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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烟火生辰

    冬月中旬,肃王府家将白宁奉肃王之命,昼夜兼程,将广宁府知府彻查整理闻戡都罪证的卷宗送抵京城,月末即返。

    这场由贪吞赈灾钱款牵扯而出的私通谋逆案拖泥带水的翻滚数月,终于潦原浸天的涌上了朝堂金阶。

    赵谦来生死不明的被大理寺藏了半月有余,到底是没挨过刑讯,十余年间经手的金银钱款招认八九成,半数与各地地方官员牵扯相连,半数事关闻戡都私通奴儿司往来的诸多罪行,然而京中六部以上却连只言片语都少,装疯卖傻得不甚高明。

    金吾卫付杭先行抵京呈禀了闻戡都通敌谋反的罪证,洪光皇帝震怒得一掌断了半张龙案;待到赵谦来的供词与闻戡都十余年前借剿匪一事隐瞒通敌实情的卷宗一同上禀,龙椅上那位直接掀了另一半凄惨残缺的龙案,责令六部至地方自上而下彻查到底,断不可姑息养奸。

    地方官员藉此缘由裁撤株连了多半,下狱罢官罪至抄家,京中户部吏部刑部但凡与此相关的官员战战兢兢地等着领罪——原本老老实实招供的赵谦来却开始耍起了心眼儿,仗着大理寺卿虞淇等着他坦白实情就开始作妖,前一刻头疼后一刻屁股疼,上了老虎凳索性直接装晕,孰料前来诊治的太医竟遭人收买欲要夺他性命,一遭迈进了鬼门关,半死不活的只能勉勉强强的喘气儿。

    辽东都指挥使司副都统闻戡都私通奴儿司敌军,意图扣押朝廷钦差,斩杀金吾卫,以剿匪之名草菅人命,数罪并处,由玄衣卫亲自前往广宁押送罪臣枷锁回京。闻氏一族难逃罪责,从犯张风鸣原本罪责难逃,却因呈禀了藏匿于京城钱庄的罪证以功抵过,万濯灵得以抄家免死,然子嗣亲眷终生不得入朝从仕。

    朝中阴云密布轰然雷响,漫天的雨瓢泼的落在地方,京城却压着层层的黑云,似乎闷着一场破天的骤雨,又似乎狂风席卷,转瞬间即可烟消云散。

    户部查封清剿的铸钱厂和私运的金矿如同沉石入水,只激起了浅浅的波纹就无人再提起,冬月未尽,便彻底静默无声。

    兵部姜阳姜尚书因着当年大肆纵容剿匪招惹了一片血海仇债一事,被皇帝迁怒着扣了俸禄下了责罚,这糊涂虫竟还极不识趣的想要借此机会往辽东都司安插人手,被皇帝哭笑不得的以不懂事为由顺带手赏了二十棍,趴在府里歇了菜。

    兵部无人再敢造次,宪王尚且管不得封地兵权之事,就连秦守之秦相爷也没敢顶风惹事。洪光皇帝捧着肃王未提鄢将军半句的折子琢磨了三日,终是一手拍板,把鄢老将军遗孤鄢渡秋一手提到辽东都指挥使的二品军职。

    此番安顿既为惩治闻氏,亦是为安抚开国重臣,明面上宽宽绰绰的把辽东都司的兵权交付出去,却又因着闻戡都谋逆一事下了明旨,特遣玄衣卫携兵部监军到四方守境走了一遭,兵权明放暗收,自此成为定局。

    皇帝听闻金吾卫回禀时还有些意外,历来不卑不亢软硬不吃的肃王竟难得没梗着他那一身该死的风骨,识时务的一声没吭,甚至连动兵的意思都没表露半分。

    今年寒气来得尤为凄厉。

    京城席卷了整月的冷风,洪光皇帝方从宁贵妃那儿的暖阁回来,尚且沉沦在亲情爱恋之中,偶然听花公公提了一嘴肃王府家将要赶往广宁府回禀的消息。

    许是早朝时见了太子昭王裘袄加身,皇帝难得对他这身处苦寒之地的四皇子动了恻隐之心,心软的赏了两件儿狐裘,让昭王送到肃王府去,托着小家将以生辰礼给肃王送过去。

    白宁因着兄弟周子城家丧之事晚了半日出城,临行前与帮着老管家整理礼单的昭王殿下撞了个正着——今年肃王府礼单轻减了许多,昭王殿下却是照例亲自过来替他这远在辽东的亲弟弟打理整顿,除了皇帝赏赐的两件狐裘,又悉心备了一把名匠亲制的长弓,说是来年秋猎时若有机会,兄弟二人务必要下场比试。

