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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再入棋局

    往年负责修缮泗水堤坝的工部侍郎年初被裁撤,一根儿绳子上拎起一串儿倒霉蛋,职位空悬了有些时日,工事也不得已地一再拖延。近来雨水丰沛,工部和户部的折子洋洋洒洒的铺在龙案上,地方府县亦呈禀了讯报,先于从中都留守司北营回京述职的穆良一步,颇为深思熟虑地奏请北营行伍相助修堤。

    此事尚有几日可以拖延。

    洪光皇帝对于京兆府尹的裁撤惩治早有预料,不过何人足以担当接替其职还有待商议——前两年殿试三甲尽是心气儿颇高的读书人,修书掌礼绰绰有余,到地方乡县做官却磕磕绊绊,更何况立于暗流涌动之中的京兆府尹。

    应天府是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杀戮场——要么趋利避害,随波逐流,要么登高睥睨,绝不同流轻信。

    前者而言,阮绍是个新鲜出炉的例子,府尹的位子被他经商似的尽是敷衍算计。这类人的心思因“利”而生,向“利”而行,十分容易拿捏把柄,待到他野心结苞开花,伸手折去便是。

    但诸荣暻可以掐得住分寸,太子却不见得能承袭他的手腕——盘根错节的利益交织一旦坚固,这把高高在上的龙椅便迟早会被架空……太子的性情秉性,倒更适合纯臣。

    但又不能满朝文武一盘散沙,如何用人,实在需得好好布一布这盘棋局。

    诸荣暻猜疑得多,心思太重,在华庭殿和衣眯了半宿。甫坐起身,尹银花便适时引着内侍入殿服侍,捧着一碗暖汤和一本经文搁在桌上,轻声挥退手脚不大利索的小内侍,悉心替洪光皇帝整理袍服,恭敬道,“贵妃娘娘听说这两日皇上都是在华庭殿凑合着歇息的,休息不好得用食补。这汤熬了大半宿,三更的时候就送来温着,说是广宁那边进贡的山参,滋补得很。”

    尹银花提这一嘴倒是给正琢磨的诸荣暻提了醒儿,他忽然问道,“你觉得,温如珂这人如何?”

    这话不好多说,说得太深算是妄议朝政,说得太浅又成了敷衍圣上。尹银花想了想,轻声道,“温大人早些时候在京畿的府县如何,奴才不知。不过回广宁传旨时见了见,各处倒是挺安稳的……唔……许是奴才许多年没回去过,看家里日子过得顺遂,只当是好了。”

    诸荣暻觑着尹银花,笑骂他在宫里待得久了没了见识,却有了忖度似的,不再追问。他掀了衣袍在桌前坐定,拈起食盘上的经书,略一诧异,低声问道,“这经书也是贵妃送来的?”

    尹银花不羞不恼的赔笑,听得问话赶忙道,“这是贵妃娘娘亲手抄的经文……娘娘这两日不是要去护国寺为四境祈福?担心皇上您整日费心,说是从民间听来的法子,抄一份经文压在枕头底下,夜里就能睡得安稳。”

    诸荣暻捏着汤匙的手腕一顿,忽然冷笑道,“昨夜的事,贵妃知道了?”

    帝王心思难猜,尹银花拿不准诸荣暻这一声冷笑里几分是怒几分是叹,忙先跪伏在地,温声道,“昨夜东宫杂乱,嘉平王殿下和巽南王殿下吓得不轻,大半夜烧得严重,说甚么也不愿意在东宫休息,太子殿下这才不得已送他们去了长宁宫,恳请贵妃娘娘照拂一二。”

    如此一来便同通风报信扯不上干系了,童言无忌的事儿若是抓着不放,倒成了诸荣暻不近人情。

    洪光皇帝斜睨着他,默不作声地喝了大半碗汤,翻着经文把食盘朝外一推,方才准他起身,漫不经心地问道,“老三还在谨身殿?”

    尹银花不急不徐地上前收拾,没敢抬眼看皇帝的神情,低声应道,“还在殿外跪着。”

    诸荣暻又是一声哼笑,他瞧了眼时辰,稳坐桌旁,把这一本薄薄的经文读了小半,这才挥了挥袖子,让尹银花去带个话,准允肃王回府休整,另有叮嘱,让他尽快查明京兆府的毁容案,待做了结,有要事交予。

    尹银花恭顺地应声退下,出了华庭殿转脸就甩了这周身的淡定,一路碎步,急匆匆地赶到谨身殿外传了旨意。

    肃王半个身子的血迹已然干透硬结,凄惨得尹银花苦恼的无处下手。诸允爅婉拒了花公公的搀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自顾自地拍了拍衣裳上的尘土,看着平日里从容款款的花公公好一番唉声叹气实在有趣,脸上却凉得僵硬,干巴巴地揉搓了几下才缓过来,不以为意的眨了眨眼睛,“花公公,你帽子跑歪了。”

    这孩子心大得尹银花都跟着肝儿颤,挨了一刀跪了一宿,他倒是还有心思说笑——尹银花又是一声长叹,没等杞人忧天似的想说点儿甚么,余光觑见来人,抿了下唇,躬身退下了。

    此时不过四更过半,太子殿下却已是穿戴整齐,披着厚裘袄缓缓对着颔首离去的尹银花见礼,待他隐去身影,这才满目担忧地迎到肃王跟前去,体己地抬手,用掌心摩挲着暖了暖肃王失血泛凉的手臂,一再为嘉平王巽南王之事致谢,不由分说地引他回了东宫处理伤势,顺带着换身衣裳,兄弟闲聊几句。

    诸允爅思来想去并未推拒,一路随行至端庆宫,捧着热茶坐在暖阁里,疲乏地打了个哈欠。

    肃王差使不惯那些动作轻巧体贴的内侍,太子也不勉强,备了一箱子伤药和一套干净合尺寸的衣裳便坐在外室喝茶,无奈地看着肃王道,“我不太懂药理,这些都是太医院的伤药,你挑用着习惯的便是了。”

    肃王被这一箱子伤药惊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似有预料,只是捏着茶杯轻笑,“是不是很是好奇,我这东宫的伤药为何备的这么齐?”

