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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交印卸职

    长空尽头轰隆隆的一声春雷炸响,闷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阴沉着脸的洪光皇帝似是被这一声闷响惊回了神,他无声注视着指节捏得发白,面如凶神的肃王,忽而就想起尹银花回京时颇为担忧的念叨着“三殿下这些年受了不少苦”的话。

    诸荣暻捏了捏滞得发疼的眉间。

    他对肃王的感情始终是复杂的——诸允爅年纪尚幼时便早早离了宫城,在他无知无觉处长成了少年身姿,待到他重新出现在诸荣暻的视线当中时,少年肃王的身上已然映出了温仲宾悉心培育的影子……

    肃王聪慧机敏,胸怀韬略家国,然而毕竟年少,轻狂浮躁更多,深思熟虑略少,温仲宾的言辞才华倒是没浪费,大事小情都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那时昭王尚在北直隶,太子初掌六部,四境安稳国势渐盛,肃王没半点儿试图在朝堂之事上置喙的意思,整日里街头巷尾的乱跑,甚至还可笑的要以尝遍天下佳酿为己任,写一本《佳酿志》传世百年……

    那几年万事顺遂,百姓安康,若能长久,该是载入史册的盛世昌平。

    不过洪光皇帝到底也没能舒心几日。

    开国朝臣居功自傲,诸荣暻一手提拔上来的秦守之城府愈发深沉,西域十国盟约未成局势混乱,东海惨遭敌寇血洗火光冲天——洪光皇帝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杀佞臣捉奸贼,诏昭王回京送肃王入营,他那丁点儿漂泊不定的慈爱亲情,也至此彻底被厉风吹得消散无影。

    许是上了年纪,诸荣暻有时候会想,他会不会独独待肃王太过苛刻死板,然而不见时还能从宁贵妃那儿念着点儿他的好,见着他就忍不住头疼——这小子温文尔雅时像极了温仲宾,铁血刚毅时又神似穆良,偏偏无理犯浑的时候跟他这个爹一模一样。

    洪光皇帝怒目喝止了因听闻混乱而闯进来的殿外御前侍卫,昭王见状,赶忙颇有眼力的上前把揪着姜阳胡子拳挥半路的肃王扯开,掐着他的后颈,强压着蓄了一身蛮力的弟弟跪在地上叩首,这才算是解了这场一触即发的乱局,免了姜阳被揍得血溅朝堂。

    这一大清早的鸡飞狗跳总算告一段落,昭王站在汉白玉的缓台上停了片刻,淡淡地望着肃王恨不得后脑勺儿上都刻着“杀人”俩字儿的背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视线正巧与被肃王吓得一脑门子冷汗的姜阳触了一瞬。

    昭王温和地点头致意,姜阳尴尬地动了动嘴唇,规规矩矩的执礼谢过昭王的“救命之恩”,而后转身,灰溜溜的扯着孟歧,远远尾随肃王殿下,快步往华庭殿的方向走去。

    温如玦站在台阶之下,低声厉色,不知道在跟满目戚戚一脸茫然的方何说些甚么,一众朝臣在渐而细密的雨势里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唯独昭王颇有兴致地缓了几步,见温如玦气急败坏的在方何的背上闷拍了一记把人推走,这才勾手退了身后撑伞的内侍,自顾自地举着伞,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拢向温如玦的头顶。

    温如玦一愣,诚惶诚恐的要从伞底退出去,昭王也没说甚么,只是见他退一步便追一步,直待温尚书实在无奈的拱手接受了他的好意,这才转身并肩,一同缓步向宫门的方向踱去。

    “温尚书今日不去东宫了?”昭王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皇长兄这寒症实在严重,还有劳温尚书时常去探望。”

    温如玦低头皱了下眉,抬眼略带苦笑,语气却不怎么好,“二殿下今日雨中送伞,想必不是打算同我闲聊的吧?”

    昭王被他噎得一哽,偏头看了他半晌,扑哧一声笑起来,慢悠悠道,“那么凶干嘛?”

