢大哥已经提早送了信,让闻戡都加强守备各处守卫,派斥候查探。至于奴儿司究竟能不能从这浑水里摸到鱼,就看闻副都统能不能想明白他该怎么做了——之前他派人拿我这事儿我可还记着呢,现在我完好无损的坐在这儿,他除非是想死在我眼前,否则不会自己给自己明目张胆的扣个屎盆子。毕竟我虽然不能轻易动兵,可不代表我不会一怒之下看了谁的脑袋,毕竟我在阵前斩了来使一事还是众所周知的……闻戡都心里清楚,最多也就废废力,叫叫苦而已。之后还是等鄢大哥借机摸一摸奴儿司的情况,传来消息,再作打算。”

    诸允爅的平淡反应给杨不留吃了一颗定心丸。论兵法行军,杨不留到底是只认得兵法书上的几个字,提些突发奇想的见解便罢,跟着焦虑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她还是无意识地蹙起眉,蹙起来便松不开。

    诸允爅忽而歪着头,抬手在杨不留紧蹙的眉心上轻轻一弹,笑道,“奴儿司的事即便你我思虑不全,鄢大哥也不会轻易出错……现在只求无衣能安安稳稳的从穆良那儿搬来救兵——否则赵谦来若是没了命,应天府里,谁去和烂那滩稀泥。”

    八月十五仲秋节,涵翠楼新打的金字招牌总算挂上了门楣。

    “涵翠楼”三个字来头不小,诸允爅几日之前非常招摇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挥毫泼墨,招牌上还落了肃王的署印。

    董夜凉原先一直为招牌犯愁,拉着白露桃夭认认真真的翻阅了三天的典籍,就想给酒楼取个讨巧的名字。可思来想去,不是高雅不知所云,就是庸俗得难以置信,末了还是庄生阁的庄老板闲逛到此处,收了一锭银子,给了个“不必更名”的建议。

    涵翠楼确实有些风尘的虚名,可若是胡诌个高雅的外表,她们三个姑娘坐在其中,定然还是要有人说这是换汤不换药。倒不如凭着之前的名声让酒客给此处正名——终归都是要从恶意诽谤里甩干一身淤泥走出来的,其后如何,还是要看长久的经营。

    今日正好厨子要试菜,董夜凉索性就把众人都请到涵翠楼来,也算是凑了一桌不大圆满的团圆宴,应时应景。

    诸允爅和温如珂收了帖子便不客气,十分赏脸的大摇大摆走到涵翠楼替董夜凉撑场子。温如珂在得知诸允爅替酒楼题字之后忿忿不平,来蹭个饭还让宋铮扛了块匾额,题了“甘旨肥浓”四字,吆喝着宋铮找个地方挂上。

    董夜凉也往将军府递了帖子。

    将军府这几日冷清,小梁小齐要守着府宅,只能替将军送了个仲秋的家书,而后眼巴巴地看了看满桌子的吃食,没敢赴宴。

    董夜凉不强求,可也知道将军府大过节的却没主子在,难免吃不好喝不好,便特意亲自做了几道菜让他俩捎回去。隔了个把时辰,张婶儿又代府上回了礼,送了一食盒的糕点和月饼。

    言归宁难得移了尊驾,从药铺出来蹭饭。

    当年涵翠楼大火一案,董夜凉一个弱女子肯为杨謇论争,言归宁自然对她多了几分豪气敬重,不敢怠慢。只不过待到了涵翠楼,看着一屋子朝气蓬勃,言归宁稍稍后悔自己跟一帮年轻人凑什么热闹,而后终于肯老老实实的正视了一下自己这一把老骨头。

    一对一的吵嚷他倒是能稳中取胜,可一群人叽叽喳喳他就只剩下头疼。

    杨不留稀罕的看见言归宁在嗓门的较量里落荒而逃,吃饱便往正堂角落的方桌旁一坐,甚至还挂上了一副不失礼貌的慈祥神情。

    她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言归宁拖到脚边的酒坛子抱走,大发慈悲地留给了他一壶酒,“你这几日脸色都不好,但难得过节,少喝一点儿。”

    言归宁从善如流地拎着酒壶自斟自饮去了。

    言归宁这一顿饭吃得其实没什么滋味,但他不想扫了杨不留三年未见的兴。

    他跟杨不留其实都不怎么喜欢逢年过节的日子。各家团圆的时候,他们家总显得空荡荡的,多好的饭菜在他嘴里味道都差不多。杨謇在的时候看着他耍宝胡闹还能有点儿滋味儿,他人不在,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

