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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 陈情认可

    冬月入夜,冷风醒脑。

    诸允爅从府衙打着架子回药铺时,天边早便沉了下来,街上店铺关了多数,星星点点的门前灯悬在风中,摇摆不定,影影绰绰。

    诸允爅顺着话本子缠绕多年真真假假的藤,摸到了一颗闻副都统十余年前一时莽撞埋了种子结出的陈年老瓜。他四处盘查问询了一圈,心里推断者差不多捏住了此事背后的把柄,转头就把自以为脱了身的陈老板请到大牢里,跟快魔怔了的张风鸣大眼瞪小眼的喝茶。

    茶水喝了三巡,蘸了辣椒水的皮鞭子刚甩了两下,陈老板就哀嚎着把三年前协同赵谦来闻戡都做局,陷害彼时正在暗查十八年前剿匪一案的杨謇之事老实交代了出来。

    陈老板只是个被布在角落里埋伏的蛛网,他不知详情,当年也只是为了讨好当官的才把此事应承下来;张风鸣仍旧死鸭子嘴硬,毫无意义的嚷嚷着请求肃王殿下保下他儿子儿媳的性命——此案尘埃落定,他这嚷来嚷去纯属无病呻吟。肃王好心给他提了个醒,倒不如让他把翡翠扳指里藏得证据交出来,闻家有人在后宫,或许可以以此为契机,让万濯灵和张永言免受株连九族的死刑。

    话题至此点到为止,诸允爅懒得继续搭理他,拂袖一甩,又一头扎进府衙重新修缮的卷阁里,拖着岳小将军逐年逐月的回溯闻戡都这么多年往来运送金铁煤矿的账簿,登记造册的线索正巧断在十八年前,账目上查询无果。

    肃王不死心的又跑到知府大人的书案上瞄了几眼,竟在他桌上找见了当年闻戡都剿匪上报至兵部的卷宗。

    奴儿司争端之时,温如珂派人跑了一趟京师,托着他大哥温如玦的人脉彻彻底底的在兵部翻了一遭十余年前各地驻军剿匪造册的详情,誊抄了一份闻戡都当时剿杀的人丁数目和罪证明目带回来,这几日一直都在跑这件事。

    合着诸允爅在药铺讨好“准岳父”的这几日,温二都快把闻戡都查个底儿朝天了。

    如若两厢推断吻合,那么当年闻戡都剿匪的缘由便足以断定根本不是奉旨行事,而是凑巧撞上了兵部侍郎拿捏匪患的空子,借机除掉了半路劫了金矿的土匪寨子。

    当时闻戡都同奴儿司来往尚且算不得密切,刚刚开始铤而走险就被土匪劫了道,私铸金银乃是重罪,倘若土匪发现了什么端倪,总归是个潜藏的麻烦。闻戡都为求稳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个多年来屹立不倒鱼肉乡里,无需顾忌什么滥杀无辜的土匪窝。

    可现如今的问题是,三年前,杨捕头为何会突然暗中翻查此案?

    十八年前山寨剿匪时,杨捕头年纪尚轻,还只是个满大街溜达的小捕快。听杨不留所言,杨謇应当并未直接随同官府参与过清剿,只是在数日之后,替官府出面到山寨点了点人头数目——若是因觉闻家军残暴不仁心生怀疑,当初尚年少轻狂的杨謇,理应比十五年后有家有业的杨捕头更豁得出去。但为何他当年毫无动作,却在时隔多年之后重新暗中调查此事,落入暗局引火上身呢?

    倘若十八年前的真相杨謇并不知情,那三年前他又是从何人口中获悉真相的呢?

    诸允爅被冷风吹得一激灵。

    他毫无根据的先想到了那个在南城门说胡话的疯老头儿,但又觉得这么胡乱的猜不太靠谱。自顾自的琢磨了许久,诸允爅还是决计让岳小将军在府衙里候着,待到温如珂一行查出什么端倪回来通报,再做问询定夺。

    药铺门口掌了灯,门板掩了半扇,堂中桌上的油灯还亮着,底下压着一张“锅里温着饭菜,吃完洗净”的字条,静若无声。

    以往不等人回来绝不肯老实睡觉的言先生近来乖巧得很,酉时前后就回楼上休息,听话得杨不留忍不住觉得他师父是不是又在哪儿偷摸玩儿什么猫腻——今日没人管他,他竟也自觉的缩回了房间去。

    诸允爅侧耳听了听上面的动静,蹑手蹑脚的糊弄了一口吃食,蹑手蹑脚的翻墙回院,指尖搭在门板上,正欲推门的一瞬猛然惊觉——屋里不对劲。

    他这间没光没亮的屋子里,有人。

    门轴年久,微转动些许就能听见刺耳的“吱呀”声响。诸允爅背手抽出折扇,扇尖点着门板轻轻推了一下,继而瞬时闪身退步,两步跃至侧方窗前,自微阖的窗口纵身落地,扇柄蓦然朝着端坐在圆桌旁喝茶的身影狠刺过去。

    那身影丝毫不曾迟疑的略微后仰,翻腕先将半杯茶水泼在诸允爅的脸上,见他下意识闭眼格挡,当即抓住这一瞬空隙绕到他身后侧方,抬脚闷在了肃王殿下的屁股上。

    只听那黑影气急败坏的骂道,“看清楚老子是谁了吗?上来就敢动手?疯了吧你!还想不想娶我闺女了?”

