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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克制深情

    肃王殿下挨了一脚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说是要拿什么好东西讨她欢心,搁下杨不留一个人坐在帐中,捧着茶杯不知琢磨着什么。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被萧瑟的秋风吹散,她起身,掌灯,而后又坐回去,安安静静地盯着烛火出神。

    杨不留这三魂七魄虽说老老实实地待在她身体里边儿,可却不知何时偷偷摸摸地聚众在她心尖儿上烧了一把火,待到这火烧得漫天遍地再一哄而散,徒留她一个人站在火光里手足无措。

    杨不留不是什么烈焰熊熊的性子,却独独招架不住点点星火的温暖,暖意炽烈成燎原大火,火天相连。

    肃王起初的讨趣不真,如今的讨好不假,杨不留揣着明白装糊涂,到底是骗不了彼此多久的。

    杨不留远远听见练武场外小梁惊叹的声音。她起身走到帐前,微微倚靠在扶栏旁边。夜里的凉风吹得她鬓发松散,她便挽了几下,抽出发簪重新束紧,指尖摩挲着肃王曾亲手替她戴过的簪子怔了片刻,神色微微一黯。

    杨不留不瞎也不傻,她知道诸允爅在克制。非是克制隐隐涌动的情念,亦不是克制老旧死板的礼节,而是克制在诺言门外——他不清楚所去之路,不敢,也不能拿她的一生开玩笑。

    杨不留顾及自己神鬼不知的倒霉来路,诸允爅担忧自己死生不明的无奈归途。

    杨不留苦笑,装吧,看谁装得过谁。

    他们两个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命数,如若这克制能从一而终,最坏不过一拍两散,可倘若有一人摔了这禁锢,估计也就剩下生死与共。

    杨不留知道肃王看似无意提的这一嘴生死缘由几何——他这个人认真的时候玩笑和真话各掺一半。杨不留不信她一个不知全貌之人都能推断出的局面,堂堂镇虎军主帅会毫无知觉。

    而是他明知避开锋芒可暂做缓兵之计,却已然为最坏的局势做好了随时赴死的打算。

    没在波谲云诡中央肆意疯长的肃王殿下把清风霁月忠正端方刻进了骨子里,哪怕当今圣上可以不顾天理人愿,肃王却既不可能割舍血肉亲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北境百姓流离失所——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先为国死,再为亲亡,血肉化土,镇守北疆。

    杨不留压抑地叹了口气,沉静了半晌才脚步轻快地走到练武场中央,小梁和徐阳正从那口看着就不轻巧的大箱子里往外搬东西,肃王殿下指手画脚地立于一旁,“……拿反了拿反了,你俩慢点儿!”

    杨不留甫一凑近便闻到了一股久积的灰土霉气和火药味,她走到肃王身边停下脚步,大致扫了一眼,有些惊喜,“焰火?”

    诸允爅瞥见杨不留眼里璀璨一闪,微微得意了一下,“今天一早张婶儿李伯收拾杂物的时候翻出来的,听小梁说是去年团圆节鄢大哥买来想热闹热闹,结果正赶上土匪下山,全军整肃回营,这一箱子就扔在那儿了。最近雨水大,潮了不少,张婶儿要丢,我看还有几个能放的,索性要来了。也不知能给我几分面子,还能不能点得亮……”

    箱子底的炮竹全被漏进杂物间的雨水泡透了,上面的焰火摸着干爽的也就七个,小梁和徐阳俩人把看着能放的摆了一溜儿,手里掐着火,跑来跑去试了三个都是哑炮,直等第四个才蹦出点儿火星,可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动静。

    小梁跟徐阳满心的欢喜还没闹起来就熄了火,俩人欢呼了一半,面面相觑了半晌,不死心地蹲下去,准备再试下一个。

    杨不留噗嗤便笑,笑得原本尴尬无比的诸允爅也泄了气,他侧头看向她,眼神如汪清泉,柔和深邃。他稍稍抬了下手臂,想要替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绾过去,可尚未等他把这小动作付诸实际,练武场中央便“嘭”地炸开一记,霎时银星花海漫天遍地。

    杨不留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正捉住诸允爅半抬不抬的手臂摇了两下,“亮了亮了!”

