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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商家乱事

    庄生阁正对着巷口,巷子连着两条不算宽阔的街,街上烟火氤氲,吆喝声远近交叠,正是喧闹的时辰。

    杨不留难得没有刻意避开总想跟她套近乎的温如珂,不尴不尬地被他以视察民情的倒霉借口拖着满街走。

    温如珂难掩兴奋。一来是因着最近对他态度疏淡的杨不留肯陪着他,也算是圆满了他幼时羡慕京中子弟每每出行,身后都有一群小不点儿弟弟妹妹簇拥着的盛景;二来,彻查了赵谦来,广宁府正处于上下荡涤之时,温如珂一直为凶案纠缠,还未来得及听听街头巷尾的闲谈,这会儿得了闲,难免贪图点儿能把他夸得尾巴翘上天的虚名。

    这几日多雨,青石板被雨水泡了个透彻,绞拼的石缝里尽是泥汤,车轮碾过,溅起来的脏污悉数落在了正同杨不留高谈阔论的温如珂下垂的衣摆上。

    送货的小贩埋头拖车,肩上忽然觉出车轮磕绊了什么似的起伏了一下,紧接着便听见身后有人“诶呀”了一声,忙停下,晕头转向的先拿搭在肩上的抹布往脑袋脖子上使劲儿胡噜了一把,这才涨红着脸循着声音望过去。

    这一瞧,瞧得心里一哆嗦。小贩手脚都不会摆了,急忙凑过去拿擦脸的抹布去擦知府大人的鞋靴衣角,嘴里还细细碎碎地嘀咕出了哭腔,显然是曾被欺压惯了的模样。

    温如珂被这小贩的手足无措吓得整个人像是猫被踩了爪子似的堂皇起来。他伸手去搀扶着这位就快要抱他大腿的小贩,费了他的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捞起来,又低头瞧了瞧被擦成了一副泥水江山图的衣摆,叹了口气,把人打发走了。

    杨不留看着温如珂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也纳闷。这位知府大人不是什么尖酸刻薄的长相,到广宁府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吆五喝六抽筋扒皮的混蛋事儿,甚至于整天费心竭力兢兢业业地填补着广宁府长久累积的残缺损坏……怎的这小商贩瞧见他却是一副五雷轰顶家门不幸的丧气德行?

    温如珂拎起衣摆瞧着这“泥水图”,实在是觉得有辱斯文难看得要命,杨不留有意托词,准备顺势把这个满街乱逛想给她买东买西的小知府赶回衙门去——谁知这温如珂今儿是铁了心揪住杨不留不放。

    他虽应了言归宁不去追问,可这念叨了许久的妹妹站在他跟前,就差最后这么一哆嗦,偏偏所有人都跟他打哑谜,他哪儿能善罢甘休。

    温如珂几乎算得上是生拉硬拽地拖着杨不留在一间她相熟的酒楼里坐定。他无心吃饭,随意叫店小二吆喝了几个拿手菜,转而又讨了盆水,生疏地把自己的衣角扔进水里搅两下再捞出来。

    杨不留上次见人这么处理衣服上的污渍还是数日之前——肃王殿下换了几套衣服实在没得穿,又对自己挑选衣裳的眼光略微存疑,也不知道这位天潢贵胄怎么想的,竟兴冲冲地打算自己洗衣裳,一袭月白长衫被他在水里涮成了地图,直把杨不留心疼得够呛。

    杨不留眼瞧着他衣摆上的污渍越浸越花,欲言又止地盯着他。温如珂倒是专心,好一阵儿才发现这衣裳是越收拾越脏,索性作罢,百无聊赖地看着正午时分逐渐盈门的食客,等菜喝茶。

    小张迎了几位客人进门,挨着杨不留的桌子坐定。旁桌的客人让小张吆喝了几道菜,小伙计忙完也就没别的事儿,拿了酒就想找杨不留闲聊听她讲讲前段时间的“易容案”,可她身边儿的公子哥他不认识,又怕影响食客,末了小张只是稍稍在这个脸生的公子身上扫了一眼,转而同杨不留道,“新摘的梨子捂好了,给你和这位公子拿两个尝尝?”

    杨不留点点头,朝着柜台望了一眼,“黄叔今儿不在?”

