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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运河沉船

    华庭殿中霎时寂然。

    诸荣暻脸色铁青,难以置信地望向眉宇锋利的懿德太子,怒极反笑,抑而再抑的怒气登时爆开,厉喝道,“太子是在教朕如何治理万民吗?!”

    话音未落,阶前众臣惊惧得“呼啦啦”跪倒一片。

    诸允爅跪在地上颔首侧目,微微蹙起眉头,瞥了理该撞破过此事的穆良一眼——无缘无故成了个人人争抢又烫手的山芋球,穆老将军也是满脸的愁苦。

    诸允爅方才的话说得其实稍稍夸大其词。北营驻地安排并不松散,适当抽调也不至于防备落空,更何况穆老手下精兵强将锐不可当,调去修堤也无不可。

    但肃王不久前才在兵权之事上跟洪光皇帝暗中较过劲,他深知调动驻军这事儿是在戳皇帝的痛处,方法可行,却决不能由他等臣子提起,惊动洪光皇帝的疑心——顺水推舟无关讨好与否,肃王实则是在给懿德太子浅浅地提个醒。

    然而素来温厚的太子殿下一丁点儿没领他的情,横冲直撞地非要在诸荣暻面前闯出个是非论定。

    诸允爅惊疑地盯着他皇长兄的后脑勺儿,实在好奇里面这会儿都装了什么东西。

    北明国土幅员辽阔,南北气候迥异,年年大小灾情无可避免,洪涝干旱的天灾整治事关地方官员的政绩,但如何实施还要看时年的风声和上面的授意——有钱捞就夸大其词抓一把油水,没钱捞就藏着掖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免因着灾情治理不当,府县受到牵连,官员百姓都过不上好日子。

    去年虽有辽东罕见的旱涝疫情,但好歹算是个丰年,不至于守着钱粮紧巴巴的过日子。但年初整饬朝堂的风声刚落定,流放的官员还没走到西北吃沙子,生怕再闹起点儿甚么天灾人祸,地方官员战战兢兢,简直恨不得把这些事儿囫囵个儿的都捂烂在自己手里。

    但县府地方压着开堤泄洪这事儿不报,勉勉强强的能算上个情有可原,太子明知此事利害却拒不上报,显然很难相提并论。

    若说水患紧急,官道不通也能解释的过去,编排他有意隐瞒积攒民怨别有居心也算得上是个由头——然而这件事儿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也便罢了,太子反倒要藉此牵动驻军,那便由不得诸荣暻不去猜忌,懿德太子此举,究竟是在打哪门子的主意。

    不过泗水堤坝事关粮田,户部年年为这点儿事儿折腾得没个安生,东宫对于堤坝偷工减料想借机发挥也不是一天两天。捏着这么件烫手的事儿,太子无非也是想拎着这事儿当个筹码,敲山震虎也好,旁敲侧击也罢,总归是能让洪光皇帝意识到,这些烂摊子不能再单塞进工部的手里——也是为了给工部尚书李有君和历来掌管此事的徐清芳徐侍郎提个醒:诸位的猫腻他心知肚明,不提便罢,若要追责,工部根本脱不开干系。

    淮水泗水这两个地方属于灯下黑。淮水泗水河网密集,又脱不开雨季雨水,大旱少见,下点儿雨就涨水。堤坝年年在修年年在危,工部偷工减料都成了习惯,人手不足就干脆糊弄了事,总归来年开春还得再修补一回。

    这么一层忽悠一层,忽悠了数年,始终是治标不治本,上面揩油捞钱乐得自在,河岸旁的百姓只能望着偷工减料的堤坝求告着老天爷讨生活,日子过得分外艰难。

    懿德太子自然也清楚,修缮堤坝一事一劳永逸的目的定然难以成形,但人手充足的加固总比敷衍了事要有效,最起码也要为了农户百姓争取几年不必为了河坝决堤犯愁的安生年岁,朝廷也不必一再纠结于此,年年盘算着修筑堤坝的那点儿银子。

    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本就不是什么坏事。

    再则,大抵也是懿德太子宽仁的私心。

    泗水沿岸的粮田负责供应京城粮草,每年粮草周转,每户征收的粮食的石数太高,私自售卖购入赋税又太重,当地的农户百姓苦不堪言,为了一口吃食又不得不艰难度日。然而洪光皇帝始终不松口,堤坝修缮之后若是水患得以抑止,工部折子一上报,年底征收九成要增大数目——但倘若这般灾祸已成,朝廷只能减免不能增加,无形之中就把今年赋税的事儿敲定了大半,诸荣暻只能被动接受。

    户部虽然收不上钱,但太子殿下以身作则担保申诉,于百姓而言,谁是为天下万民,谁又会成为民心所向,自然也有了定数。

    事关赋税征粮,懿德太子此言此行,户部必然会参与其中,甚至极有可能,温如玦才是此番遮掩的主谋……

    但诸允爅不太明白,此举无异于让懿德太子避开洪光皇帝的锋芒,站在了百姓的身侧,这与明目张胆地同向来纵观全局的皇帝政见对立,又有何不同?

