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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迎战之前

    这股邪风吹得太快了。

    “闻戡都手底下那帮刺儿头都是外强中干,真遇上敌情恨不得当场缩回壳里……”肃王压着嗓子,“现在山隘口以谁为首?”

    “名义上应该是指挥同知卢思远。”岳无衣稍有些尴尬道,“不过听斥候来报,他似乎没有主张迎敌的打算,只说大局还要待闻副都统做以定夺,鄢大哥说不上话,营帐里先乱成了一锅粥……”

    肃王冷哼了一声,“这是要威胁金吾卫放人不成?”

    蔫了吧唧的土匪突然敢叫嚣放肆,摆明了就是背后有人支持,北安岭在鄢渡秋掌控的辖区之下,这厢受了牵制,山隘口那边很难同时兼顾得万无一失。战局瞬息万变,如此紧要关头,闻家军居然消极怠战,诸允爅甚至怀疑他们巴不乐得的提前把营地大门都给敞了开去。

    他还以为闻戡都想了甚么自保的万全之策——没想到,闻副都统居然想以外忧解内患,直接引狼入室了?!

    闻戡都那脑子里装的是泔水吗?

    诸允爅虎着一张脸,蓦地起身往外走,迈到门口时顿了一下,猛地回身望向杨不留。

    他脸上骇人的表情隐隐一松,拧紧的眉宇下面衬着一汪澄瞳,漫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担忧与不舍。

    紧巴巴的浅眠了一个多时辰,周身的酸疼不适在刹那惊醒之后彻彻底底地涌了上来。杨不留脸色难看得要命,就连没分多少注意给她的岳无衣都觉得她像是下一瞬就要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但她还是径直下了床,眼前斑驳的快步走到门口,一手拽着门,微微眯了下眼,指尖轻轻搭在诸允爅的手臂上,“殿下,切莫心急,未免猜疑,如若殿下打算往北去,务必要让付杭副统领随行……”

    话说一半杨不留就停住了。

    她现在身体里面可怜兮兮的那点儿血没过脑子,这种显而易见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其实是多余的。诸允爅却笑,在杨不留冰凉的手背上拍了两下,脸上仅剩的那点儿狠戾散了个一干二净。

    岳无衣跟在大步离开的肃王殿下身旁,原本想提个醒,他主子这张脸上春风得意的劲儿哪像是要去唬人打仗的。

    然还没等少年郎嘀嘀咕咕酝酿出一句不那么损人的话,肃王便耷拉着眼皮在被卸了甲胄捆成猪肉的闻戡都身上扫了一眼,周身那点儿阳光明媚霎时凉入骨髓。

    温如珂和付杭正对跪在屋子中央的猪头犯愁,俩人连打带踹的浪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唾沫星子,他还是只咬着收受钱财的事儿,旁的概不承认,只说被逼无奈,气得付杭快拿刀捅他。

    温二公子一个书生也便罢了,付杭这会儿还跟他玩儿什么弯弯绕——肃王侧耳听来提审的进展,没多说话,只是轻佻的看了付杭一眼,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这才在闻戡都面前站稳。

    岳无衣有点儿不忿,他家殿下本是堂堂肃亲王,乃镇虎军主帅,到了这儿作甚么竟还要跟一个区区侍卫递了眼色才能行事,实在是憋屈折辱得很。

    肃王没看见少年郎那副七个不管八个不愤的表情,他微微伏低身子,见闻戡都不敢抬头看他,颇为惋惜啧了一声,按着他的脑袋直接摔到地上,再一把薅起来,对着这张鲜血横流鼻骨欲断的脸笑了一下,随手掀得他滚在一旁,惊心动肺地咳起来。

    “闻副都统方才可是听了斥候的禀报?”诸允爅拖了把凳子坐下,抖开折扇扇了扇被闻戡都扑起来的尘灰,“不知闻副都统作何感想?嗯?”

    闻戡都匍匐着蹭到了肃王跟前,猫哭耗子似的涕泪横流,“殿下,我也没想到奴儿司会趁我离营的空档大举进犯啊!一定是有细作祸乱!”