    温如玦脸色郁闷的看了昭王一眼,咬了咬牙,没吭声。

    方何方侍郎今日一举,得罪了一旦冲撞了他的原则便六亲不认的肃王不说,还稀里糊涂的把户部的立场搅和得模棱两可,一脚把温如玦在朝局之中新垒砌的墙瓦踹了个稀碎。

    温如玦师从父亲温仲宾,若要论起,也算得上是肃王殿下的半个师兄,自幼饱读圣贤书,本就不齿于姜阳目光短浅急功近利之伍。虽说肃王不屑结党亦不贪权势,可立于朝堂,总归会有个此轻彼重,如今方何正义凛然的站在了与肃王对立之处,户部侍郎的名号当场抛出,肃王难道当真可以坦荡到单纯的就事论事,不论其人身后与谁为伍吗?

    昭王似是看透了他这满腹的牢骚愁苦,一针见血地戳他的痛处,“户部近来可是忙完了?倒是挺有闲趣,查冤大头都查到肃王头上了。”

    温如玦不想纠结露怯,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方侍郎年轻气盛,一时莽撞了。”

    “能理解,方何是去年才入仕的吧?寒门子弟,八成是把三弟跟京中铺张浪费的世家公子一概而论了。”昭王斜觑着温如玦懒得掀起来瞧他的眼皮,也不计较他这股子不冷不热的态度,只笑了笑,话音陡转道,“对了,本王听说……你想找机会把弟弟调回京畿?”

    温如玦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略一沉吟,甚是忧虑道,“小珂捎了家书,说是这一冬大病小疾的就没断过……二殿下应当知道,他从小身子骨就弱,广宁冬日严寒,真要再熬一冬,即便他能捱,母亲也不放心,离得近些,也方便照料。”

    昭王感同身受似的咋舌叹了一声,沉默着把人送上了马车。温如玦毕恭毕敬的回以大礼,心里巴不得这个笑里藏刀的主子赶紧放过他,昭王却把人扶稳,不紧不慢了起来,没头没尾地倚着马车嘀咕了一句,“听说……最近大理寺正在查阮绍。”

    温如玦微一皱眉,在昭王脸上多瞧了一眼,沉吟片刻,缓缓笑道,“大理寺卿闭门思过,二殿下这话是从哪儿听说的?”

    昭王竖起食指摇了摇,避而不答,只道,“京兆府的乌烟瘴气也该散一散了,旁人我不清楚,不过我倒是真心觉得,温二公子挺适合这个位子。”

    说完,昭王轻轻在马车棚侧拍了两下,转身收了伞,一副烟雨任平生的消失在渐而空茫的雨幕中。

    华庭殿殿门紧闭,禁军统领袁扬掐着腰在门前乱晃,如临大敌似的等着殿内召唤。

    洪光皇帝口干舌燥的劝了肃王半天,趁着喝茶的功夫看了一脸凄惨倒霉的姜阳和孟歧一眼,又觑着肃王咬牙切齿想杀人的模样,实在是好话说尽无言以对,只得长叹了一口气,把殿外候着的尹银花和侍卫召回原位,漠然地把各地奏折翻得哗啦啦的响。

    时值农忙,各地雨情通报占了奏折大半,诸荣暻半垂着眼睑,余光瞄着兵部魂不守舍的那两位,心里暗骂,“这两个急于求成的蠢蛋。”

    姜阳以肃王大肆开放北境关口通商为刃,本是一招妙计——他想要消磨尽饱受皇帝猜忌的肃王殿下的气数,而通商一事肃王也确实把谋利摆在了诸般戒备之前。此般筹谋,镇虎军只要随便换个主事的,不出一年就会出岔子。肃王这几年来为此事操心不少,时至今日也已经察觉到通商背后的利益已经逐渐消磨减少,修筑防御工事的长久之计,还是得换一只羊薅毛。

