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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杀或不杀

    浅风拂过,嫩叶枝桠窸窣晃动,院门苟延残喘一般发出一声“吱呀”的长响。

    岳无衣在屋顶的窟窿里轻轻竖起食指嘘声,继而轻轻合上瓦片,随风声消散无踪。

    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近两个时辰的黑影刺客拎着一个叮当作响的包袱进了院门。他侧耳听着风中细碎的声响,步子滞了片刻,眯起眼睛四处望了望,目光与破旧窗棂里投出来的张望撞了个正着——屋子里的杨不留不知醒了多久,也不知她自己在破屋里究竟是怎么一番瞎折腾,这会儿竟已然挪蹭到破窗边,似是打算瞧瞧自己身在何处,寻个逃脱的办法。

    刺客无声地停在院中看了她许久,一双深沉的眸子满布血丝,敷了满脸的绷带被血水脓水浸透了大半,可怖又寂寥。

    杨不留看着他沉默地进屋,无力挣扎地被他扯住身后的太师椅,拖死狗一般扔回到茶几旁。

    “别想跑,这座宅子外面到处是给野狼野狗布的陷阱,四周荒无人烟,也没甚么人知道这个地方,你跑出去就是死。”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瓷碗剐蹭着沙砾。

    杨不留不自禁地皱了下眉,默不作声地看向他颤抖的指尖,烦躁地解了几下包袱上的扣结,压抑地叹了口气,杂乱无章地抽出匕首破开布料,翻出几个装着伤药的瓷瓶和绷带布条,坐在一面蒙了厚重灰尘又泛了铜锈花的铜镜前,深吸了一口气,凄厉地撕开黏在皮肉上沾血的布条。

    他喉间含着低吼,颈间满是冷汗地撑着膝盖平复吐息。

    撕扯黏连皮肉烂肉时的痛苦,于杨不留而言并不陌生,除却疼,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更让人心底发寒。杨不留微微叹了口气,明知故问地没话找话,“这是哪儿?”

    刺客浑身一抖,古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刺进骨髓的痛感息止缓了一瞬——他这才恍然,这个被他绑来的倒霉蛋儿正在随口闲聊,分散他的注意。

    刺客僵硬窘迫地撇开视线,故作无甚关切地哼声道,“时家别院。”

    杨不留那双眼睛里无惧无怯,神色自若浅淡,像是没半点儿身为人质的自觉。

    “时家……南境时将军?”杨不留微微偏头看他,见他脊背一僵,眸子从铜镜里焦躁地掠了她一眼,继续缓慢的低声念叨方才岳小将军趴在屋顶,同她闲碎说起的那些陈年往事,“据我所知,十余年前,时州时将军因酒后失了理智犯下屠杀数户百姓的重罪,畏罪自杀之后被抄没了家产,家中十岁以上的男丁悉数流放西北,女眷和年幼的独子被收押于嵘清苑。”她刻意顿了一下,仔细打量了那刺客一遭,“……你这个年纪,若非是对此事或是对时家了解颇深,应当是不会知道山林里还藏着时家别院的……这么看来,你难道是数年前被赦免的时慕青时公子?”

    本该金石落地的话没能换来半分被戳破身世的闪躲诧异。

    时慕青好像根本无意回绝隐瞒,他轻蔑地瞥了杨不留一眼,几乎是认定了这姑娘十分乐于自作聪明作茧自缚,默不作声地睨着她,许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知道我是谁又如何?你觉得我会让你活着从这儿离开吗?”时慕青缓慢仔细地换了伤药缠好绷条,转过身微微倚着老旧积灰的梳妆台,阴恻恻地说道,“在地牢时去而又返,杨姑娘不就是想看看我能逃到何处吗?可结果如何呢?肃王府那群窝囊废不还是跟丢了?连一个姑娘都护不住……”时慕青嗤笑了一声,目光在杨不留被粗麻绳磨得泛红的颈侧逡巡,舌尖舔了舔唇角处新破开的小口子,眸色登时沉如无底深渊,“肃王究竟有何值得你们如此上心关切之处……”

