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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推拒邀约

    张风鸣锒铛入狱之后,张家大宅被封,张夫人抱着那原本用来赎罪的佛龛吃斋念佛,双耳不闻窗外事。张永言因着肃王懒得过多追究,保下了分家之后成衣店的生意,却不得不舍下怯懦的性子,未免整日觊觎布庄的人欺压到他头顶,整日里忙前忙后,无暇休息。

    少夫人万濯灵谨遵医嘱在屋子里养了半月有余,养得一身软肉,正满心喜悦地等待着腹中胎儿长成、降生、咿呀学语、跌撞成人——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想着,盼望已久的平和分明已经触手可及。

    ……可闻戡都的一封信,却霎时把她拉回到彻骨的冰河底。

    无知无怖,知全貌方无畏,最可怕的便是这知又不知。万濯灵知道闻戡都所作所为是非正义,却对其目的根本知之甚少,又偏偏什么事都被牵扯进去。

    万濯灵大抵是太在乎肚子里的孩子。她拿到信的瞬间先是怕,浑浑噩噩的瞪着眼睛想了一夜,想到了杨不留。

    她以为杨不留会帮她……然凭心而论,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衬一个几乎可以被视作仇敌之人。即便是互有所求,但也没必要揣着满心的不痛快彼此为难。

    万濯灵怔怔地看着小丫鬟费力抱回来又散落一地的东西,手臂一动,碰得汤盅的盅盖在桌面上滚了一圈。

    她余光往那晃动不停地盅盖上一瞥,烦躁地皱了下眉,“……‘倘若无事,即便有事,也还是少见为好’……这话,是杨姑娘说的?”

    “杨姑娘倒是没说甚么……”小丫鬟极有眼力地上前把那凉透的汤盅撤下,回过身来仍旧乖顺地站在万濯灵跟前,有点儿小抱怨,“都是那肃王殿下,凶巴巴的,看着我的眼神儿像是要杀人!突然就冒出来的,偏不让杨姑娘来府上,也不知道是跟咱们什么仇什么怨……”

    小丫鬟嘀咕嘀咕就没声儿了,似是想起了肃王睨着她的那个神情,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赶忙闭嘴,耷拉着脑袋等着少夫人问话。

    万濯灵看了她一眼,眉间拧紧了一瞬,倒也没说什么。

    肃王对张家厌恶得毫无避讳。

    张风鸣为一己私利勾结赵谦来,啃噬广宁府的中流砥柱,杀人栽赃,左欺右瞒。少夫人万濯灵闻氏出身,别有用心在先,又顾念着儿女情长,生生掺了一脚进去,把原本就不清不明的一汪水彻底搅成了泥潭。

    说句不好听的,张家于闻氏和肃王而言都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万濯灵上下辗转求自保,自私亦无奈。

    但肃王可不是什么体贴悲悯的圣人,也不必记挂着杨不留那么个半吊子的医者仁心误伤无辜性命,万濯灵所做对错他无从评断,总归就是瞧不上眼。

    ……更何况,张家人对杨不留着实不善,斥责一句不仁不义都是抬举委婉。

    杨不留心大,能勉为其难的对事不对人,可肃王哪儿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张家几次三番的在这头狼回护的地界儿里试探撩拨,保不齐哪一下就被他盯住了脖子,一口咬断喉咙。

    万濯灵被自己这念头吓得脖子一阵发凉,她压着胸口,缓缓叹了口气,又问了一句,“那……除了回绝的话,他们就没说别的什么?”

    小丫鬟费力回想了一阵,摇了摇头——刚碰面的时候,肃王斥责了她两句,半分情面不留地回绝了邀约,而后便留她在原地跪着,拉着杨不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万濯灵一顿,又没了动静。

    她其实心中隐约猜测,肃王不随押送钦犯的队伍回京许是别有用心。照理来说,肃王领旨来广宁府查办侵吞赈灾款项一案已经算得上是尘埃落定,但凡是个不想惹事的,肯定脚底抹油,随着押送队伍就跑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倘若九五之尊久积愤恨不愿善罢甘休,那赵谦来便是一把燃眉的大火,这火星燎原,朝堂上能自保的自保,难以洗脱干系的就魂飞魄散的等着被株连。

    但这京中无论是风声鹤唳还是蝇营狗苟,都跟肃王扯不上什么关联,他大可回京详禀请赏,再无所顾忌地回到北境边防。

    除非,他走不了。

    或者说,查贪官污吏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肃王撇下北境千军万马来到广宁,实属别无他法。