    “细作?”肃王冷哼了一声,“那敢问闻副都统,那位细作究竟同你都商议了什么呢?能让你闻家军全营官兵无动于衷,还说要让闻副都统回去主持大局——接下来闻大将军是不是就要唱一出力挽狂澜的好戏?您这城府深远高深莫测,本王实在是佩服……”

    闻戡都再不识好歹也听得出,肃王这咬着牙根儿的“佩服”二字正磨着杀意,他哆嗦个不停,争辩道,“殿下,我怎么能放任奴儿司入侵呢殿下!末将愿请罪回营,定然把奴儿司的那帮孙子打得娘都不认识!”

    肃王瞥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的写着:信你我就是傻子。

    肃王不紧不慢的态度把闻戡都逼得心慌。他这出大戏是为保命搭的台子,可现在肃王殿下根本没有让他登台唱戏的意思——额角上流下来的血糊进了眼睛,闻戡都瞪着血目猛地一头砸在地上,伏在地上吼道,“殿下!军情紧急不容延误啊殿下!”

    他这一嗓子把付杭和温如珂吼得一激灵,莫名的跟着紧张,诸允爅却一脚踹在他肩上,不为所动地骂了他一句,“你吼破天有个屁用!土匪有行有伍的攻下山,鄢将军受制,你那偌大的闻家军难道是摆设不成?一个山隘口涌进来的兵力你手底下的人都挡不住?你糊弄鬼呢?得,付杭,我也不拦着了,你不是要给父皇一个交代么?剁了他的脑袋带回去吧……”

    东山再起也得留条命做老本儿,闻戡都一看见那亮了刃的剑,头皮登时就炸了开,“别别别……殿下!殿下!我是受了奸人蛊惑啊殿下!”

    闻戡都和细作暗中达成协定的详情,与肃王所料相差无几——闻戡都意欲先挟制肃王,再借奴儿司之手灭了鄢渡秋,战局混乱,无论闻戡都挟持是否成功,金吾卫的人都会以大局为重。只要他能把商议之下的佯攻一举赶回山隘口,那便是力挽狂澜的战功。

    然肃王没料到的是,守营的卢思远会脑子缺弦儿到看不出敌军是当真来势汹汹;闻戡都惶急的却是,奴儿司根本没同他商议要放火烧了鄢渡秋的大营。

    北安岭一线既是为山匪所设,又是为防御奴儿司侧翼偷袭,那边出乱子是一回事,破了个窟窿又是一回事。

    肃王冷冷地盯着闻戡都,良久怒极反笑,“闻戡都啊闻戡都,你还当真以为奴儿司会陪你唱戏吗?主帅不在营,守军被夹击——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敢说他们是跟你闹着玩儿的吗?”

    诸允爅说着起身,拉了付杭一把,有话要跟他说,可未等两人迈开步子,又一名斥候满脸血腻地冲进来,踉跄地绊倒在地,直接撞翻了肃王方才坐过的椅子。

    “报——”斥候哑着嗓子,腿软着勉强跪起,“报!山隘口营地遭奴儿司突袭!我方败退,卢将军正在率军往南撤营!”

    “逃跑还有脸说率军?!”肃王直接骂出声来,“奴儿司多少人袭营?”

    斥候不敢抬头,“……先锋杀过来五千——不过……不过后面的敌情我们尚未探清就……鄢将军派了人前来支援,正在硬撑……”

    肃王抬腿又踹在闻戡都肩上,他重心不稳,几乎倒栽在地上,脸上的血全抹上了泥。

    “闻副都统!你手底下的兵都是泥捏的吗?!五千人马杀过来就撤军了?!他卢思远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奴儿司营地。

    密探伏在赫察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赫察没吭声,只点了点头,转而抬眼看向站在望楼之上的乎噶尔,拧着眉头,许久不曾放松。

    人都是多疑的。战势推进得越顺利,赫察心底的不安越难以平息。

    他受制于闻戡都多年,本就有所顾忌,更何况还有一位令地广势众的拓达部落心有余悸的肃王在,他不敢把所有兵力交给乎噶尔,妄谈什么孤注一掷的勇气。

    乎噶尔没说什么,甚至于为了让赫察吃下一颗定心丸,只讨借了五千先锋,如若闻家军节节败退,再追加到两万,一举破了这块据守多年的铜墙铁壁。

    乎噶尔所说的战果唾手可得,赫察不可能不动心,可他又怕吃相太难看,扑到跟前才发现,那不过是个海市蜃楼凌于其上的万丈深渊。

    乎噶尔快步从望楼上跑下来,打算借战势顺利之机再添一把火。

    起初闻戡都同奴儿司商议佯攻,以矿产通商为交换,为彼此换几年安生——虽说各怀鬼胎,赫察却并无当真借机进犯的打算。反倒是促成这台戏的乎噶尔没等敲锣就转身反悔,提出了一个异常诱人的想法。