    兄友弟恭的话夹裹着广宁的冬雪一同轰然落下,肃王拍了拍小家将的肩头雪,笑了笑,没吭声。

    严月初一,鄢渡秋率亲兵折返将军府整顿,迈进将军府大门时已是日暮,孰料步子刚落下,就被小梁小齐架着胳膊抬到被包了场子的涵翠楼,热热闹闹的给肃王殿下过生辰。

    银甲披身的鄢渡秋稀里糊涂的就被董夜凉从后门拖上了楼,换下盔甲,套了件董姑娘新做给他的衣裳,温存片刻,又晕晕乎乎的被拽到了厨房。

    鄢将军瞧着厨房里的鸡飞狗跳有点儿傻眼,“……不是要给殿下过生辰吗?这是做甚么?”

    董夜凉摩挲着他掌心磨伤成茧的疤痕,见他无措,便轻笑着把提前叮嘱厨房师傅煨的一块牛肉塞给他,柔声道,“温大人和岳小将军都说肃王殿下许多年没好好过过生辰,杨姑娘提的主意,说是一人给殿下做一道菜庆生,知道你没准备,偷偷给你徇个私,切了这个端过去就成。”

    肃王殿下这会儿正坐在正位之上,一边儿跟着戍边有功的大功臣招呼了一声让他随意落座,一边儿两不耽误的翘着二郎腿嫌弃温二公子炒出来的那盘乌漆墨黑的鸡蛋壳炒鸡蛋。

    温二公子据理力争,先说甚么君子远庖厨,又说他炒了一盘菜还烫坏了一件儿衣裳,心意难当,爱吃不吃。

    好歹是份儿心意,肃王殿下冒死尝了一口,差点儿没被齁的背过气。

    小梁小齐老早就捧着两盘张婶儿做的饺子过来蹭吃蹭喝。岳小将军旁的不会,嘣了几盆米花,献宝似的分了一小把给自家殿下,然后就抱着宋来音四处乱跑,米花洒了一地,刚因着浪费粮食被言归宁好一番揍,带着小丫头顶着蜜桔站在墙根儿反省。

    酒楼里一片乱七八糟的热闹。

    诸允爅被蒸腾的酒气熏红了眼。水汽尽头,杨不留捧着一碗手擀的长寿面笑盈盈的迎过来,一根长寿面细长匀称叠了满碗,缀着金色的油花和翠色的葱花,卧着一枚极漂亮的双黄蛋。

    尸山血海万丈深渊亦不足为惧的杀伐之人,竟在这氤氲的烟火香气里轻而易举的溃不成军。

    诸允爅自懂事时起就对生辰之日没什么念想。

    年幼无知便罢,自能堂堂正正出入宫门时起,他这生辰宴席便成了了无意趣的应酬,避犹不及。幼年时还有机会能混上一口母妃亲自做的吃食,可待到年长些许,宁贵妃便断然不可为了皇子再入庖厨。再至后来束发从军,军营里更是容不得那些个矫情的讲究,多是含混着过到年关才记起生辰这件事,跟厨娘讨一碗糊成一坨的汤面补上,就权当是庆生了事。

    肃王殿下捧着一碗面感动得一塌糊涂,心里却念叨着,两相一比,镇虎军的厨娘手艺竟然差到如此惨绝人寰的地步。

    吃了长寿面,这一桌酒席才当是正式敲锣开了场——不过满桌子的菜能吃的没几盘,大伙儿挑挑拣拣的填饱肚子便敞了怀的喝酒。酒过三巡,几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就组团儿趴下会了周公,抱着酒坛不撒手。

    诸允爅想起早年在京城当闲散王爷时玩儿的行酒令,几个回合折腾下来,就把鄢渡秋和宋铮俩人灌得目光涣散,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晃晃悠悠的把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岳小将军扔到桌子底下,语重心长的念叨着没边儿的话。

    宋铮喝到了头,搂着诸允爅的脖子喊了两声“妹夫”就栽了跟头,被滴酒未沾的温如珂死猪似的拖到一旁醒酒。

    鄢渡秋抱着酒坛子痛哭流涕,“四殿下……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诸允爅像是比他清醒一些,只笑着捧着鄢渡秋的脸拍了两下,“鄢大哥哟……我打你做什么?”