    倘若姜阳能沉得住气,抛开一切细枝末节,只抓着肃王开放关口的监管之事不放,再退后一步,让军中无帅的镇虎军暴露纰漏,届时,肃王便是百口莫辩难辞其咎。

    可惜,姜尚书心无远虑,脚下虚浮的自己把自己绊了个跟头——千般不该万般错,他不该把叛徒乔唯拖出来说事儿。

    镇虎军守着绵长北线,就连洪光皇帝都心怀敬畏,未曾明目张胆的把“通敌谋逆”的帽子抛出来给镇虎军扣上。

    莽夫也好匹夫也罢,镇虎军忠骨累累压着境线,真要因着甚么猜忌组团撂挑子不干,北明王朝便当真是半壁江山悬于危岩。

    更何况,肃王这心浮气躁的态度也给诸荣暻吃了一颗定心丸——他心里盘算着拿掉肃王兵权可不是一日两日,还没到彻底翻脸的地步。

    想到这儿,诸荣暻甩开满脸的不耐烦,叹了口气,和颜悦色的想再劝几句——

    肃王却突然活过气儿来似的,面无表情地在身上掏来掏去,恭恭敬敬的把镇虎军帅印、兵符,连带着那块儿可以调兵的嘲风玉佩一字排开,叮叮当当的摆在了皇帝的龙案上,痛心疾首的跪伏在地,沉声道,“父皇不必再忧虑,儿臣自知有错,还望父皇收回帅印,依律降罪。”

    诸荣暻被他这小孩儿赌气似的举动气得直乐,一拍桌案,“肃王殿下也知道认错?那你说说,你哪儿错了?”

    诸允爅唇角一抽,一副临时起意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不着调的编瞎话道,“兵部户部不是言之昭昭的说我收受商贾贿赂吗?父皇要是觉得不够,宋禄泼给我的脏水我也可以认,搜刮民脂民膏,罪加一等也行。”

    诸荣暻随手抓了一本奏折扔在他脸上,被他这混账话惹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连皇家威仪体统都顾不上了,开口就骂,“屁话!你肃王府里贵重的物件儿九成都是朕和你母妃兄长送的,北境的宅子里空的就剩耗子了,贿赂你哪儿了?跟朕耍浑是吧?”

    “……”诸允爅心如止水的淡淡望了诸荣暻一眼,又明目张胆的瞪了孟歧姜阳一记,趁着这二人躲避视线俯首不敢抬头的功夫,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抬眼同花公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帮忙呈递上去。

    然后便见肃王“吭”的一声以头抢地,嗡声道,“儿臣曾于北境战事伊始时收到一封监军大人的求助信,无奈因不敢枉顾圣旨,贻误了军机,未曾前往在先,又有与商贾往来,隐瞒父皇在后……儿臣特此请罪,无力担任镇虎军主帅一职,还望父皇收回兵符帅印,降罪于儿臣。”

    请罪的话被诸允爅说得字句铿然,一字一个坑的砸在地上。这人挺直了腰杆跪着,神色寡淡地看了呆住的尹银花一眼,而后定住,视线直直地戳着洪光皇帝的脸。

    肃王看着皇帝从捧着信件瞠目结舌转而爬满震怒的脸色,不自禁的磨了下后槽牙——早知道他就该多跟杨不留讨教一二,怎么分辨这愤怒的表情究竟是戏是真。

    诸荣暻气急败坏的在龙案上猛捶了一记。

    孟歧甫瞧见那封皱皱巴巴的信,一时没反应过来。

    姜阳也纳闷儿,这肃王莫名其妙地掏出一封信是要做甚么?