    最近挨踹太多,满心惦记着抓刺客的诸允爅立马认出他屋子里这人是谁——也就言先生气急动手的时候还记得收敛着力度,雷声大雨点小,不疼不痒的踹他屁股。

    但诸允爅仍旧吃了一惊。

    虽说之前受过指点,诸允爅料定这个病病歪歪的病秧子年轻时似乎有些功底,只不过无意外漏而已。然此番短短过了两招,他才猛然惊觉,这泼皮骂街的江湖郎中,竟是个他难以近身的世外高手。

    诸允爅后知后觉的回忆起当初他与岳无衣第一次来药铺被闷了两棍子的情形。当时他只记得疼,根本无暇细想,这会儿稍作深思方知,若这言先生只是个久病不愈的弱郎中,他和少年郎两个行伍出身之人,怎会均未曾发现身后飘着一无声无息的人影……

    闷了他俩一人一棍不说,还结结实实的绑上了土匪常用的野猪扣——

    诸允爅若有所思地趁着夜色望了言归宁一眼,垂下眼睫,一边掌灯一边小声抱怨,“先生来这儿怎么不点灯?我还当是刺客之伍……”

    言归宁方才躲那一下闪了老腰,俯身捶了两下,漫不经心道,“想事情,没留意。”他看着肃王捞起布巾胡噜了一把沾了茶叶沫子的脸,开门见山的捻起他书桌上的手稿,“我问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陈年手稿的纸张被言归宁抖得哗啦哗啦的响,久积尘土腐朽的味道扑到他嘴边,呛得他闷咳了两声。

    诸允爅犹豫地看了他一眼,险些被懒得跟他废话的言归宁直接抡着手稿抽了一记。他这才缓缓地开口,将他因缘际会寻得稿子,顺藤摸瓜听来杨捕头也曾暗查旧案一事一五一十的老实交代给言归宁。

    肃王稍有刻意的在提及山寨土匪时咬字重了些许,言归宁却没搭理他,亦没什么慌措的反应,多一眼都没稀得瞥在他身上。

    诸允爅有点儿犯嘀咕。

    但他没再耍小心思,话说完就老老实实地等着。言归宁沉默了许久,像是这手里的书卷被他捏得灼人似的,慌里慌张的扔出去才沉重而压抑的叹了一口气,垂眸不作声,半晌过后,勉勉强强放下僵在唇角的苦涩笑意,喃喃了一声。

    “原来那傻子三年前是为了查这个……”

    诸允爅当即沉下心——这般说来,言归宁的来路当是与那被清剿的山寨息息相关的。

    诸允爅压着唇角,无声地看向周身寂寥的言先生。言归宁终于舍得掀起眼皮搭理他,却没给他抢占先机的机会,抬手彻底把他的欲言又止噎回肚子里,沉声道,“之前你闲得没事儿开始翻话本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想查甚么,事到如今我告诉你也无妨。但在此之前,我有别的话问你——”

    “难得今晚我闺女不在,我也有机会找你促膝长谈一次。倘若聊得开心,我便把我这尘封的往事和手中的珍宝一齐交托给你;倘若我觉得不开心,我就杀了你……”言归宁慢条斯理的斟了一杯凉茶,抿一口叹声气,“嘶……这种时候本该喝点儿酒的,可惜。”

    诸允爅先是皱眉不解,转瞬心口一紧。他攥了攥拳头,发觉刚才还无知无觉的身体,这会儿根本提不起内力。诸允爅错愕了一下,陡然恍悟——大抵是方才的饭菜里,被言归宁暗中下了东西。

    “这个时辰,不留回来不会吃东西,那饭菜就是特地为你准备的。”言归宁托腮往桌沿上一歪,笑道,“我原本是担心你跟岳无衣两个人一起,万一我打不过……这才出此下策偷偷撒了点儿药粉。谁知道那小家伙儿被你留在了府衙?现在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老实答话便是,我不会害我闺女的。”

    诸允爅有点儿哭笑不得,“先生有什么话问就是了,我又不会说谎,何苦下毒呢?”