    七筒烟花炸开了三个,待到最后一筒迸出银花时,第四筒也熄而复燃,炸出绚烂的光芒。

    小梁扯了站在一旁傻乐的徐阳一把,朝着肃王和杨姑娘的方向一扬下颏,“哥们儿,走吧?还傻站这儿干嘛呐?”

    徐阳毫无眼力见儿的不动如山,“看烟花啊,梁哥,我以前都是蹭人家的看,还没自己放过呢……诶,梁哥你拉我干嘛……”

    肃王朝小梁赞赏的一瞥,可未等视线收回来,便远远见一门口护卫快步走来,抱拳执礼,“启禀殿下,将军府门外有人求见。”

    诸允爅这点儿歪心思连个苗苗都没钻出来,就被一脚踩死在泥土当中,他眼里万籁俱寂的冷了一瞬,眨眼过后只剩下无奈叹气,“来人是谁?”

    守卫小将毫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含糊答道,“张家少爷和少夫人一同求见……”

    诸允爅眉间一蹙,“说清楚,求见谁?”

    小将赶忙沉声,举起一封信递交给肃王,“求见殿下和杨姑娘……还说为表诚意,先把这封信交给殿下您。”

    信上蜡封已拆,正是肃王昨夜里见的那封。信纸上墨点斑驳,字迹潦草,似乎落笔时焦躁得很。

    内容无甚寒暄,一来是探听张风鸣是否供出赵谦来以外别的什么事,二来是希望万濯灵务必拿到翡翠扳指。

    可这两件事万濯灵一件都做不到。张风鸣现如今严禁探视,温如珂不依不饶的每天到他跟前晃悠一遭问些琐事;至于翡翠扳指,也不知被温如珂藏到何处,万濯灵更是无处去寻。

    约莫过了半柱香,小梁才得了肃王的指示把人带进来。

    诸允爅独自一人端坐堂中正位,冷眼睨着跪在地上的张永言和万濯灵,“二位,信,本王看了,跪,你二人也跪了,你们到底想要本王如何呢?”

    诸允爅语气不善,但也绝对算不上厉声苛责,万濯灵却随着他落地的话音开始流泪,泪眼涟涟地跪坐着看向丝毫不为所动的诸允爅。

    肃王殿下自诩算得上怜香惜玉,但却也不是什么心怀鬼胎的香玉都要怜惜的,“二位若是没什么话,请回吧。”

    杨不留不在这儿,万濯灵的可怜无人买账,张永言听了肃王所言隐约愤懑,却到底是没敢冲着他发作,只是沉默地搀扶着身子不便的万濯灵起身,听她仍带哭腔地轻声道,“杨姑娘之前于我腹中的孩子有救命之恩,我们夫妻二人知道亏欠许多无以为报,得知杨姑娘替肃王殿下做事,这才将家中书信交托出去,想着……能帮上一二……”

    诸允爅不吃她故作可怜这一套,“帮上一二……那我请问少夫人,你就不怕你本家犯的是什么株连九族的重罪不成?你若是想弃暗投明,倒不如痛快点儿。这会儿还藏着心思来同本王讲条件,你就不怕我直接送你们全家去牢里团聚吗?!”

    万濯灵闻言脸色青白浑身冷颤,当即跪伏在地,拖连着张永言也长跪不起,“殿下何意……民妇实在不知……”

    诸允爅冷哼了一声,随手把信封扔在地上。

    昨夜里他偷偷捏过信封的厚度,与今日万濯灵送来的“诚意”相去甚多,想必这张家少夫人是把后半部分的书信私藏或是销毁了。

    抛出这么两个线索,无非是提醒官府,张风鸣还该交代的事儿没吐出来,而那枚扳指就是铁证。张风鸣死磕了这么久,倘若想要他开口很难,那肃王一定会动这枚扳指的心思,看这架势,闻戡都应当是在等这扳指露面,一朝销毁,再无实证。

    万濯灵来这儿与其说是示弱求情,倒不如说是来放线钓鱼,悄无声息地当个墙头草。

    “跟你兜圈子没什么意思。”诸允爅余光瞥向窗外,看着影绰的树影缓和不少,“你若是想从本王这寻得什么能保命的好处,那不妨好好考虑考虑怎么回答我的问题——关于扳指的事儿你到底知道多少?张风鸣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证据?除了赵谦来交托给他的贿赂,那么多金子都是哪儿来的?”