    言归宁似笑非笑的饮尽一盅,抬眼却瞧见温如珂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琢磨酒楼装潢、赏月拜月的人堆儿里钻了出来,在他跟前站定。

    温如珂很是郑重的执了晚辈之礼,言归宁抬了抬眼皮,末了只是嘟囔了一句“你要是敢叫我叔叔伯伯我就抽你”,便挥挥手,算是回礼。

    温如珂这才坐下。

    隔着小小一张方桌,温如珂拿起方才拎来的酒壶想替他斟酒,手抬在半空,却被言归宁懒懒散散地拦下——他举起手里捏得温热的酒盅,在温如珂鼻子底下一晃,让他嗅了一下。

    温如珂呆愣了片刻。

    言归宁喝的竟然是水。

    试问东街之上,谁不知道言归宁是个不折不扣的酒蒙子,因着喝药被禁了酒,恨不得连家里炖肉的黄酒都能舔上一口。难得杨不留允许他喝一小壶,竟被偷偷倒掉了,还要瞒着,添了一壶水自酌自饮,喝得甚是起兴。

    言归宁自己清楚得很,他每咳一次血,算着余下年头的手指就得掰回去一根儿——哪怕柳神医是天上的神仙,他这个命数也就差不离这么些天。

    言归宁没跟杨不留说过,单服柳神医的汤药早已经不管用了,他现在得随身揣着柳神医另给他配的药丸,生生拿自带几分毒的狼药顶着命。

    杨不留还记挂着几天之前温如珂跑到药铺问她身世的事儿,虽然不太明显,可待着温如珂多多少少还牵着些许愠怒——她见温如珂又凑到言归宁身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言归宁却望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不必挂念。

    言归宁放下酒盅,打了个水嗝,“温大人不必再抱着什么试图从我这儿寻求原谅的念头……你没错,更没对我犯什么错,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该说的那日我都已经说了,今日难得团圆宴,煞风景的话题就别再提了。”

    温如珂不是第一次在言归宁这儿碰钉子,可究竟杨不留是不是他妹妹这事儿还差一个盖棺定论。言归宁说什么也不再开口提及此事,温如珂心有不甘,却也知不能强求,只好掩饰着咳了一声,“言先生的身体……”

    言归宁睨了他一眼,勾了勾唇角,“在我亲眼见着不留寻个好人家嫁了,过上安稳日子之前,挺得住。不劳大人费心。”

    温如珂微微张口,想说点儿什么,可他觉得他说什么都多余,到最后连声都没哼出来。

    言归宁歪在椅子里,捏着酒盅,扭头看向夜幕缓缓落下的窗外,像是自言自语,“我是希望她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的,身世来路通通不重要,只要她平安喜乐,只要我活一日便能护她一日……但我万万没想到,老天爷不想放过她。明明连模样都不记得了,可她这骨子里竟都是她娘的影子——倘若她生在一个无灾无难悠然自得的世道便罢,就单看如今,杨謇方苓两把刀悬在她头上,她怎么可能跟寻常姑娘家一样呢?如果是十多年前,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跟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人混在一起……可我现在力不从心,也想通了,她想甚么做甚么都是她自己的一辈子,我拦不住,也不会去拦,但上一辈的纠缠……”

    言归宁不再继续,眼神却从屋外落回到温如珂身上,一副让他好自为之的表情。

    明摆着就是说他呢。

    温如珂总觉得他找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活生生把自己找成了个罪人,可言归宁这么说,他也只能哑口,闷不做声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

    好像是杨不留趁着大家伙儿闲聊的空档自顾自地夹了块儿肉,可惜心不在焉,筷子一抖,肉便沉尸汤底,顺带拉着几个人的衣裳做了陪葬。

    温如珂便听着围坐在桌旁的众人嗔怪的左一声右一声地叫着杨不留的名字,听了几遍,嘴里也忍不住跟着念叨。

    “她的名字……是言先生起的吗?”

    言归宁一撇嘴,又没了正形,“我?我这么才高八斗,能给她取个通乳下奶的药名?”

    温如珂闹了个大红脸,手指扣了扣衣袖,“那……是杨捕头?”

    “取名的时候,杨謇还不知道有这么个小肉球呢……”

    言归宁神色恍惚了一瞬,压抑着痛苦和怅然若失的感怀,轻声说道,“名字是方苓取的。她说……人这一辈子,总要执着些什么,有的是为情爱,有的是为权势,可她偏偏就遇见过一个只知天下苍生,余下无欲无求的人……她希望她的孩子也能懂得,过往留不住,未来求不得,凡事,顺其自然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