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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棋弈

    杨慢慢身上的刀伤已经伤及肌腱甚至骨头,按理至少半旬才能慢慢愈合。

    只是不知为何,在反复撕破反复流血后,少年的身体反而恢复得更快了。

    关于这次受伤期间——

    娘亲只安静守护陪伴。

    并无人嘘寒问暖。

    十五年向来如此。

    痛苦会让人思索。

    痛到极致便会丧心病狂。

    没来由又想起父亲那句。

    “所幸从未懈怠半日……”

    突兀的“戾气”让他强忍痛楚“拔床而起”。

    他在本该有理由调养休息的这些天——

    仍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半个时辰马步。

    因为两年扎实得不能再扎实的基础。

    马步已经不会让他流汗了。

    有了伤口后却又开始吃力。

    这的确很磨练少年的意志。

    付出的代价便是,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地撕破流血,等待它的是更高的疼痛。

    甚至有好几次都痛得晕厥了过去——

    要不是十万天兵天将发现得早,恐怕就真要流血身亡了。

    忍常人之不能忍。

    方为人上人。

    他有绝对的理由活下去。

    无需煽情,一想到本少爷扎个马步也会死人,那还不得“旷古绝今”了?

    那样的话就是死了也得气活了罢?

    狂妄自大。

    少年作死。

    却不能死。

    一日。

    两日。

    三日。

    坚持。

    死撑。

    ……

    “少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饶是自称“心已渐冰冷”的徐大天蓬,在看到这位少年的“变态”行为后,也难免会摇摇头默默地离开校武场,独自喝酒去了。

    心湖难再动。

    也不代表不会动容。

    其实也曾有过劝阻的冲动,但这孩子自小在帅府看着长大,其心性之坚韧,不输东房那位女主人。

    一旦他笃定一件事后——

    读书为好。

    习武也罢。

    言出必行。

    绝不放弃。

    自己也就不去多浪费几句口水了。

    毕竟连这小子亲娘也未多说什么。

    只是这位管事和少年不知道的是——

    屋内泪流满面的郦君如嘴角噙笑:

    “彦启哥哥,咱们的儿子终究还是越来越像你了啊……”

    她今生注定难以忘记——

    当年公主坟惨烈一役后、再见那位,从死人堆里奇迹归来的,自己朝思暮想的良人时的场景。

    那时年轻美人泪痕千行而下。

    那英俊的儒将将其揽入怀中。

    脑袋依偎贴靠却是温润一笑:

    “君如,我回来了……”

    女子无语凝噎,只拼命咬住他的胳膊。

    血迹过后流下了深深的齿印。

    男子心如止水,却不叫疼。眼色柔和,声音温醇地安抚道:

    “我的傻娘子哟,君子死国,是荣誉啊,可是不能哭的哦……”

    如果真有一天我为国捐躯。

    应该感到荣誉要笑才对啊。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

    杨家身为将门,却承此番“文脉”祖训。

    “你看你的妆都哭花了,再这样下去老丈人又该以为我欺负你啦……”

    ……

    往事如烟。

    却是刻骨铭心。

    从自己儿子斗鸡眼消失那一刻起——

    这位美丽女子便开始有了莫名不安。

    读书时的皱眉。

    习武时的抿嘴。

    这神情。

    这动作。

    还有那天赋。

    那毅力。

    都跟他那个嘴上不承认的父亲太像了!

    再仔细盘桓这两年来杨慢慢闹出的动静——

    先是王宅盛宴诗才现世。

    接着调进兵部卷入庙堂。

    还有翠华山厮杀慕容垂。

    再到昨日持剑救人面圣。

    这一桩桩。

    一件件。

    秀外慧中的郦君如怎会不知——

    自己这个“优秀”的儿子从决定开始读书的那一刻起,就在一步一步逼着自己去挑起帅府的千钧重担!

    起先的“少不更事”还好,尤其入了兵部之后,父辈的往事和荣光被一点点熟知。

    以他的天赋心性,又怎能不理解自己的父亲?又怎能不崇拜自己的父亲?

    世界上只有两种秘密。

    骗自己的和以为骗得住别人的。

    虽然嘴上不说,但她知道。

    他在暗自向他“靠近”。

    她很害怕。

    自己最为亲近的两个男子——

    到最后都会相继离开自己。

    而身不由己的抉择总是痛苦的。

    你看似自己做出了决定——

    但做决定的始终是命运。

    ……

    时间会治愈一切。

    这日,已经痊愈的少年,和那久违的少女终于又见面了。

    少女有一千个理由去埋怨。

    本来想好了一万个嫌弃的表情和眼神,但是“故人”真正重逢后,写在脸上的却只剩下了欣喜和温柔。

    徐莫莫率先开口道:

    “听爹爹说,你就要去南疆了。”

    眼前这个少年在“重复重伤”痊愈后,不经意间英俊的脸上多出了一丝坚毅和平静。

    “嗯。”

    积攒“千言万语”想说,却只得到一个冷冷的“嗯”字,少女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

    二人走在街上。

    第一次破天荒地没有再说话。

    一路无言。

    这一条路也就快走到了尽头。

    终是徐莫莫鼓起了勇气,尬说了一句:

    “那你要好好保重呀……”

    “好。”

    一个“嗯”字开始。

    一个“好”字收尾。

    两人悻悻而散。

    徐莫莫调头便跑,转过身去却是眼带梨花:一行泪水“戛然”而下。

    思君黯然君不知。

    将这“悲伤”背影看在眼里的少年郎神色平静,心里却是惊慌失措。

    第一次殴打老尚书时,夏卿王俊卿跟自己说了一桩惊天秘闻。

    第二次再殴打后,却是入了兵部。

    问题就在入了兵部以后——

    很多事情得以一步步“印证”。

    再到翠华山厮杀,入宫面圣以后——

    杨慢慢终于默认了自己既定的“使命”。

    只觉得自己和那慕容垂一般身不由己。

    拒绝相信命运本没有错。

    但是只有相信命运。

    才能正确地改变命运。

    “世间无我这般幸运儿啊……”

    谁家小女低头笑?