    肃王手握北境帅印,查几个贪官实在大材小用。万濯灵虽知之有限,却也清楚,这么大一尊佛不会平白无故地落在广宁府,这封连夜送来的信,或许于他有益。

    虽不知缘起几何,但杨不留与肃王交情匪浅,万濯灵本是打算让她在那位位高权重之人耳边吹吹风,可孰料,肃王铁了心不想让杨不留再同张家扯上什么关系,哪怕明知万濯灵手中极可能会有拿捏闻家的实证。

    杨不留不念旧情,曾经冷血地把想同她留些念想的张永言一脚踢开。但她这不讲情义也分里外,若是能为肃王行事谋些方便,她便会毫不犹疑地把自己的喜恶抛诸身外——但现在这唯一的短处被肃王护得紧,万濯灵只能见缝插针死皮赖脸。

    小丫鬟不知道自家主子在想甚么,垂头抠着衣裙上干结的泥,心里还记恨着跪在当街丢人的事儿。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当时偷笑取闹她的人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之后忽然记起什么,哼哼唧唧叫了两声少夫人。

    万濯灵抬眼,“怎么了?”

    小丫鬟抿了下唇,“他俩走的时候,我好像隐约听见了一句话……肃王殿下说,在将军府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要带杨姑娘去瞧瞧。”

    “将军府?”万濯灵若有所思地垂眸一顿,未再追问,“对了,少爷回来了吗?”

    小丫鬟稀里糊涂地晃了晃脑袋,偷偷抿唇一笑,“听说刚从店里回来就被衙门差人叫去了,好像是知府大人要问问布庄的事儿,应当一会儿就回……少夫人可是想少爷了?”

    万濯灵微微脸红,嗔怪了一句,“你这小丫头,说什么呢?去把这些东西收拾收拾,下去忙吧。”

    小丫鬟跟自家主子不敢得寸进尺,笑嘻嘻地跑走了。

    万濯灵脸上的绯红几乎转瞬沉静下来,笼上一层黯色,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叹了口气。

    张永言府衙一行一去就是半天,直等天边擦黑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万濯灵摸着他溻了一身的冷汗,催他换件衣裳,“知府大人这是什么事儿,这么久?”

    张永言扶着忙前忙后的万濯灵坐下,随意捞了件儿衣裳换好,捧着打湿的手帕抹了几把脸,脑子被温如珂问得乱成一糟,“也没说具体问什么,就是问了问原先布庄的生意,常有来往的买家。他见我对原先之事知之甚少,也就不再追问,反倒是一直在聊我爹——平日常去的地方,常见的人,脾气秉性什么的,问到最后连我爹睡觉打不打呼都问了……我实在搞不清他到底要打听什么,没头没脑地把我叫过去,又没头没脑地把我赶回来……刚才听丫头说,你找我,怎么了?出门之前你不是说要找——杨姑娘过来吗?”

    万濯灵留意到张永言提及杨不留时刻意的停顿那一瞬,没揪着不放,只是摇头,“杨姑娘不愿来……相公,入夜之后,我想出去一趟。”

    张永言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是该追问杨不留为何受邀未至,还是追问万濯灵夜里出去要做甚么,末了索性什么都不问,只是握着万濯灵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他其实并不清楚万濯灵收到的这封信里写了什么,却知道她从收信开始就惴惴不安。张永言停顿了一会儿,“那我去安排马车……”

    万濯灵扶住他的手摇了摇头,“肃王殿下和杨姑娘对你我尚且存疑,晚上趁夜,只我们二人过去,莫要惊动旁人。”

    将军府门前正值护卫更替,四名家将见肃王登门,当即执礼,却无人多言问询,想必早知肃王会折返于此。

    昨夜肃王一夜未归,杨不留清早隔着药铺院墙望着门窗紧闭还小小地讶异了一阵,这会儿来看,大抵是在将军府熬了通宵整夜。

    杨不留亦步亦趋地跟在诸允爅身后,心里总有一种私闯将军宅邸的诡异。她谨慎地同几名护卫点头示意,见他们目不斜视,悄悄松了口气。

    可目光落回到肃王身上,杨不留又把这口气噎回去了。

    ……谁能告诉她,这小王爷到底抽的哪门子疯,怎的离了人多的地方就闷不吭声了?