    鄢渡秋闻言一抹脸,想拖着凳子挨得离肃王近一些,脚下却绊了凳子腿儿,摇摇晃晃的就滚到了地上,被董夜凉伸手搀了一把,踉踉跄跄的跪到诸允爅脚边,痛陈往事一般哭诉,“大哥知道你这么多年受苦……要不是为了保我的命……你……怎么会被太史令扔到军营……”

    拧了手帕出来的杨不留闻言一怔,扭头看向诸允爅,满脸酒气的人竟也白了一瞬脸色,“鄢大哥……这事儿,你听谁说的?”

    杨不留沉下脸色,抬眼示意董夜凉散了无关的人回后院休息,又悉心关了门窗,这才听得堂中这喝得不认爹妈的哥儿俩,合着脸色不善的温如珂重新念叨起这桩陈年旧事。

    原来肃王殿下并非全然是因着游手好闲,方才被温仲宾扔到东海受教训。

    六年前玄衣卫便奉圣上旨意走过一遭广宁,所为何事不得而知,秦守之秦相爷却似为此事而动,颇为上心,与兵部户部两位侍郎相约一酒楼商讨,欲以鄢渡秋的性命相抵替他们洗脱罪名。

    肃王殿下好巧不巧的正听了兄长的推荐,同平日里胡打胡闹的友人在秦相爷的隔壁胡吃海喝,闻听此言便仗着三分醉意踹了秦相爷的酒桌,玄铁匕首蹭着秦守之的颈侧飞过去,咬牙切齿地跟秦守之撂了狠话,“你敢动鄢大哥试试!”

    这一番闹腾得沸沸扬扬。就连龙椅上那位也听了风声,好整以暇的等着看,尚是少年身板儿的肃王能翻起什么风浪。

    一位无权无职的小王爷,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爷,虽无人敢贸然表明立场,却已是高下立现。

    诸允爅这一个烂摊子砸出去,明面上满不在乎的嚷着甚么“公道自在人心”,可彼时他也不过是个还未拔起身量的少年郎,打碎了牙也只能哆哆嗦嗦的硬往肚子里咽。

    末了还是温仲宾拿着家规戒尺把肃王殿下抽了一顿,不知终是如何周旋,总归是把人扔到了东海,姑且暂无性命之难。

    那桩需要鄢渡秋一命相抵的暗查之事亦不了了之,直至如今,闻戡都罪证翻出,才知道原来多年前险些被翻到台面上的重罪,竟是私通反叛。

    鄢渡秋早些时日并不知情,甚至还纳闷,肃王殿下好端端的怎么就被扔进了行伍。待到三年前他回京述职,方从昭王殿下口中得知此事详情——然他尚未来得及同肃王说上话,北境便闹翻了天,诸允爅义正辞严的请领帅印,自此一别,就是整整三年。

    鄢渡秋话音未落,身子一歪又倒在地上,仅剩下那么点儿清明还惦记着身上这件儿新衣裳,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掸了掸灰,陡然一歪,挂在董夜凉的身上就起不来了,“殿下你说……你说咱们从战场上……九死一生都过来了……他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这么算计你……抓着你不放呢……”

    鄢渡秋在山隘关口苦了月余,一遭寻得了满腹苦楚的去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的说。董夜凉隐约听得出其中要害,生怕这位将军一不小心捅出什么窟窿,连哄带劝的把人架上了楼。

    早早趴了睡的几位少年郎满脸口水的爬起来,尚且醒了几分醉意,忙忙活活的帮忙搭手收拾满屋子的残局,一步三晃的散了伙。

    乱七八糟的热闹一朝散去,只余下乱七八糟的残骸。

    杨不留抬手在拔直了身子端坐在原处的诸允爅眼前晃了两下,被他逗趣儿似的一把抓住腕子,软软的贴在她掌心亲了一下,又歪着脑袋用他那张被醉气醺得热腾腾的脸颊蹭了蹭,笑眯眯地调戏道,“敢问姑娘年方几何?闺名又是什么?可许了婚配?”