    诸允爅见万濯灵急切开口,抬手一拦,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你不必急于回答,无衣押送赵谦来回京还得些时日能回来,你大可以猜一猜路上受尽苦楚还险些丢了性命的赵大人会在天子脚下挣扎多久。恕本王直言,张少夫人,你——与本王而言,可有可无。”

    肃王殿下话已说尽,挥手让小梁送客。他坐在椅子上远远望见没了人影,便一步一颠地跑去推开窗子,给藏在窗根儿底下的杨不留搭了把手。

    将军府正堂后院是个小花园——花是没有,干巴巴的树只有几棵,几乎是光秃秃的一块地,院门开得老远,绕一圈儿还不如直接爬窗子。

    杨不留拍开诸允爅的手打算自力更生,跳了几下无果,由着肃王殿下嘲笑着把她咸鱼一般从后窗拖了上去。

    杨不留懒得搭理他,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一边等着肃王殿下笑没了劲儿。他替杨不留捻下头顶的枯叶,随窗外的风一吹,整个人便状似虚弱地挂在了杨不留身上,嘴上可怜兮兮的,“……回家吃饭吧,我这一整天粒米未进的,快饿死了。”

    杨不留挣了几下没挣开,无奈放弃了甩开这个秤砣的念头,“早上师父说要做烧肉,不过他可说了,没给你带份儿。”

    肃王殿下立马抗议,“凭什么?我可是把银子都给你了啊……”

    杨不留面不改色,学着言归宁的语气睨了他一眼,笑道,“不干活,没饭吃。”

    为了一顿烧肉,肃王殿下当真任劳任怨的在药铺当了几天跑腿的。言归宁对于这么个白来的且不会抱怨的小学徒甚是满意,翘着二郎腿坐在药铺前堂指挥他跑来跑去。

    衙门这几日就没这么消停了。户部巡吏终于来了人,温如珂原是打算倚仗着他大哥户部尚书的威名让这巡吏官儿多多帮忙,可孰料等来等去等来个花架子,摆谱儿能耐卓越,真要查案办商那就是个草包——还是个就知道嘴里丈人长丈人短的关系户,每日里总惦记着到肃王跟前混个脸儿熟,得知肃王深入百姓体验民情,恨不得满街转悠,一大摊子乱账都塞给了温知府。

    温如珂好不容易把这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绣花枕头送到了相邻的县城,勉勉强强账目上说得过去的陈李两家却还在跟他作对,迟迟没有要跟官府核禀矿山详情的意思。

    温如珂一个头两个大。牢里关了一群撬不开嘴的铁葫芦,陈李两家又诸事推脱,根本不给他问话的机会。卷阁被赵谦来一把火烧没了一多半,留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当地商家的详情几乎是一根毛都没剩下。地方志不详尽,商家账目欺瞒,温如珂就算天大的本事在这儿也是睁眼瞎一个。

    宋铮这几日替焦头烂额的温如珂尽地主之谊,陪着那绿豆眼儿的户部巡吏胡天海地得头重脚轻,难得空暇,直接趴在温如珂屋子里那张卧榻上装死人,耳朵边儿听着翻阅整理残缺卷宗的温如珂骂骂咧咧听得直迷糊,眯了小半个时辰爬起来温如珂还在那儿一边骂一边喝茶。

    主要的骂街对象都是赵谦来之伍,偶尔穿插几句嫌弃宋铮霸占他下棋的卧榻睡觉还打呼噜的可恶行径。

    宋铮无力反驳,晃晃悠悠抱着水果盘靠到温如珂书案旁的窗边,“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这到处找地方志,算什么呢?直接去矿上看看不就结了?要不我替你跑一趟?”