    杨不留硬着头皮跑到他身边想说话,一抬头,脸上青了一块的小梁从练武场的方向快步走过来,抬手抱拳,看到杨不留开口先是一顿,见肃王殿下微微颔首,这才说道,“将军飞鸽来信,前日夜,有闻副都统的人乔装混入商队,过了奴儿司边境。”

    诸允爅闻言点头,接过字条扫了一眼,神色平淡地拍了拍小梁的肩膀,正要错身走过去,脚下却是一顿,“小齐此行往返,大约几日?”

    小梁隐约觉得这位殿下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微妙的有些不对劲,但脸上又看不出来。他偷偷瞄了一眼佯装看风景的杨不留,也不知道这光秃秃的院子里有甚么美景,末了不做多想,略一沉吟道,“昼夜兼程,大抵四日往返。”

    小梁猴精,咂么出肃王此时不宜招惹,得了准允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杨不留望着小梁的后脑勺儿,莫名生出一种对他能溜之大吉的羡慕。她转头抬眼,偷摸摸去瞧诸允爅,不曾想,竟同肃王睨着她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怎么说呢,杨不留愣是从那双宛如深潭的眸子里,看出了那么丁点儿的……哀怨。

    俊俏的脸上无论何般的神情都是好看的,杨不留直直地盯着诸允爅眼角的泪痣,晃神了一瞬,清了清嗓子正色,“……方才我便想问,殿下为何不让我随那小丫鬟去张家?张少夫人向来无事不登门,去看看又何妨?”

    诸允爅一言难尽地看着杨不留,“你就那么想去张府?还是想去见什么人?倘若方才我不在,你是不是这会儿已经在张家喝上茶了?”

    这炮仗似的三问问得杨不留目瞪口呆,她下意识地开口解释,“万濯灵与闻家息息相关,倘若她想与我商讨之事与闻副都统有关,我也好从中寻出些端倪,免得发生何事,殿下这边措手不及……”

    诸允爅仍旧沉着一张脸看她,“万濯灵找你不会是什么好事,无非是想彼此利用而已。”

    杨不留却一笑,语气放缓了些,藏了些劝慰进去,“利用不利用的……有用便是了。”

    与人相谋,涉龙潭入虎穴都是理所应当,杨不留既然应下在广宁助肃王之事,此行此举实属正常。她本就不在乎时旁另人的什么话,亦有自信不会落入什么难以挣脱的陷阱,难得万濯灵主动找她,她肯定是要一探究竟的。

    彻查张风鸣与赵谦来时,分明肃王对她屡次三番与张家来往毫无意见,甚至还曾劝说让她去试探张永言。如今且不说张永言已无关紧要,就连万濯灵也因着她替她腹中胎儿保命,不敢轻易对她造次,正是探听虚实的好时机……

    孰料,肃王的心思却变了。

    再说得直白些,他开始没边儿的吃飞醋了。

    张永言这个青梅竹马的头衔,诸允爅是怎么想怎么堵得慌。偏偏杨不留是当真不在乎什么旧情与否,为尽分忧之责,全然不顾自己心底仅存的,藏得压抑的那丁点儿痛苦。

    知道她所作所为尽是为了自己,肃王连吃醋都都吃不痛快,愈想愈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诸允爅垂眸看向杨不留微带笑意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苦大仇深的自己。

    杨不留忽然福至心灵,“殿下莫不是不想让我见张家少爷?哦……那我以后不见就是了。”

    诸允爅听了她这哄劝似的语气,就这么十分没出息的偃旗息鼓了。

    镇虎军主帅天大的本事在这姑娘面前都成了小孩子撒泼打滚和稀泥,诸允爅溃不成军,拿着折扇想在杨不留头上敲一记,可将将要挨着她头发丝儿的时候就收了力,末了只在她额上点了一下,转身往练武场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诸允爅握拳轻咳了一声,开始慢慢找补自己的伟岸形象,“其实我不让你去张家也不是说不让你见那个什么……张什么……是吧?”

    杨不留简直快笑出声,不等他话说完就意味深长地打岔,“……这样啊,那是我多虑了。”

    诸允爅低低地笑起来,他缓了两步,等杨不留追到他身边,继续说道,“万濯灵找你,十之八九是因着一封信。”

    杨不留笑闹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她闻言一怔,眉头登时就紧起来,“信?闻副都统的信?”

    “赵谦来被押送入京之后我就一直在等,等着闻戡都会闹出什么动静。”诸允爅脸上笑意未散,眸色却沉了下去,“……他总算沉不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