    然而当他二人看清信封上的镇虎军印信,听清此信来路时,两人霎时如雷轰顶,脑袋里“嗡”的一响,耳畔长鸣得什么也听不清。

    洪光皇帝阴恻恻地哼笑了一声,酝酿了半晌怒意,“噌”地从龙案后暴跳起来,直接卯着戾气一巴掌把这信纸信封扇在了孟歧头顶。

    “孟歧,你监军监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不等圣旨就擅自送信煽动主帅,你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孟歧已经彻底失了魂儿,大惊失色的跪在地上,把头磕成了木鱼,“皇上——息怒啊皇上……臣怎么敢枉顾圣旨呢?殿下……肃王殿下……这玩笑可不是好开的……殿下为何要伪造书信来诬陷……今日之事不过就事论事……殿下……”

    肃王漠然地瞥着他,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狗屁不通的话,“镇虎军为免战报出现纰漏,特制印信、空白信纸严禁带出主营,违令者当场斩首,本王从何伪造?再说,对你,有必要吗?若想害你,北境那几位将军哪个不能把你一刀宰了,再回禀朝廷说你为国捐躯,谁会生疑?孟监军,本王实在是好奇得紧,若是本王收了信赶回北境,今日朝堂之上,孟监军打算给本王扣个什么罪名?谋逆吗?!”

    肃王这话虽是摊在台面上一清二白的说给孟歧听,可华庭殿内有一个算一个,话音落在耳朵里,都不自禁的一瞬颤栗。

    洪光皇帝脸色一青,昨夜被肃王顶撞得躁郁的肝火一下子灼了起来,他哑着嗓子想要开口,嘴唇微张,喉间嗫嚅了一声就顿住,到底是把滚到唇边的劝解囫囵个儿的吞了回去。

    肃王很微妙的把矛头对准了孟歧一人,盛怒之下留了皇帝几分面子,没打算把兵部也牵扯得万劫不复。

    他知道北境镇虎军容不得猜忌,亦明白皇帝这屡次干涉满心的怀疑,此事没在朝会上当堂对峙,诸荣暻就该清醒,铁血赤忱,淌着尸山血海一路走回来的肃王……似乎彻底被寒了心。

    皇帝一时恍惚,沉默良久才想起跪在一左一右叫嚷不止的姜阳孟歧,怒斥着喊来袁扬押解孟歧入狱,姜阳百杖责罚,生死由命。

    肃王仍旧跪在原地,如碑伫立。

    诸荣暻捏着眉间闭目养神,约摸着一炷香的功夫才长叹一声,起身踱到肃王面前站定。

    “朕在这位置上呆的久了,难免多疑……”诸荣暻微微俯身,拍了拍肃王僵硬的肩膀,“方才你说的若是气话,朕便当作不知,兵符帅印哪儿能这么草率的说交出去就交出去——”

    诸允爅默不作声地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又望不到尽头似的,把皇帝尚未说尽的话全数吞没其中。

    “若边境有难,儿臣上阵回营在所不辞。”肃王结结实实的一头磕在诸荣暻脚尖,而后铮然道,“只不过昨夜与父皇相商,今日朝堂上又被兵部掀起不小的动荡,无论如何,这镇虎军主帅的位置,儿臣也没办法再安稳的坐下去了。明日我便呈禀镇虎军巡防详情,还望父皇看在儿臣主动请罪的份儿上,不要降罪于北境。敌寇在外,数代忠骨戍守边境,实在容不得朝堂上这些奸佞小人挑拨栽赃,陷于不义之境。”

    这么一番情真意切,说得诸荣暻都有些动情。

    肃王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若是再纠结于肃王用意,怕是太过不近人情。

    不管如何,肃王给足了他面子,诸荣暻铺陈了许久的目的达成,镇虎军天高地远,也便无所谓肃王究竟揣着甚么心思。

    “……啧,你说你哭个什么劲?”诸荣暻颇是嫌弃无奈的剜了握拳抽噎的尹银花一眼,压着肃王肩膀的手总算是撤了下去,他微微肃王手臂上提了一下,待这孩子挺拔的站直身子,又甚是欣慰的拍了他两下,回身在龙案上捞了一把,“嘲风玉佩收回去,其余的……朕暂且帮你保管。你呀……让人家合起伙儿来参你一本,自己也琢磨琢磨,消停些日子,对外便说罚你闭门思过,先歇几日。”

    待到目送着肃王踱到殿门前,诸荣暻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又把人叫住,满脸歉疚慈然。

    “若有时间,去看看你皇长兄……知道你受人指责心里不痛快,跟你皇长兄说说,让他帮你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