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闺探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塔兰之神

第二百八十五章 塔兰之神

    杨不留再次清醒过来时缺月已偏,墨色将尽未尽地染着天,似是黎明破晓之前。

    目光所及之处仍是那扇破烂漏风的窗,杨不留微阖着眸子,缓慢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孰料竟意外发觉被捆缚得难以动弹的手腕脚踝之上没了牵制压迫的难耐钝痛之感——将近一个昼夜的受制于人得以解脱,杨不留稍微惊喜地转了转不知何时被卸掉绳索的腕子,吃力地撑着地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倚靠在破烂的窗边,眯着眼往窗外看。

    不出所料,窗外无人看守,檐下便是陡峭的崖涧。

    屋子里轻不可闻的动静传到一门之隔的看守耳畔,有一黑衣人悄悄推开门板往里瞄了一眼,觑见杨不留已经挪蹭到窗边,当即转头低语,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句话,随后又怒目直视着歪头打量着门缝处的杨不留,不甚熟练地吼了一句,“你,老实点!”

    杨不留神神叨叨的能耐有限,自然听不懂番邦话说的是甚么意思,只是瞧着他们说话时比划的动作,大致猜得出是派人去找个位高权重的人过来问询究竟。

    杨不留摸了摸方才挨了一闷棍的额头——幸而这棍子约么是不太顺手,乎噶尔被人戳破了算计,气急败坏地抡着膀子也没使上多大的力,狠砸的那处只肿了一块,竟然没破皮。

    这脑子虽然被敲成了浆糊,但杨不留混混沌沌不假,却也还没到晕头转向随随便便就能蒙骗过去的地步。

    乎噶尔实在太过急于求成,这么一出土匪劫道的戏码连个借以依托的本子都没写完满,被劫的这位又心有预料多处留意,哄骗的戏份儿尚未敲锣,杨不留便把他的编排猜了个彻底,这伙儿无意劫财的土匪,八成是另有深意。

    山间匪患再不济,落脚之处安身之所还是得有的,不说财大气粗,最起码也得遮风避雨,关押人质的屋子积了遍地的尘土,这幅八百年不开张的架势,自然免不了让人心生疑虑。

    而这还只是诸多破绽的其中之一。

    一路辗转颠簸,乎噶尔并不确切知晓自己早便在杨不留跟前漏了底。

    他们这伙人在南境驻军频繁调动,军匪对峙人心惶惶之际,为免引人瞩目,交谈话语不敢张扬,连番邦话说得都少,杨不留窝在麻袋里晕晕乎乎的装死偷听,几乎囫囵个儿地把乎噶尔在此地四窜藏匿的缘由推了个大概——乎噶尔虽行迹诡谲,但为人野心倒没那么捉摸不定,既然他把主意打在了杨不留头上,自然还是在惦记阿尔番丽曾安排部署的诸多事宜。

    一切揣度论定,杨不留其实本可以在这伙人马跟一队城防巡视的官兵交错途径之时伺机逃脱……

    然而既已得知乎噶尔有意藉由她的身份逼迫当年听命于阿尔番丽暗藏于南境的暗卫细作露面,杨不留思量再三,顺水推舟未做挣扎,确是另有盘算用意。

    对那些个忠主的恶犬,杨不留亦是万分好奇。

    不过杨不留神叨归神叨,即便有所预料,却也难以确切的知道乎噶尔究竟打算如何哄骗她,又怎么逼迫那些恶犬现身。不过软硬兼施的招数杨不留没甚么顾忌,为诱恶犬,乎噶尔总不至于把她变成一具尸体。

    这厢心有忖度,乎噶尔佯装柔弱博取同情的法子必然不攻自破。

    乎噶尔擅易容,换副皮囊轻而易举,可嗓音却难掩痕迹——他摇身一变扮做一位受尽欺负的哑女,本意想必是借机跟杨不留攀谈一二,待到一拍即合准备一起逃脱魔爪之时,再想办法骗取她的信任,联络西域暗卫,暗自召集。

    杨不留此行往南是为助肃王平息祸乱而来,依着她的性子,自然不会联络肃王分神惹事,可她孤零零一人无从逃脱,到头来只怕难逃一死,纠结再三,通过这位天可怜见儿的哑女联络西域暗卫,是当下最好的法子。

    孰料,乎噶尔急于成事的如意算盘尚未来得及打响,便被杨不留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掀了他的底牌,骗人不成,颜面尽失。