    “我师父他出门了。”小张闻言当即一脸忿忿,一抖抹布坐下了,“……诶,我跟你说杨姑娘,那几个给酒楼送菜的菜贩子都疯了!这不是最近新来的知府大人到处查账么,搞得那些做买卖的人心惶惶的,也不知道是之前欠了多少钱……这有度牒的倒是占了俏可以免税,可给咱们进肉送菜的那些个小商小贩哪儿有机会得什么度牒呀,他们上面的大商户现在为了补缴税款忙得焦头烂额,就逼着他们也跟着涨价——之前钱不对账的那些还不是拿来上下打点,最后都进了赵谦来那钱耙子的腰包?可之前吞的还没吐出来,一查账全是坑,大伙儿还得再往上面补。这些个奸商,他们总嚷嚷着没钱,就知道朝外人伸手,盈利得少了菜就涨价,你可不知道,那菜价涨得邪乎……我师父说是要去找人理论,也不知道理论出了什么个结果。”

    温如珂一怔。

    赵谦来这个被朝廷盯了许久的导火线把举国上下贪腐的烂根都炸了出来。赵谦来拿着国库拨到地方的银两扣一多半用一少半,乱七八糟的吞不下了,就把账压在各地的商户头上,再从商税里克扣贪污。税赋不归国,地方上富得流油的大户数不过来,国库却因着左一次赈灾右一次大赦只减不增。当今圣上一道炸成烟花的圣旨下来,户部就只能派人各府各卫的算总账——他们这些当官的所认为的理所应当,到了百姓口中却变了味儿。

    旁边方桌一身青色长袍的客人一听,也回过头来凑热闹,“哟,小张,知道得挺多啊。”

    小张一晃脑袋,“那是,这开门做生意嘛,谁说什么,听两句就记住了嘛。”

    另一位藏青短打的客人一边儿嚼着豆子一边儿也跟着搭茬,“要我说,这新来的知府也是够缺心眼儿的,听说了没有?他这次还要查李老板和陈老板呐!谁不知道,北边儿两个大矿一直都是闻副都统那边儿把持着,钱耙子向来都是不敢问不敢言,他这插一杠子,还不得让闻家捏小鸡仔儿似的捏死啊?”

    青色长袍一摆手,“你还别说,这肃王殿下在这儿呢,谁知道他偏向谁?再者说,户部尚书还是咱知府大人的亲哥哥呢,他不得护着啊?”

    藏青短打撇嘴,“那王爷来这儿什么都没干啊。也就押送钱耙子去京城那天嘚瑟那么一招儿,咱还没看见,然后就没影儿了,不说是要彻查搜刮钱财的事儿么?人指不定跑哪儿逍遥去了呢……依我看啊,这逮了钱耙子,往上面补点儿税款,诶,闹一阵儿也就风平浪静了……听他们说咱这新来的知府大人铁面无私,也不知道他能铁多长时间。这天高皇帝远的,眼巴巴等着朝廷那点儿俸禄?过几年苦日子就知道咯,到时候再查,再换个新的知府……反正折腾的都是我们这些一老本实的小老百姓。”

    青色长袍噗嗤一乐,“啧,还敢说知府大人坏话,不知道咱们这位青天大老爷是走哪儿哪儿死人吗?多少年前的尸体都能给你翻出来……小心啊你。”

    藏青短打耸肩,阴阳怪气儿道,“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知府大人叫门……不过咱这青天大老爷也够邪门,自打他来,咱这满城的棺材铺子生意都好得很,也是奇了怪了。”

    青色长袍闷了口酒,借酒胡说,“命里带煞呗,我跟你说——”

    小张正听这两人闲聊胡扯听得乐呵,厨房突然吆喝着上菜,小张这才抽空回身,抬眼瞥见杨不留时心里一哆嗦,挠了挠脑袋,“杨姑娘,大伙儿也就说说,你可别跟知府大人告状啊……”

    杨不留似笑非笑,“我不会的。”

    知府大人正在这儿坐着呢,都听见了。

    小张松了口气,怕这旁边儿的客人再石破天惊的说出点儿什么要被抓起来打板子的话,“要不,二位上楼坐吧,那雅间正好没人,清净,我看这位公子大抵是嫌闹,脸色不太好。”

    杨不留看了温如珂一眼。这位尚且没在广宁府混个脸儿熟的知府大人显然也是不想再听人当着面儿损他还得装作无知无觉,索性顺了小张的意,移步去了楼上雅间。

    小张手脚麻利的上了菜,又为讨好端了一整盘的梨子过来,这才说了一句“客官慢用”,退出门外。

    “合着认识我的把我当成是索命判官,不认识我的就当着我的面儿数落我的不是……”温如珂满脸洋溢的兴致彻底蔫儿了,筷子戳了两下色香味俱全的菜,勉勉强强的塞了一口,故作惊讶道,“这狮子头好吃,你快尝尝。”

