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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进退两难

    杨不留捧着茶炉,规规矩矩地站在院子当中,睫毛上落了雪,被炉炭的热气晕成细密的水珠,坠得她不自觉地眨了两下眼睛,眸光温吞一闪。

    她问了话就等在那儿,没急着上前。落在茶炉上的雪小小的惊呼着“呲啦”一声,晕在炉边,转瞬无声消散。

    诸允爅沉默地看了她一眼。

    先前北境传信皆是暗中往来,斥候战马都是灰土土的旅人打扮,但这会儿镇虎军的战马披盔戴甲的拴在门口,杨不留出门送药回来搭眼一瞧,形势如何,想必当下便能料出八九分。

    然而北境压着镇虎军的尊严,肃王以其为荣,亦为三年前遭受叛敌一事在心底埋了一根刺——事关应对敌情,他宁可在凛冽寒风里自我鞭笞着考虑战机,也不愿将其分毫假手于人……归根究底,多少有点儿讳疾忌医。

    岳小将军眼瞧着门外杨不留冻得泛了青色的指节,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说句话,杨姑娘还在雪里站着呢……”

    诸允爅这才回神儿,手忙脚乱的把他那点儿飘忽不定的纠结撕扯着丢到一边儿去,麻利的蹿到杨不留身边儿,把人裹进了门。

    孟歧洋洋洒洒的三张信纸就摊在桌面,杨不留没搭眼去看,沉心静气的摆好茶炉换了热茶,目光在诸允爅的脸上顿了一下,轻声道,“竹叶茶,清心降燥的,这会儿喝正合适。”

    肃王无意识的应了一声,绞尽脑汁的正琢磨着怎么把杨不留搪塞回去,孰料这姑娘压根儿没打算多话,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诸允爅一愣,半晌才回过味儿,心道,“这怎么什么都没问就走了?”

    他猛地起身,抢在杨不留打算顺手带上门的空挡把人捞回来,沮丧道,“你就不想问我甚么吗?”

    军情相关,杨不留原本便没打算多话,她抬眼看他,似笑非笑的挑了下眉,“门口战马上背着斥候令旗,要么是北境叶方二位将军的急报,要么是最近抵达四方守境的监军派遣——但倘若单是战报,殿下不至于心生纠结……”

    杨不留停在这儿,没继续往下说,脸上一副“你若是想让我知道我便知无不言,你若是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会多问”的神色。

    杨不留的善解人意从不隐晦遮掩,倘若她当真无意,怕是连这屋子的门都不会进。但既然来了,便是笃定自己会有可用之地。

    最不济,当一颗沉心静气的定心丸也是好的。

    肃王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这些细枝末节的小心思诸允爅后知后觉的思忖明晰,他沉默良久,到底是把杨不留按在茶炉旁的位子上,先让她暖手,转身掀起眼皮,看着岳无衣点头示意,岳小将军当即领命退下,随手扯了件儿长裘候在门口。

    北境三年前的血战萧杀至今,午夜梦回时,肃王仍觉心有余悸,凄惨历历在目。

    诸允爅本以为历经东海战事之后,心上划烂了又结了痂留了疤的旧痕便不会疼得那么咄咄逼人,但血海和尸山重叠交错,凄风苦雨混杂着嘶嚎呼喊,整整三年,那些亡故的残魂碎魄也没能彻底放他一条生路。

    故而他不太愿意多言此事,寥寥几句,含混的把那点儿过去一语带过,杨不留也没多嘴,甚至为了维护他不可见人的脆弱,连安慰的话都无从说起。

    杨不留放下信纸,轻轻在纸面上铺展了几下——兵部监军与一军统帅大多各怀心思难以磨合,孟侍郎这封信越过京中直接送到肃王这儿,摆明了就是别有用心。肃王这会儿忧心的绝非是排兵布阵,而是下达指令之后,他该如何在各方混乱里周旋。

    两厢沉默时,淡竹叶的清香翻涌着从弹动出声响的壶盖边缘溢了出来,杨不留伸手在上面点了一下,猛的一缩,捏搓着指腹,转而看向正在反复折磨着茶杯的诸允爅。

    杨不留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继而垂眸搭在他因过于用力而抠得发白的指尖,缓声道,“北境三年前一战过后,倘若再遇相似险情当如何排兵布阵,殿下和诸位将军想必已然做过无数次的沙盘推演……无论主帅是否在营,叶将军和方将军应当都会有随之应对的预案,虽不至于莽撞行事,但殿下可是觉得二位将军出兵压境之举,不甚周全?”