    “我是土匪出身,恣意妄为惯了,你管我使什么路数?”言归宁挑眉冷哼了一声,“你甭跟我装傻,当初我没一刀砍了你是因为留着你的命有用,如今赵谦来送回京中受审,闻戡都又关在北边卫所的战犯牢中,你于我而言,只是个想跟我抢闺女的混蛋……我要是觉得你信不过了,随时可以一刀要了你的命。”

    言归宁说完一顿,摸了摸前襟腰间,发现没甚么能要挟肃王的东西可以捏在手里。他转头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捞起一把鸡毛掸子朝着他颈侧比划过去。

    诸允爅被一晃而过的鸡毛搔得鼻子痒痒,猛地打了个喷嚏,双手搭在两膝,正襟危坐了起来。

    态度还算端正。言归宁睨着他,缓声道,“我待会儿问的这些话,也许不留这辈子都不会同你主动提起。她不大愿意依赖什么人,亦不敢相信所谓的承诺,甚至不在乎形式上的东西……可她不在乎的事,不代表别人不在乎,不代表不会有人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我是她师父,这些话,我得替她问清楚。”

    诸允爅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就被言归宁劈头盖脸的一句“你到底为什么喜欢不留”问得“腾”的脸红。

    言归宁虽是问他,自己也在心里琢磨。杨不留其人虽然不近人情,但却也好懂,她没甚么一时冲动,多半是因着肃王时不时的关切撩拨动了心,却没料到,肃王闹来闹去,反倒把自己也撩拨了进去,“你对她难道是一见钟情?不至于吧……我家闺女我知道,看上去笑眯眯的对谁都好,肚子里却揣着个不是谁都能接近的冰块子……”

    言归宁自打成了药罐子以来,饱受杨不留压制,一开口就损得没边儿。他费劲儿把话咽回去,看了诸允爅一眼,却见他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就是日久生情?你俩才认识几个月?”言归宁颇为震惊,“她那个闷不吭声气死人的脾气,你能受得了?”

    诸允爅眨了下眼睛,“也不完全是。”

    “你他娘的逗我玩儿呢?”言归宁挥着鸡毛掸子就要抽他,临要挨着皮肉还得挑个他打仗时没受伤的地儿下手,一点儿力度都没有,“既不是一见钟情又不是日久生情,你是拿我闺女开涮呢?”

    “应当算是两者都有吧……虽然我见她第一面时没看清她的长相,可却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念念不忘了许久。”诸允爅偷偷摸摸掀起眼皮,瞧见言归宁瞪着他,尴尬地吞咽了一下,把这个越深说越让人觉得像是非礼的话躲过去,“不瞒言先生,这情之所起,我也曾想过,却是当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我只知道待到自己察觉的时候,才惊讶恍然,原来,我竟恨不得把她的所有都放在心底。”

    肃王殿下不是什么没有七情六欲的圣人,早年也够得上半个风流的字眼,杨不留说他惯会些撩拨小姑娘的伎俩也不是冤枉。然而肃王却是头一次想把一个人的所有模样都宝贝似的藏起来——她清早坐在药炉跟前打瞌睡的模样,她笑眼弯弯夸他和他的字都好看的模样,她微微蹙着眉头验尸查案的模样,她身上的药香,指尖的冰凉,哪怕是强忍着苦意的倔强……

    言归宁冷着神色,毫不留情地给他泼冷水,“在我看来,你对不留的感情都是一时冲动,你怎么知道你日后回京,不会遇上更好的姑娘,你又如何能保证,你会一直把她放在心上?”

    “……”诸允爅这次没急着答话,稳了稳神色方才开口,沉稳而笃定道,“我生于皇家,母妃让我挑选王妃的时候我确是见过不少大家闺秀,在边关戍守时,也撞见过豪爽洒脱的姑娘。但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心里装的尽是家国天下,无所谓真情,更谈不上动心——直到遇见不留之后我才意识到,我这心中的海河山川之上,竟是容得下人的。然而细细一想,这心中一隅里却又似乎只容得下她一人。”

    诸允爅压着嗓子,抑着眼中的翻涌,“纵然天翻地覆,我也只想护她周全……哪怕皇权挡在前路。”

    言归宁沉默的看着他。

    肃王殿下为了找杨不留差点儿动用嘲风令调兵之事言归宁略有耳闻,本是救灾救人,起先言归宁并不觉得此事有多离经叛道,待到后来听杨不留细数朝中军权乱势,他才知晓,肃王殿下这激动得脑子充血之举,竟差点儿牵累得他闺女背上个红颜祸水千古罪人的骂名。

    一个向死之人,愿为一人寻觅活路,又愿为她舍下大义逐死——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了,言归宁这么个半吊子的师父,还有什么不能撒手的呢。

    但他还是在为自家闺女喜欢上旁人的事儿耿耿于怀,他叹了口气,没好气儿的掏出一颗药丸直接拍在诸允爅的嘴里,逼他就着口水噎进去——诸允爅差点儿被他怼得翻了白眼儿,他一边顺气一边惊喜万分的看着言归宁,“……岳父可是同意了?”

    “……”言归宁被他这突然蹦出来的称呼堵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岳——岳你个头!八字儿没落定呢!少跟我这儿套近乎!再乱说小心我直接拿毒药噎死你!”

    诸允爅见好就收,当下敛了脸上那点儿招摇嘚瑟。他虚点了一下被言归宁扔到桌子上的手稿,正色道,“那先生现在可否说说,十八年前,这桩灭门剿匪的案子究竟是何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