    杨不留压根儿就没拿筷子,看温如珂这幅神情忍不住操心道,“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那些难听的说辞听了也便罢了,我以前常听人这么说,也不掉块肉,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不留也曾经饱受这些恶意的困扰,被逼得凡事看的都淡。温如珂虽然生身娇气了些,可也不是说不得骂不得。他听她这么劝他,反倒替杨不留苦得皱眉,心里把自己那个抛妻弃女的爹埋怨了一通,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这些话我以往在京畿也不是没听过,连刑部的那些同僚也这么调侃,倒是无妨,只不过最近这棺材铺生意红火,是怎么回事儿?没听说有人报案啊。”

    “正常的生老病死而已。”杨不留云淡风轻地替这位吃饭费劲的小知府添了碗甜羹,“大人今日在街上闲逛,想必也注意到了,广宁府因为挨着卫所,许多家里为了减免人丁税,都把家里的男孩子送去行伍,所以留下来的老弱妇孺很多,夏末秋初接连闹了灾祸瘟疫,虽说疫情得到控制,可年老体弱的难免会勾起沉疴旧疾。灾后半年东西本就贵,朝廷下来的补救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钱都留着过日子,治病就医大多便被搁置了。再加上这几日忽冷忽热,染病的太多,难免……”

    这病来如山倒,温如珂早也料到此事,倒是跟各大医馆威逼利诱似的打过招呼,可终归只是面子上好看些,无钱治病的到底还是被穷病折磨得无力活下去。

    天灾降下,休养生息恢复重建至少也要半年。可这夏末秋初的暴雨直接毁了一年的收成,那赈灾款除了能从赵谦来手里抠出来的,剩下的都不知道被他塞到哪个狗肚子里,朝廷只说查,可往上收钱倒是紧赶慢赶,再往下放那就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了。

    偏偏这皇上明明刚因着天灾祈了次福,大赦天下的旨意还没落到纸上,这贪|污|舞|弊的事儿就被捅了出去。皇上开国头几年看着空荡荡的国库穷怕了,心里打着算盘,又似乎有意要借机在朝堂上拿捏几个人,大赦天下的话被他转眼忘到九霄云外去,不止要查,还把肃王扔到了广宁府。

    赈灾和查缴|赋|税原本并不冲突,户部上了折子,准许辽东都司灾后几地免去土地和人丁的税款调查,主要针对各地商户——可这说得容易,落到地方那就是一大摊子乱七八糟。赵谦来原先跟各大商户走得太近,从皇上那儿借钱却把账都压在了各大商户的头顶上,官商勾结一被牵扯出来,大多数商家敢怒不敢言,只能认栽。待到费心费力地把上面的窟窿补上了,就要盘算着怎么填补自己的损失,一来二去,除了盐商茶商朝廷把控得严,其余的,哪怕是根儿葱,他们都能借机多捞一文钱。

    这东西一贵,低价囤高价售,到时候广宁府就该乱套了。

    温如珂出身刑部,脑子里的算盘一时拨得不灵,还真没什么提前防范的准备。方才虽说被人念叨得一脑门子官司,可倒也是给他提了个醒,之前只顾着躲开那些想要送礼的,竟险些忘了多加敲打把控,不能由着他们乱来。

    朝廷手伸不了太远,民怨传到京城就是蚊子哼哼,不痛不痒,末了还得是当地的父母官扛着,扛来扛去扛成愁,百姓只在乎安居乐业,没人会管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拦下了多少朝堂上的波谲云诡。

    可偏偏这烂摊子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百姓看不见拨云见月的天,满肚子的牢骚就全落在了温如珂身上,破个凶案还要被嚼舌根,说是命里带煞,日后广宁府怕是难能风调雨顺。

    温如珂在京畿这几年还从未遇见过灾祸险情,更没有上一任丢下来这么大一摊子烂事儿,让他自顾不暇。他来广宁之前心有预料,来这儿走马上任就是要贴近民心吃苦造福,却未料到,这还没等他在这儿坐稳,倒先被怀疑这头顶上的乌纱帽能戴多久了。

    好在令知府大人万分欣慰的是,除了他这个费力不讨好的知府,还有一个心忧边境的肃王殿下被说成了是游手好闲之徒……

    温如珂苦笑,“是我一时忘形了。我原以为抓住真凶,还世人清明真相,惩治污吏,动摇那些作恶奸商,便可自认问心无愧……我倒是一身风骨立得住,可这民心如何平复,官商如何相处,我还有的学。”

    为官难两全,杨不留微微叹了口气,“大人不必心急,做好分内之事,至于结果如何,自有后人评断。”

    温如珂咂吧着杨不留咬得略重的“分内”二字,忽然才意识到这丫头突然转性肯陪他到处溜达大抵是有别的目的。他划拉着满心欢喜一朝摔碎的郁结,抓住话头,转而问道,“杨姑娘,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