    “兵法诡谲,刀剑无眼,上了战场无论如何都谈不上万全之策,但凡动兵,均有利弊相随,这个我倒是不担心……”诸允爅缓缓笑了一下,沉声道,“叶胥方辰其实有点儿心急……虽说东西两线他们二人亲自压着比较稳妥,但主营现今为首的于飞是先锋营出身,不见得稳得住,尤其是还有个孟歧在那儿瞎掺和——倘若京中不准我回北境,最好的应对之法是让方辰撤回主营,东线加派兵马,再跟北直隶关口通个气儿,让李廷治下的守军把防线向北移。北直隶到北境之间少有民居,地势比较熟悉,应对敌情不成问题。况且北直隶乃是辖北重地,如若军情危急,李廷亦可直接调遣守境的镇虎军,方辰留守主营也会更加游刃有余……只不过,要是寻常的军阵也就罢了,拓达非要摆出同三年前如出一辙的架势,我总觉得心神不宁……”

    归根结底还是沉疴旧疾未愈,皮肉新伤又来,肃王殿下再清风霁月大气沉稳也远未至而立,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儿落在头上,难免心里犯合计。

    杨不留歪头盯着诸允爅眼尾的泪痣,似是想起这人酒醉那日,她鬼使神差落在上面的一吻,无故生出些羞赧,视线微微错过又收回,末了定在孟歧的信件上,指尖轻轻一点,“关于用兵之法,我懂得太少,不敢妄言,但单就这封信来看,我倒是觉得,拓达不见得会倾尽全力同镇虎军厮杀拼争。”

    诸允爅难得捉到了她目光闪躲的瞬间,脸上的凝重呆滞了半晌,心里唾弃着自己胡乱飘来飘去的心思,刻意的压了压唇角,“理由?”

    “如若想一举进攻,他们不会放任小部落到关内闯祸,毕竟不管是敌是匪,闹这一通,守备必然严苛,此时发兵,时机不对。”杨不留顿了一下,习惯性咬了下食指关节,缓声道,“……虽然关于北境之事,我大多都是从往来商旅之人口中得知,但对于三年前的战事,或真或假的也听来不少——当年北境主帅被裁撤扣押京城近一年,拓达也暗中筹备了近一年才举兵压境。如此来看,他们这个联盟而生的部落看似粗犷,实则发兵之前十分慎重,莽撞行事的可能微乎其微。如今殿下尚且未得明旨卸职,兵符也在,时机算不得成熟……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的耗费大批兵力。”

    肃王闻言沉默,半晌,微微叹了口气,把叫嚣翻滚的茶壶拎起来,慢悠悠的添了杯茶。

    北境当年折损惨重,被刺痛得夜夜难眠的不仅仅是镇虎军之伍,京中端坐于龙椅之上那位也着实慌措了些日子,虽未言明,诸允爅却隐约猜的分明——肃王这几年在北境树威,诸荣暻为何至今仍不敢直接拿下他的兵权,反倒一而再再而三的旁敲侧击,让他自己反省,好自为之?

    自立下国号以来,直至三年前肃王请领帅印,北境的主帅一直是开国功臣殷武殷将军——殷武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粗人,跟穆良相似却不同,跟皇帝称兄道弟起来心里也没个谱儿。他忠勇恭顺时无可挑剔,但战事紧急时就六亲不认,从来不把兵部例行的流程放在眼里,甚至有几次调用万余人马都未曾请禀。