    他自说自话了许久,疲乏地合上眼睫,继而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你也是要死的。”

    杨不留对落在自己脑袋上那些生死之类的字眼向来云淡风轻,反倒是一个无心的“你们”扯住了她的注意。

    “‘你们’?”杨不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除了我,还有谁?谁让你杀了我?你若是当真对我动了杀心,何必把我捆在这儿——”

    时慕青嘴唇微张,明显恼羞成怒猛地蹿了起来,然而仅一刹那,他又收回视线缓缓地坐下,喉间不自在地挤出一声笑来,“杨姑娘,自说自话也有个限度,我哪儿有甚么同伙……”

    杨不留微微扬起下颏,似笑非笑道,“时公子把我一个人撇在这儿,从我醒来到现在快一个时辰,你这才沮丧失神地回到这儿来——”

    时慕青和缓的神色僵在层层叠叠的绷带之下,轰然怒喝道,“你闭嘴!”

    “我猜对了是吗?你刚刚是去见了那个你一再回护着的人,或者准确点儿说,是你喜欢的,但她却只喜欢肃王的姑娘……”杨不留丝毫不留余地的将她所有最不齿的推测戳在时慕青的心上,刀刀见血一般地逼得他无路可退,“你去见了那个你一直护着的人,希望得到她哪怕一丁点儿的关切。然而她不但不珍视你的付出,反而视你的伤痛如污秽,指使你去做一把屠刀……一如你父亲那般——”

    时慕青驳不出只言片语,转身抄起梳妆台上的一件巴掌大的破旧妆盒,狠狠地朝着杨不留的头上砸过去——杨不留没躲,既未及反应也无心避开,隐隐觉出妆盒的一方边角沉而重地从她额角处剐过去,闷声一响,碎在她身后的石墙。

    时慕青定定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杨不留,半晌,脱力地跌回在椅子上。

    林中起了骤风,落在院中老树上的惊鸟“扑棱棱”地抖了抖翅膀。

    时慕青神思绷得太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杨不留,被她戳中的羞耻布坏得破烂不堪——偏偏她又确是无辜的,无辜到时慕青根本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毫无愧疚地对她痛下杀手。

    杨不留先觉得额角处木然得发胀,隐约有丁点儿温热敷在麻木上,而后才是绵长的钝痛感。她有点儿担心破了相,见时慕青走过来,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可又不方便躲得太远,免得一不留神用力过度,腕子上被岳小将军磨得摇摇欲坠的麻绳脱了扣。

    时慕青尚未留意到她背后的这点猫腻儿,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替她抹开额头上沁出来的血珠,觑见那一层血珠底下有些招摇的瘀痕,忍不住道,“你……你怎么不躲?还好没划得绽开口子……”

    杨不留眼角一跳,满脸的一言难尽,“你把我捆得跟粽子似的,我怎么躲?”她略微抬眸打量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的时慕青——表情看不分明,可那双眸子却目光闪烁。杨不留笑声又道,“害了那么多姑娘毁容,怎么这会儿反倒怕我划伤脸了?”

    时慕青半晌没吭声。

    他总有一种在杨不留这双眼睛里无地自容的错觉,仿佛被捆缚得动弹不得的人,从来就不是这姑娘,而是他自己。

    许久,时慕青方才闷闷地哼了一声,“那药水即便毁容……也是治得好的。”

    杨不留本来都做好了把这人气到癫狂的准备,孰料时慕青竟也玩儿了一回不循套路——这人这般顾及姑娘家的容貌之虞,分明非是恣意妄为的狂妄之徒,为何会惹出这般是非?害人哪里还有留有余地的道理?

    杨不留拿捏着他的那点儿恻隐之心,略微挑起眉梢,牵动额角的伤处,钝钝一疼,她却无暇顾及地追问道,“那你为何想杀了吴照?”