    只要能突破广宁以北的卫所防线,一路向南,几乎再无掣肘——这也就意味着,奴儿司趁人之危占据北明这一隅国土,不再是天方夜谭。

    “大帅,为何不一鼓作气,直接剑指广宁府,一举吞下呢?”乎噶尔笑了笑,指尖在羊皮地图上自东北向西南划了一道,“只要趁着闻戡都和那个肃王争执不下,疾行拿下广宁府……向南就几乎没什么成型的兵力了,届时一路杀到北直隶,逼到他北明的北境咽喉之地——只要合围之势可成,还怕不能一雪前耻吗?”

    赫察不是见识短浅一忽悠就上套的土匪,一时昏头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听得出乎噶尔话外之意在向他要兵,他没打算回避,却拐了个弯儿问道,“乎噶尔,你总说合围,可西北的消息呢?”

    乎噶尔眸色沉了一瞬,转而诡异地扯了下唇角,笑道,“大帅放心,只要奴儿司的旗子飘在广宁府的城墙上,西北破城的消息定会同阵前捷报……一齐送到大帅手中。”

    无论是赫察还是乎噶尔,打的都是广宁以北境线以南兵力分散难以抗衡的算盘,可肃王的存在是个变数,哪怕他在金吾卫的眼皮子底下无兵无卒无权,一举不妥就要掉脑袋。

    他们心照不宣地揣测着肃王一旦掺和一脚会出现何般转机,甚至抄起算盘开始盘算肃王搬救兵能给他们匀出多少一鼓作气的时间——然,且不说肃王不乐意把此地的战局搅浑,闻戡都这么多年也不单纯是个用来辟邪的摆件儿,主帅离营事关重大,他要是当真棒槌到什么都没准备就撒手不管,奴儿司早就该掀翻了天。

    闻戡都一肚子坏水至少还有一半儿没倒干净。肃王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直把闻戡都看得生怕肃王再对他这颗脑袋生出什么千刀万剐的心思,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肃王却不搭理他了,转头招来急得屁股着火的尉迟流风,“尉迟,你先带人赶回北安岭支援鄢大哥——至于那帮土匪……他们不是放火烧营吗?干脆把人堵在山谷里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堵住出口放火烧。”

    尉迟急得快哭,当即抱拳领命,撒丫子往屋外跑,余光瞥见在环廊里溜达来溜达去的杨不留,下意识的先喊了一句,“诶,杨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他脚底下没停,喊了一声就跑出去,但他这一嗓子却字正腔圆地传到屋子里——温如珂把脑袋从账本里“腾”地拔起来,肃王踹人的腿悬在半空,连个停顿都没有,直接从闻戡都身上跨过去,屁颠儿屁颠儿的飘到杨不留身旁,“你不好好休息,怎么跑这儿来了?”

    付杭倚着门框,没好气儿的翻了那祸水一眼,“殿下,战况要紧,您这儿女情长也得有个限度吧?”

    杨不留不是胡搅蛮缠的性子,来这儿自然不是来惹祸的。肃王没搭理付杭,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借力,“可是有甚么重要的话要说?”

    “……”杨不留对上付杭那张看不惯她的脸,既无奈又好笑,她朝他点了下头,转而避开大敞着的房门口,轻声道,“方才我想了一下,殿下也应当察觉,一来闻戡都带五百多人造反有违常理,二来他守境多年,不大可能直接舍了自己的主力军让他们当了无主的孤魂。”

    说到这儿,杨不留轻笑着看了皱紧眉头的付杭一眼,“而且,查过李家铁矿应当能知,闻副都统每年兵械折损的数量几乎比一般军营每年折损的数量翻了一番。”

    “闻戡都应该留了后手,之前我也没料到——营地的动向我们能派人盯着,出了闻家军营地的大门,闻戡都也不会是坐以待毙的主儿。”诸允爅看着付杭一脸迷茫的表情索性点了题,“但他拿准了我不敢在这会儿要他的命,还在这儿死不承认……我们几个对这儿的情况地势都不太熟悉,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诓他一下?”