    殷武早些年同皇帝同骑马背抵足而眠的交情自此日渐生了嫌隙,而矛盾轰然炸开的引信,竟然只是镇虎军为填补折损,融了敌军的刀甲,私铸兵械。

    那时肃王尚在东海,只偶尔听穆良提过一嘴,说他这位老哥哥再君臣不分,怕是迟早要吃大亏——果不其然,四年前的正月,皇帝便借殷武奉旨回京述职之由,堂而皇之的把人扣押在京城。直至某日突然有战报入京,说是拓达率精锐偷袭,殷武听来消息当即逮住斥候闯出了应天府的城门,行至南直隶边缘的一座小城,以目无君主,妄图谋乱的罪名,被乱箭射杀,尸骨无存。

    此事之后不过三日,拓达主帅便得了消息,趁着镇虎军军中涣散时一举发兵压境——其后才有了肃王临危受命,接管镇虎军。

    如此来看,拓达十之八九是想故技重施。

    “但于拓达而言,殿下毕竟是皇室血脉,如今见你被压在广宁府,他们肯定想要试探,看看殿下会不会拍案而起赶回北境,会不会落得同样被冠以乱党之名的下场……”

    杨不留说到这儿十分刻意的停顿了许久,她对于“乱党”之类的措词别扭得紧,皱了下眉,抬眼便瞧见诸允爅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见她不解地递了个眼神过来,没吭声,只挑了下眉梢,示意她继续。

    杨不留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食指在茶杯上胡乱的抠了两下定了定神,“况且……我听说拓达部落的首领年事已高,而且三年前便受过重伤险些丧命,如今却迟迟未定下由谁承袭王位——不管这次信中所言的内乱争端是真是假,拓达王权的矛盾都是必然存在的,而且部落联盟里关系盘根错节,只要有争夺,就会有结党为伍的弊端在,内患沉浮不定,此时冒进,反而会自身不稳……”

    诸允爅抬手,趁着杨不留停顿的空档,在她无意识微微蹙起的眉间点了一下,“天塌下来也有我在呢,你想到什么说就是了,别皱眉。”

    杨不留眨了下眼睛,溺在他的目光里挣扎了片刻,末了到底是放弃的沉了底,只垂眸轻笑,指尖又在杯口蹭了蹭,继续说道,“西北和北境几乎算得上是同时收到了敌军暗中整备的消息,即便不是结盟,拓达也会以西北的战局、镇虎军应敌的情况作以考量,不会恣意妄为……西北有宁国公主和亲有孕在先,西域十国的忌惮较拓达而言,只多不少——谁牵着谁走,还是未知。”

    西北和北境的情状掰开了揉碎了去瞧,其实差不多是一回事儿。

    一旦两军对峙,宁国公主便成了横在西域十国和西北守军之间的筹码,无论京中旨意如何,齐老将军都是进退两难。

    进,注定要威胁到宁国公主的性命安危,自毁和亲多年的邦交。

    退,则是置西北数万百姓的性命于水火,况且守军总不能退到天涯海角,一旦退无可退,这烽火狼烟仍旧会无可避免的被点燃。

    北境也没比西北好哪儿去——孟歧这封诉说军情的信送到广宁,倘若肃王片刻不耽误的回营,那就是依仗兵权恣意妄为;但如若不回北境,既已得了消息却无动于衷,孟歧自会以兵部监军的名义给肃王殿下编排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

    无论攻守,后面都会牵扯出一连串儿的弊端。

    肃王在镇虎军琢磨了拓达整整三年,与之相对,拓达这三年也至始至终都在对镇虎军虎视眈眈。肃王不在营,镇虎军死守北境乃是底线,但叶胥方辰不敢压着死线,必定会提前留有余地申请就近调兵支援——以往上报军情等候旨意都是例行公事的幌子,但凡肃王开口调用北直隶的兵马,几乎就没有等到京中旨意的时候。但如今孟歧这么个搅屎棍待在镇虎军主营,一旦他抓到北直隶与镇虎军来往密切枉顾圣旨的把柄,肃王原本并不至于夸张的兵权就会被迫膨胀到令人怯畏的地步。

    皇家子嗣,何时讲究过虎毒不食子?

    届时拓达的主帅再添油加醋的算计一笔,肃王便是擅动兵权私通外敌……审理查办要是利落,差不多还能赶上跟闻戡都一道送死。

    诸允爅苦笑,“兵临城下,不得不为,可有转还的余地?”