    杨不留还没来得及冒出头的羞赧登时变成了哭笑不得,他这身板儿溜直倒像是清醒,眸子里却早就醉成一滩——杨不留笑着叹了口气,不疼不痒的在他脸上捏出了指痕,架着他的胳膊把人扛到了楼上客房。

    诸允爅喝醉了倒是乖巧听话,由着杨不留拧了手帕擦脸擦手,见她端着水盆转身要走,便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揪着她的袖口说甚么也不撒手,黏黏糊糊的低声道,“你是我的,不能走。”

    杨不留怕被他拽翻了水盆,忙稳步站住,搁在一旁,无奈地笑着哄道,“好好好,我不走,小殿下乖乖上床睡觉,好不好?”

    诸允爅大抵是被这称呼触动了过往尘封已久的念想,他歪头看着杨不留,眸底漾起近乎幼稚的笑意,不由分说地便把人扯到床沿坐好,乖乖巧巧地枕在她腿上躺好,揪着她的袖口,拉着她的手摆在他的胸口,晏晏的笑着,“……拍。”

    杨不留憋笑憋得快疯了。

    这人喝醉时骤生百态,有像宋铮那般喝醉了就开始攀亲戚的,有像鄢渡秋那般痛陈往事的,有像杨謇那般大着舌头掰扯人生道理的,亦有像言归宁那般醉了酒就笑,笑累了就睡的。

    肃王殿下这般乖巧的……实在是太有趣了。

    但他面子上乖巧归乖巧,手却不老实,一会儿捏捏她的指尖,勾缠许久,一会儿又掀起眼皮轻柔地将手指穿插缠绕在她垂落肩侧的发间,药香暧昧的沉沦在酒气的深渊。

    诸允爅低低地笑起来,眸色深沉又轻佻的落在杨不留的唇齿之间。

    杨不留近乎痴迷一般垂眸望着他眼尾的泪痣,闪闪烁烁了半晌,鬼迷心窍似的俯身,吻在了他眼睫末端。

    诸允爅被她亲得一愣,傻乎乎地盯着她,片刻之后突然狡黠一笑,食髓知味似的想要把这姑娘扯得离他近些,手上却没轻没重的抓着杨不留的头发,猛地使劲揪住就不松手,差点儿把杨不留揪得眼泪都飙出来。

    杨不留哭笑不得的在他撅得老高的嘴唇上狠劲儿一拍,拽着头发气急败坏道,“……你给我撒手!”

    肃王殿下使了半天的劲儿也没能一亲芳泽,反倒被打了一下,委委屈屈的瘪着嘴从她腿上滚了下来,团成一团儿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道,“二师娘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若是你不嫁给我,以后生了妹妹就把她许给我的……还不让亲……”

    杨不留揉着被揪得生疼的头皮迷糊了一阵儿,愣是从他这胡说八道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肃王殿下幼年钟情于她未孕娘亲的逗趣故事。

    方苓大抵也是被这方能把话说利索的小殿下缠得烦了,才许下这么个没边儿没沿儿的诺,哄他开心。

    肃王殿下含混憋屈了那么一句话就没了动静,杨不留凑近一听,竟是睡熟了。

    她无声的笑了笑,缓慢地扯开闷盖在诸允爅脸上的被子,把人囫囵个儿的包成了茧蛹,颇为满意轻手轻脚地离开。

    肃王殿下行伍时那点儿习惯没能被宿醉击垮,五更方过就晕晕乎乎的爬起来,先同董姑娘因着醉酒失态之事道了谢又致了歉,捧着热乎乎的醒酒汤灌了半碗,抬眼瞧见昨夜里跟他痛哭流涕的鄢渡秋忍不住笑起来,在彼此肩上轻锤了一拳,那些凄苦的往事便当是就此翻了篇。

    许久未醉,肃王殿下倒是颇有些回味,他隐隐约约的回想了半晌,骤然在杨不留搀他上楼那段儿断了片儿——还断了个一干二净。

    肃王殿下如雷轰顶。

    ……他没干甚么非礼轻薄的混账事儿吧?

    杨不留打了个哈欠,斜挑着眉梢看他,不轻不重的哼笑了一声。

    “混账事儿?说梦话想娶我娘算吗?小殿下小小年纪时便如此志向高远,佩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