    杨不留点了点头。她在屋子里原地转了半天的圈儿,这会儿就是为了这事来的。

    闻戡都心惊胆战地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可他紧张得不受控制,耳畔嗡嗡作响,刚隐约听见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肃王便扯着脸色沉重的付杭进了门,又伏在温如珂耳侧低语了几句。

    肃王其实什么都没说,就是单纯的想吓唬人,让这混账东西提心吊胆一会儿。

    肃王眯着眼睛走向闻戡都,“我就直截了当的问,你还在哪儿埋了伏兵?”

    闻戡都现在这一张脸上已经看不出甚么微妙的表情了,肃王只看见他的目光心虚地偏移了一瞬,转而又硬撑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矿山以北到闻家军驻地的卫所,先有定北镇军户过千,再有二十里长亭,还有前朝战时挖了诸多暗道的歪脖子林……这三个地方可都挺好藏人的,是吧闻副都统?”肃王轻描淡写的开口道,“你说你瞒个什么劲呢?你该不会是还以为谋反罪名定下,你还能善终吧?”

    “人死一抷土,不过是死得其所和死的窝囊的区别。”门口轻飘飘凉涔涔的飘进来这么句话,闻戡都甚至来不及升起怒意质疑门口那姑娘的来历,便见肃王转瞬扯了把不大顺手的刀,劈风斩发似的落在他颈子旁,“你要是当真不乐意说,我也不勉强,与其跟你在这儿浪费时间,倒不如提着你的脑袋溜达一圈儿,看看你藏起来那些兵沉不沉得住气?”

    闻戡都连哆嗦的劲儿都没了。他大张旗鼓的闹,闹到最后还是把老本儿赔了进去——金矿也好,私通奴儿司也罢,真要论处起来,怕是哪个也抵不过私藏上万亲兵的罪名来得绝望。

    闻戡都有气无力道,“定北镇藏了五千,歪脖子林里藏了五千,相距不到十里,一个时辰之内就能整合兵力,都是玄甲营的配置……”

    诸允爅扔了长刀,抖开折扇,斜睨着地上这人。

    闻戡都见他无动于衷,突然垂死挣扎道,“殿下!我若有二心,这么多亲兵为何早不动手?都是奸人挑拨啊殿下……”

    肃王突然直视着他,眼神波澜不惊,似在忖度着什么,看不出半点悲天悯人的情绪。

    闻戡都一下子就梗住了。

    “是不是有人挑拨重要吗?”肃王抬手让岳无衣断了他的绳索镣铐,“这些话你最好有命到京城说去。”

    “付杭,劳驾跟我往北走一趟。鄢大哥现在自顾不暇,得有个趁手的副将。”肃王沉声道,“无衣,跟着闻戡都,定北镇和歪脖子树林的防线一定守住……给本王送过信的那个小斥候呢?”

    抿着唇的小斥候因属玄甲营一伍,这会儿也被五花大绑扔在屋里,应声炮弹似的蹿起来,“殿下!”

    肃王拿折扇在他肩上搭了一下,岳无衣当即帮他解了绳索。

    “你跟本王走,往来传信用得着。”肃王瞥向显然怔了一下的闻戡都,冷笑了一声,“借你一个斥候,不介意吧?”

    闻戡都垂首,不敢有何异议。

    “之前斩杀那些玄甲营叛军的甲胄全卸下来。”肃王沉声道,“付杭,往北去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全换上玄甲营的衣服。”

    付杭略微一顿,随即明白肃王不打算以真实身份应敌的想法。他抬手一挥,满屋子闹哄哄地散开,转瞬便只余了一室寂静。

    诸允爅立于原地未动,拔直身子长舒了一口气。

    杨不留接过斥候送来的盔甲,轻手轻脚地迈进门槛里。

    玄甲营算是闻戡都的近卫,周身铠甲均是顶好的玄铁打造,虽为急行便利打得稍微轻薄,可抱在怀里也是不轻的重量。

    诸允爅看见肩膀不吃力的杨不留脸色绷紧了一瞬,紧张地抬手撑住她,“……你别乱动,我自己来。”

    杨不留一挑眉,没放手。

    “不想……让我帮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