    肃王沉默了片刻,他自然瞧得出太子是在跟他透底——他舔了舔唇角,对着铜镜扭着胳膊瞧了瞧,许久方才沉声道,“熙儿无意中提及过前些日子东宫刺客一事,此事与东宫惩治罪奴之事,可否有关?皇兄当真受了重伤不成?”

    “药方熙儿都已经悉数告知,我又有何可瞒你的呢?”太子略一蹙眉,低沉地叹了口气,吐息之间隐隐听得到沙哑的声响,像是破了一块的风箱,“刺客是真。罪奴刺杀也是真。两者开端许是没甚么关联……不过之后,谁也说不准。”

    太子说话的声音放得极轻,中气不足,甚至可以说是有气无力,“肃王可还记得温家二夫人?”

    诸允爅擦药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沉默地透过铜镜看了太子一眼,没吭声。

    温二夫人于肃王而言是浸着温柔的回忆,然而对于当时的朝局来说,却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去,那些个陈年往事里保不齐还掺着甚么要命的东西。

    那段混乱的时日交错地埋下不少祸根,其间种种,恐怕洪光皇帝和温仲宾都未能悉数参透。

    太子没打算从肃王口中得到甚么答复,只自顾自地笑叹了一声,“嵘清苑里不知道还埋了多少北境的细作。人杀了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可二十年过去,还是会有人打着拓达的旗号把刀子捅在我身上。”太子掩唇轻咳了一声,苦笑着继续道,“至于刺客一事……顾青顾白追查了一下,是秦守之的手笔。”

    肃王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太子叹道,“早些年,秦守之就为加害温家,曾编排罪奴出身的温二夫人,说她乃是北境细作,蛊惑太史令,意图与外敌勾结谋乱——他暗中派了刺客闹这么一遭,又抓着温尚书曾去往岭南一事不放,我担心重蹈覆辙,这才混淆视听,最起码拖延到有力气出面同父皇商议。孰料此事未定,昨夜里东宫又惹了乱子。”

    肃王登时不快,嘴唇微张踌躇了片刻,低声追问道,“温二夫人……当真是北境细作不成?”

    “只要有人让她是,她便一定是。真假与否,哪儿还那么重要?”太子哼笑了一声,看着眉宇间纠结于此的肃王,轻声提点道,“二十年前我不过只知其中一二,时至今日,更不敢妄言。我知道你年幼时不在宫中……平日里颇受二夫人照料——但她身份不明确有其事,时隔多年,想要查明原委虽然艰难,但也不妨徐徐图之,试上一试。”

    肃王神色沉了一瞬。

    诸允爅不怎么待见年幼时的太子。虽然凡事可以归结为年幼无知,然而毕竟当年肃王在谨身殿外常驻的祸事是因太子而起,少年往事,记仇与否许是没那么重要,可听他不自在地收住话柄,总归是不会牵扯出甚么好脾气。

    诸允爅似笑非笑地看向太子,“如何查明?岭南庆安侯知道真相吗?还是说,温大哥已经问出了什么名堂?”

    肃王这话带了半分咄咄逼人的语气,太子一怔,缓缓地思索着肃王究竟知情几许,末了无奈地笑道,“至少现在可以确定,二夫人的来历身世是庆安侯一手促成,此事北境脱不开干系就是了。”

    太子看向上了药换衣裳的肃王,无措地停顿了片刻。他看着这个曾替他承过过错的弟弟背上遍布的伤痕,一时心里发堵,哽了一下才继续道,“……就是不知昨夜北境的刺客搅局,与秦守之是否有关……当年便是他刻意编排,如今说不准他还会拿温尚书与庆安侯交谈一事做手脚……”

    诸允爅许久没应声。

    无论是太子有意示好,还是皇帝并未苛责于他与东宫的来往,亦或是诸荣暻顺水推舟,借肃王之力拔掉阮绍这么棵墙头草……他们在无法认知肃王立场时所做的一切举动,窥见端倪之后便可得知,其目的昭昭。

    ——秦守之位极人臣,结党营私、贪得无厌、恣意妄为,但这些罪过仍然不够动摇他分毫。

    除非,通敌谋逆。

    就好似当初细作挑拨,逼得闻戡都走投无路那般……

    诸允爅仍旧是一枚最合适,亦最可靠的棋子。

    肃王心事重重地往宫外走,行至宫门前正见林柯快步迎了上来,绷着一张脸,强忍着担忧的表情,拱手见礼,“殿下。”

    “小小年纪总苦着一张脸做甚么,没事儿。”诸允爅动了动受伤的那侧胳膊,顺手拍在林柯肩上,“怎么是你来这儿等着?”

    “……”林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压着步子随四处找马的肃王走了几步,方才追上去,沉着脸道,“吴照醒了。”

    “这不是好事吗?怎么这幅表情。”诸允爅有点儿惆怅,自责地觉得他没照顾好亡故旧部的爱子,竟然把这么个本该活泼的少年教养成了一个一脸死相的小面瘫。诸允爅正要逗他,忽然觉出林柯这小面瘫的脸上情绪似乎不同以往,顿时警惕,拧眉问道,“还有甚么事?”

    林柯咬了咬后槽牙。

    “关在地牢的刺客昨夜趁王府侍卫调离整顿,设计逃脱……还,带走了杨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