    谁家儿郎刀在鞘?

    花开在身边。

    而我需要走过远方一路的荆棘后——

    方能天涯折返。

    同一轮明月之下——

    此时的边关帅帐,大元帅闭目养神。

    南疆的小镇,老尚书王大人借酒浇愁。

    甚至皇宫里的那位九五至尊,也开始彻夜未眠。

    三人不约而同地,似在期许着什么?

    ……

    探寻几日。

    果然在上稷学宫发现了慕容垂的身影。

    两人同行。

    “这几天在学宫里听这些学子思辩,有一句’蝼蚁窥天’最为有趣。”

    俗世蚁国。

    大道何如?

    杨慢慢洗耳恭听。

    慕容垂继续说道:

    “一如蚍蜉撼树,即便是有翅膀的飞蚁终究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碰不到天空。”

    杨慢慢想了想,回答道:

    “天空的世界是属于雄鹰的。或许这是一种既定的命运,你我都很难改变。”

    鲜卑国五皇子若有所思:

    “鹰完全不会惧怕蚂蚁。在它眼中蚁只是黑点。有意思的是,蚁也不会畏惧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它们所认知的世界里甚至根本不会出现鹰这般强大的生物,看不见也触摸不到。”

    军神之子没有答话。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蚁群之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由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往那湛蓝青天看上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

    所以震撼。

    因为震撼——

    所以畏惧。

    杨慢慢小心翼翼地问道:

    “道明兄是想说’心有路而无惧,间生悸动而绝往昔’的大道之行吗?”

    慕容垂轻叹一声:

    “你说这天地之间,是否真的有一种超凡的力量,冥冥之中掌握着众生?”

    杨毅恒答曰:

    “十年可知春去秋来。”

    “百年可证生老病死。”

    “千年可叹王朝更替。”

    “万年可见斗转星移。”

    “你我区区凡夫俗子,若以一天之拙见去窥探万年的天地,岂不是井底之蛙?”

    天地之间孕育着无形之力。

    也在无形之中改变着天地。

    两人畅所欲言、越谈越欢,谈到最后慕容垂开始闭上了双眼:

    “在这座学宫里,我梦见了族人雕花的黑马鞍。我是一个异族的后人,孤独、缄默地生存在这本不该属于我的繁华帝都内,带着我族人稀薄的血液。”

    杨慢慢沉默是金。

    书上说,不要轻易翻动回忆。

    因为它是不可测的深渊。

    慕容垂双眼隐隐发红,声音开始嘶哑:

    “或许,有很多族人同我一般:他们是带着惶恐和伤痕来到这片土地的。在家乡,他们被驱赶,被奴役。”

    “一个部落吞并另一个部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总有人手持银刀,总有人需要成为败者。荒林的雪地,会瞬间吞噬人的眼泪和血滴。这是命运,不可更改的命运。”

    慕容道明的棕瞳看不出任何的波动,只不过身上流动的荒林之地的血液一股股冲过心脏,带着一种看不见的砂砾杂质,在他的心脏内壁留下一道道划痕,涩涩发疼。

    也许——

    那是故土被遗忘的凛风,吹进体内的。

    “又或许,他们的后裔总会生长得和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别无二样,直到他们自己都会以为他们与周围人有着同样的祖先,甚至开始附和着嘲讽那古老的蛮荒之地的神。没有悲剧,没有喜剧,唯有结局而已。”

    慕容垂低头轻轻细语。

    如孩童一般轻声却又那般苍凉雄浑。

    一字一句。

    如怨如泣。

    “儿时惊叹这片博大壮美大地的异国风光,至今却挚爱上了那片荒芜的美丽。”

    “没有长得整齐的稻禾,没有热闹嘈杂的街市,只有一条冬季会干渴的河。”

    “我们的脚下,是大地生了病的一块肌肤,毛发稀疏,一不小心便会忘了未来。”

    ……

    道路尽头,杨慢慢认真问道:

    “所以你打算要怎么做?”

    个子高出少年一头的慕容垂停下了脚步,眼神坚定地说道:

    “前师之殇。”

    “后军之勇。”

    “凡王蒙耻。”

    “必以血终。”

    杨慢慢心生排斥,自顾自说道:

    “我知道一个人越是做重要的事情之前,越是需要做到平静。但有些事情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只是我们自己往往容易后知后觉。”

    战争会腐蚀最坚韧的人。

    也会腐蚀最强横的国家。

    流血换来流血。

    憎恨换来憎恨。

    无论重复多少次。

    他们都不会反思。

    还真是愚蠢又可悲的,异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