    乎噶尔并非绿林江湖中人,杨不留的挑衅能激怒他一时,可这点儿被激起的憎恨却还没攒到誓要索取她性命的荒唐地步。他换了身行头,缓步踱进屋内,懒散地扫视着杨不留周身的狼狈不堪,冷哼了一声,漠然道,“说起来,你应该叫我一声小叔叔。”

    杨不留从记忆之初便对沾亲带故这个词满不在乎,温家那一脉血亲她都可以置之不顾,更何况这位从天而降的“小叔叔”——杨不留没应声,半蹲着捡起先前被乎噶尔假模假式掀翻在地没做收拾的药瓶,扯开瓶塞嗅了嗅,皱了皱眉,撇在一边,“金疮药里混了这么多麻叶,你是治伤,还是害人?”

    乎噶尔脸颊一抖,大抵是正咬牙切齿地记恨她,随即又缓缓提起几分笑意,轻轻舒了口气,似不在意地笑道,“你这个脾气,简直跟阿尔番丽如出一辙,像极了。”

    杨不留对他这一报还一报的触及痛处毫无所感,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乎噶尔几番试探噎了一肚子的火,横眉瞪眼地盯着杨不留渐而苍白的脸色,停顿了半晌,总算不再跟她兜圈子闲扯,甚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只要你出面,让阿尔番丽——哦不,你的娘亲方苓,让她的那些手下在以后的日子里听从我的调令,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何必呢?”

    杨不留对于乎噶尔这么个加害于人偏还厚颜无耻之徒觉得乏善可陈,缓了几口气攒攒力气,摇头失笑,“你真的找错人了……我既不知道你说的那些人身在何处,也不知该如何跟他们联络,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何谈权力,又谈何交付?”

    “不,你不懂。”乎噶尔神情霎时变换,以一种惋惜而悲戚的目光注视着强撑着站在窗边的杨不留,朗声叹道,“你的存在,就是塔兰神圣的指引!”

    塔兰的信仰为何杨不留不清楚,这乎噶尔说风就是雨的能耐倒是修炼的炉火纯青,看不顺眼非打即骂,需要她的时候,接连不断的挑衅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恨不得把她奉为神明。

    肃王以往总说无妄和尚装神弄鬼活脱儿一神棍,可如今依着杨不留来看,眼前儿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流氓神棍。

    杨不留低低地笑了一声,锲而不舍地拆他的台,“你现在不就是希望我这么个这神圣的指引,把那莫须有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交付于你吗?”杨不留尴尬地掩唇咳了几声,声音愈发沙哑,“你根本不在乎什么上天的旨意,你在乎的只是假借所谓天意,满足你自己翻盘掌权的私欲而已……”

    乎噶尔听她说完前半段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正打算真诚的摆出一副商谈的姿态,却被她的后半句话直接把他钉在原地——乎噶尔脸色陡然一变,浑身颤抖地指着杨不留厉喝道,“你!你……只有一颗低入尘埃的心脏,神圣的血液在你身上流淌……不……不……”

    杨不留被他癫狂的吼叫声唬得一愣神。就在她以为这位狂躁之徒即将爆发的空当,乎噶尔却忽然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面朝残月双手高举,念念有词叩首掩面。

    “哈尼丑陋不堪,生命之魂无以重见光明,吾要以你之血洗涤灵魂,愿塔兰血色的光芒,如血月涤净大地。”

    杨不留听不太懂乎噶尔叽里咕噜念叨的究竟是唱词还是诅咒,她只能从他一惊一乍云里雾里的话里勉勉强强分辨出那些她不甚明了的词语,究竟暗含着何般深意。

    杨不留心里一沉,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

    她此前全然未曾想过,乎噶尔所谓的利用,大抵跟她究竟是死是活毫无关联。

    塔兰的信仰于他们而言崇高无上,但这神明却并没有赋予乎噶尔掌控方苓留在中原大地上暗线的权力——他只能藉由杨不留这么个什么都不清楚的所谓塔兰之身,拿她这条命做文章。

    乎噶尔这出戏的关键从最初开始,便无关杨不留的生,而是她的死。

    杨不留登时恍然,她自以为这一路上的百般破绽,竟是乎噶尔刻意引诱她一步一步跳下死亡的深渊。

    杨不留一时屏住呼吸,微微蹙着眉,静静地看着乎噶尔戴起了一个奇怪的面具,面目狰狞,獠牙可憎,他摇动着怀里的银铃,如鬼如魅地踩在杨不留喘息的空隙,恶兽一般低吟。

    “月圆夜,以烈焰的红,为圣洁的塔兰献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