    东宫虽立多年,但先皇后殡天,太子在后宫难得依凭,宁贵妃虽不是算计夺权的刻薄妇人,可也不好多做帮扶引得猜忌。懿德太子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照理而言,半数朝事政务已无需过问皇帝的意见,但在洪光皇帝眼里,太子理该始终是他手中顺从的棋子,而不应有拿捏条件反过头来在万民眼中树立威望的急功之举。

    依着诸荣暻的脾气,他许是不会过多计较,但连连犯错戳在他的心尖儿上,他一定会挂记。

    诸允爅眉头皱得老高,觉得这风头实在不对劲儿。

    兵部姜阳见缝插针地吹了一阵南境匪患的风。南境统帅方彦君一再讨要军费的事儿在诸荣暻心里重重地记了一笔,姜尚书远虑不出甚么花花来,但近的他倒是清楚——他不比天高皇帝远的方彦君,眼前儿顺着皇帝的脾气才能保命……总归是不能随随便便地称了太子调动驻军的心意。

    北境野狼卫销声匿迹不得影踪,南境表面上嚷嚷的是匪患肆起,实际上大抵还是方彦君那边瞎折腾,一南一北都不消停,懿德太子动用驻军修缮堤坝治理水患的念头总该提溜出来重新合计合计。

    孰料懿德太子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伏地不起,隐隐压着喉间的几声咳嗽,闷声道,“启禀父皇,泗水沿岸因着多年赋税水患逼得哀声哉道,北境敌寇虽狠毒,南境匪患虽狡诈,可倘若泗水百姓难以维持度日呢?他们会如何?受官府欺压坐着等死吗?如果不想坐以待毙,那究竟是投敌?还是反叛?泗水离京城相去不远,难道要以苛政逼着良民百姓成为心腹大患吗?!”

    诸荣暻登时觉得眼前一阵斑驳,半口气没提上来,涨红着脸缓了半天,喉间一抖,冷哼道,“你说甚么?苛政?”

    阶前众臣皆是一惊,任谁也没料到素来温厚的太子殿下会在此处摔了皇帝的颜面不顾——若同以往相比,他简直是踩在了洪光皇帝最不可触及的逆鳞上用力的碾来碾去。

    温如玦脸色青白,咬紧牙关膝行几步上前,先磕头请了罪,方才沉声解释道,“此事没得到地方官员的奏报,也是有人传来消息方才得知,太子殿下爱民心切……”

    “爱民心切?”诸荣暻忽然高声大笑,“好一个爱民心切啊。”

    温如玦心里登时一抖,慌忙抬头正要解释,却被诸荣暻一声怒喝钉在原处不敢擅动,哆哆嗦嗦地伏地不敢开口。

    “你闭嘴!”

    诸荣暻冷眼垂眸,扫视着御阶台下默然良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前斑驳明暗,迫着他眯起眼睛晃了几步,没甚么分寸的停在太子跟前,“你还有甚么想指责朕的?嗯?”

    “儿臣不敢。”太子顿了一下,平复了些许喉间不受控制的发颤,沉沉地压了一口气,又道,“父皇,泗水淮水事关粮田命脉,堤坝年年都有急报送进京城,今年雨水连绵,已经有一处撑不下去,若不尽快督工,后果不堪设想。”

    诸荣暻冷哼了一声。

    太子并未拔直身子,声音却愈发的不卑不亢,“儿臣愿亲自前往泗水治理水患,还望父皇应允儿臣调用驻军,儿臣必将护佑淮水泗水百姓安稳无忧,绝不拖延工期。”

    诸荣暻虎着脸睨向他,良久,突然朗声笑起来,“你倒说说,你想调哪儿的驻军?嗯?东宫的位子,你是不是坐够了?嗯?”

    太子一时没吭声。

    正此死寂之时,殿外忽然有人急声求见,奈何殿内议事不得通禀,外面的人只能焦头烂额的吭叽着候在门前——诸荣暻眉间一敛,侧目瞥着尹银花,示意他出去看看。花公公躬身退下不过片刻,又急匆匆地踩着遍地的寂静碎步跑进来,伏在皇帝耳旁低语了几句,觑着洪光皇帝霎时凝重颔首的神色,赶忙唤门外内侍引人入殿。

    户部侍郎方何疾步随着一位监军大人破雨而入——两人大抵是这一路上没来得及撑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狼狈不堪。

    殿内众人半数不解半数诧异。兵部姜阳和户部温如玦二人尽是满目震颤,直勾勾地瞪着这两道身影,试图认定心中不安不祥的推断。

    方何被冷雨凉风砸没了半条命,浑身寒滞的跪地长礼,哑着嗓子道,“皇上,泗水……泗水旁支运河的粮船……沉了!”