    “你?两句话就让人骗回来了。……两处矿山离广宁府至少得坐两天的马车,去一趟怎么也要小半个月。哪儿有时间?现在岳小将军没回来,赵谦来的案子没个定论,户部巡吏又保不齐三天两头往这儿跑,走不开啊……不过陈李两家一直跟我打哑谜,怎么着我也得抽空去一次。”温如珂抬腿踹了他一脚,“葡萄皮别往地上吐,招蚂蚁。”

    宋铮装没听见,继续不解道,“你要是嫌我脑子不够用,那让肃王去呗?省得大伙儿都说他游手好闲半拉残废……”

    “那是我嫌的吗?你自己脑子占了几两秤你心里没谱儿?”温如珂悬了笔,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镇纸上,却恍惚不清,“那两座矿山离边境驻地太近了,如非必要,肃王殿下还是别往那儿跑的好。”

    宋铮搞不大懂这些弯弯绕。不过广宁府北边三个卫所不大太平的事儿他从鄢渡秋那儿听闻了不少,也知道肃王手里拿着兵权,总归是要避嫌的。

    他似懂非懂的摇头晃脑了一阵,正要吐葡萄籽的瞬间被温如珂剜了一眼刀,他一惊,直接咽了下去,差点儿呛个好歹。

    宋铮扑到桌前喝水顺气,侧耳听见院子里乱七八糟的跑过来一人,长呼短叹地嚷嚷,“大人!宋大哥!不好啦!”

    府衙这几个小捕快成天一身黑,开口一叫唤不是死人就是出事,活像是报丧鸟。温如珂摆正了方才歪七扭八的坐姿,款款踱到门口,“怎么了?有人击鼓鸣冤?”

    王苟喘了几口粗气,猛劲儿地点头,“有人报案说……说……”

    宋铮抬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说什么说,怎么还磕巴上了?”

    王苟吞咽了一下,十分为难地拧巴着一张脸。

    “报案的说,柳神医……治死人了!”

    阳岭卫。

    “闻”字军旗高悬于帐外,萧肃风起,军旗陡然作响。帐内众人满头大汗立于一旁无人吭声,正中央一人身披金甲,蓄了胡髯,怒目厉色,直等远处一声长报传来,方才微眯起眼,“肖信使,送了两封信出去,可有回信?”

    肖信使单膝跪地执武礼,双手奉了一封书信上前,“启禀副都统,肃王殿下并未当场拆信,说……副都统军务繁忙,没什么要事就不回信了。只有万姑娘回书一封。”

    信上寥寥只言片语,信物翡翠扳指下落不明,张风鸣在牢中不得探视,肃王无意相助。

    闻戡都随手便把那张毫无用处的废纸团成一团丢进火盆,他转身,垂眸冷视着在一旁跪了许久的杜信使,“奴儿司那边什么情况?”

    杜信使开口磕磕巴巴的,却丝毫不敢怠慢,“奴……奴儿司说,副都统不可因朝中变故不顾他苦寒之地百姓的死活——倘若副都统过河拆桥,他们……就要举兵拼个你死我活……”

    “他敢?!”闻戡都厉喝一声,抬眼在营帐里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吭声的几个多余的脑袋上扫了一圈,一脚踢翻火盆,“都他娘的在这儿跟我装哑巴?!中午吃屎把嘴糊上了是吧?!”

    其中一玄甲侍卫微微抬起手臂,抱拳道,“副都统,赵大人一案闹到了应天府,户部大肆彻查,各处都不敢闹起什么罪加一等的动静。宣同府昨儿刚来的信,户部从巡吏到尚书全赶过去了,他那边没指望——”

    闻戡都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另一玄甲中年也抱拳,“奴儿司蠢蠢欲动不是一日两日,如若交易不成,怕是他们真的会恼羞成怒啊……不如,不如我们让陈老板紧赶些……”

    闻戡都大步下了台阶,揪着肖信使扔到玄甲中年身前,“来,告诉告诉他,陈老板是怎么自身难保的?”

    玄甲中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肖信使怯怯地咕哝了两声,“广宁府知府大人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最近……正在抓着李老板陈老板不放……陈老板大概分身乏术……”

    闻戡都目光狠戾一闪,当年温仲宾一个文官在朝堂上对他酸溜溜的指责历历在目。

    “这温家人还当真是……阴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