    杨不留深深的望着他,良久,低声问道,“如若不调方将军回营,于将军可能守得住?”

    诸允爅怔了一瞬,微微眯了下眼,当即会意道,“守得住。镇虎军这三年时间里其实变化很大,以往割裂的东西线如今已能续联合并,叶胥方辰这三年来没闲着,拓达也在于飞手底下吃过苦头,不会妄想轻而易举的击溃境线——如果孟歧胆敢在主营指手画脚任性妄为,于飞估计直接就能就地捆了他。只不过……这小人,得罪之后,怕是有麻烦。”

    “倘若守得住,殿下不妨让方将军留在东线。遣派斥候回营时,务必让他先到北直隶传信,不管情形如何,绝对要等到京中指令再动兵马……北直隶是辖北重地,镇虎军的名义太容易招惹是非。”杨不留神色寡淡,淡到目光近乎冷漠刻薄,“只要北境岿然不动,拓达如果孤注一掷大举发兵,皇上必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犯境,届时,殿下堂堂正正的领旨回营,皇上心中的百般顾忌忌惮自然会暂时搁置消散;拓达若是看形势不对或者别有用心下令撤军,殿下回了京城也会有个缓冲的余地,也好借此机会,对付对付这位监军大人。”

    区区一个兵部侍郎,哪儿来的操盘布控的能耐,去当甚么暗中撺掇肃王露怯的幕后黑手?孟歧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杨不留甚至觉得诸允爅心中大概有所忖度,却碍于种种缘由,不敢言说——故而她也没把话说尽,杀鸡儆猴便罢了。

    诸允爅神色复杂的看着杨不留朦朦胧胧翻起戾气的眸子,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他忍不住上手,在她脸颊的软肉上捏了一下,只等把眸子里捏得氤氲着盛了笑意,方才轻柔的触了触她脸颊上的红痕,“你还有法子对付孟歧?”

    杨不留终于放过了被她抠得可怜兮兮的茶杯,指尖在桌面上的信纸上轻点,狡黠的微微扬了下眉,“这封信就足够了。留着它,回京之后到皇上那儿告状去。”

    “告状”这个说辞,肃王咂么了两下,莫名怔忪了半晌。从小到大,肃王历来都是被别人哭天抢地告状的那一个,他不争不抢惯了,对于“告状”之事本能的抗拒,脑子里随意编扯出他跟他那位久未亲近的父皇撒娇的一幕,登时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恶寒良久,有点儿无地自容。

    杨不留看着他小猫似的捂着脸纠结了半天,无声地笑了笑,侧耳听见药铺那边言归宁在叫喊,隔着院墙先应了一声,转而在肃王殿下微红的耳朵尖儿上捏了一下,招惹完就心满意足的离开。

    诸允爅懵懂地抬眼看她,良久,微红的耳尖儿“腾”的起了火,烧得火热又撩人。

    岳小将军趴在窗框上偷笑得明目张胆,“啧啧啧,主子啊,你在应天府来去自如的那点儿能耐怎么到了杨姑娘这儿全歇菜了?”

    没等嘚瑟的话蹦到嘴边,诸允爅抬眼先瞥见了为落在屋子里的小裘袄折返回来的杨不留。他使劲儿对着岳无衣眨了眨眼,佯装听不懂,“瞎说……我在应天府能有什么能耐?”

    少年郎从屋外扒着窗,平时那点儿眼力见儿这会全离家出走了,耷拉着眼皮捏雪团玩,“就京城里那些莺莺燕燕啊……”

    杨不留闻言挑了下眉梢,歪头看向傻在原地的肃王殿下,毫不意外的弯起眼睛,意味深长的笑出了声,“……哦?”

    岳小将军“噌”的回头,看见杨姑娘春风和煦的笑却头皮发麻浑身一僵,心道不好,生怕溅身上血似的,头也不回的撒腿就跑。

    诸允爅欲哭无泪,恨不得扯线把这没把门儿的嘴缝严实。

    “哪儿有甚么莺莺燕燕!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