    杨不留自京兆府大牢里出来的时候雷声渐止。她一早被诸允爅拉着雨中漫步,也忘了拎一把伞,轻声同那几位不知如何待她为好的狱卒大哥道了别,转身正琢磨着钻进溶溶的细雨里,快步跑回去。

    一辆马车轱辘辘地碾过早被雨水浸透的青石板,快而稳地驱赶过来——岳无衣靠在车厢外扯着缰绳,临近京兆府大牢,缓了缓速度,妥当地停在正张望雨势的杨不留跟前。

    念儿顺势在岳小将军的“吁”声中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先扶她上车,轻快道,“刚刚殿下叮嘱京兆府的捕快大哥来送信儿,说是到这儿接你回府,正好赶上了。”

    岳无衣跟大牢门前的几位狱卒相熟,吆喝着打了声招呼,趁着那几个感慨着五军营岳将军亲自驱车接驾的姑娘得是个甚么身份的功夫,扯动缰绳扬手调转了马车,原路奔进朦胧的雨幕里。

    念儿急忙忙把添了草药的熏香暖炉塞进杨不留手里,嘴里细细碎碎地念叨着雨天大牢里湿冷,姑娘的手又总是凉的……小丫头嘟嘟囔囔了半晌,杨不留不急不恼的听着,倒是车厢帘外的岳无衣忍不住敲了敲厢门边框,提醒道,“你这嘀咕了半天,倒是说正事儿啊。”

    杨不留好奇不解地扬了下眉梢,觑着念儿满脸懊恼的敲了敲额角,忍不住拉下她的手轻笑,“怎么了?”

    念儿被杨不留的指尖冰得瑟缩了一下,反过来把她的手包在手炉上烘着,低声道,“那个翻墙的雨歇公子来了,说是陆老板有重要的话要带到,这会儿在府上候着呢。”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说是甚么事儿了吗?”

    念儿歪头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点了点头,“他说一提起来姐姐应该记得,是之前说过运河里货船倾倒的事儿。”

    马车突然滚过一截断裂的石板,马车轻轻一晃,彻底把杨不留脸上的笑意晃没了踪影。

    一路回到雨中安静无声的肃王府,杨不留微微颔首,同候在门前的林管家打了声招呼,得了老林的指引,连念儿备好的伞都没顾不上撑,径直跑到肃王府会客的正堂,撞在踱步的雨歇身上。

    杨不留稳了稳身子,道了声歉又退开半步,眉宇间略有急切,“货船倾倒的事儿到底有什么问题?”

    “货船没问题。”雨歇被杨不留撞得一趔趄,拱了拱手定了定神,又道,“问题是船上的货物。那船是公家的,里面装的是周转调往北线驻军的粮草和送往辽东的陈粮,全打水漂了。”

    杨不留略一蹙眉,“之前不是说,那船是私家商户的吗?”

    “……”雨歇愣了一下,继而恍然,“咱们联络的商船是小船,里面都是些……私贩的瓷器。当时官船一翻,直接把商家的小船掀了。”

    杨不留登时心里一紧,忽的就恍然,肃王今日进宫,八成会与此事撞个纠缠。

    辽东都司因着去年的灾祸,春耕之后百姓口粮仍是青黄不接,温如珂打从杨不留尚在广宁府时便每日点卯似的写折子往京城送,讨要了不小数目平衡粮价的官粮。再加上周转北线三地驻军的陈年粮草,这艘官船上的货量巨大,掏掉应天府存粮的三成都不稀罕。

    然而粮船未等入海,先栽在了为大量货运吃水挖的比泗水河道深了数倍的运河里,黄澄澄的粮草就这么送了河神,捞都没法捞。

    雨歇抿着唇,掏了一截笺筒递过去,“泗水的堤坝要泄洪,已经漫到粮田里去了,肃王殿下今日入宫……”

    “准保跟这事儿脱不开干系。”杨不留拧着眉头扫了一眼字条,轻声一叹,“这是在逼朝廷大动干戈的修堤治水啊……”

    应天府的存粮但凡出现了亏空,泗水的粮田就是重中之重,如若泗水水患之危难解,应天府就要粮食短缺,商家贾户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此般敛财的机会,哄抬粮价菜价,怕是个不小的麻烦。

    然而若想到最坏处,流民和饥荒才是最为艰难。

    这事儿商贾富户大抵不大清楚利害,可耕种田地的农户必然明白,种稻种菜原本就是靠天吃饭,这田里一涝,怕是大半条身家性命都要托付给这不知晴雨的老天。

    杨不留搁下字条抿了口茶水,沉吟良久,突然又抓起字条一字一句的斟酌了半天,凝眉问道,“这官船,究竟是直接沉了,还是翻了?”

    雨歇一时没弄懂杨不留意有何指,只得挠了挠头道,“这……夜里出的事,详细的情况还在打探,陆老板说怕这事儿急,让我先拿来给杨姑娘看看。”

    “……”杨不留耷拉下眼皮,指尖轻轻划过字条边缘,蹭出一道血痕,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大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