    “他贿赂官员,杀人藏尸,死有余辜。”时慕青撇了撇嘴,十分不齿道,“即便不是因着他发觉瓷瓶的事儿,我杀他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这么个缘由有点儿出乎预料,杨不留显然一怔,“……杀人藏尸?”

    时慕青不耐烦地沾着药粉在她脸上的伤口处恶狠狠地压了一下,“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他奇怪地瞧着杨不留分毫未变的表情,低声道,“吴照与街司勾结,大抵是按盈余,分账给街司的小破官。那日在巷子里送钱的时候,不凑巧被一个小乞丐撞了个正着,吴照揍了那孩子一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直接把人打死了——他就趁夜把小孩儿埋在北郊的树林里。我在树上打盹儿的时候,凑巧看见的。”时慕青嗤笑了一声,“这人也是缺心眼儿,埋尸还要絮絮叨叨地承认自己的罪过,生怕那孩子化成厉鬼来找他索命。”

    杨不留认真听了来龙去脉,忽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初秋……”时慕青直觉这位杨姑娘八成是要为了这事儿说些甚么,脑子飞快的转了几转,没转明白,费解道,“怎么,这你也要管?”

    “我又没个一官半职的,哪儿能甚么都管。”杨不留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只是在想,你要是当真是为了惩凶除恶,哪还用得着时隔半年才替天行道?分明就是被他知道了瓷瓶的事想要隐瞒杀人灭口。这话糊弄阮大人倒是绰绰有余,可这案子落在朔——肃王殿下手里,你要么编个万全的借口投案自首,要么扔我在这儿自生自灭,趁早逃到天涯海角,现在是何苦呢?只为了杀我吗?”

    杨不留说话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像是家长里短的随口胡诌,时慕青却登时生出几分在她面前近乎坦胸露乳的狼狈,他拿不准杨不留在打甚么主意,在这么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拖延时间和刻意激怒他都是愚蠢而无用的……

    时慕青虎着脸,气急败坏的发狠踢在她脚踝上,对伤处像是毫无知觉的杨不留总算浅浅地嘶了一声,不受控制地拧起眉间,许久不能松开。

    时慕青忽然留意到她对于伤痛过分浅淡的反应,整个人在暴怒和介怀愧疚的边缘挣扎不已,磨磨唧唧地问了一句,“你……好像不是特别怕疼?”

    杨不留饶有兴致地琢磨着时慕青两眸之间纠结的神情,明媚地笑了笑,“怎么,不怕疼的话,杀了我的负罪感会小一些是吗?”

    时慕青脖子登时就红透了,他看着杨不留笑颜嫣然,突然意识到她这笑容里八成是在耍人讨趣——时慕青冷哼了一声,紧接着歪扭的狂笑了起来,眶眦欲裂地捏住她的脖子,恨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敢杀你?还是……你觉得,一定会有人来救你?别做梦了!即便你死在这儿骨肉腐烂被野兽啃得渣都不剩也不会——”

    杨不留截口打断他,被掐得气息不稳,却仍旧平淡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树林里叶涛翻涌,万籁俱静时由远及近争先恐后地涌来似是无穷无尽的风声。惊鸟飞起又落下,匿在枝叶树冠里婉转的长鸣。

    时慕青沮丧地松开她,沉默着。

    杨不留悲怜地看向满目迷茫的时慕青。

    “如若当初不知吴照杀人藏尸一事,你还会毫不犹豫地去杀他吗?”

    时慕青的声音又嘶哑的不像话,他本该爆发的怒意没了火种,只在他胸口烫得发疼,继而无声无息地沉没在满腹的苦水之中。他苦笑了一声,“……我究竟是为了甚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设身处地之说更多的是一种无谓关切的说辞,杨不留并不否认时慕青,顺从又突兀地问道,“或者,我再问得直接些,即便毁容案当真是你有意为之……你这么做的理由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