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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山神(下)

    秦望舒垂下眼,随即又抬起,面上已是无懈可击的笑容道:“老爷子,麻烦您离开房间,我得换身衣裳起来了。”

    白天的秦家村和夜晚是两个模样,脚下是黄泥巴地,住的是泥糊的房子,空气中是若有若无的霉味,条件简陋的比秦望舒想象还要糟糕。

    木桌上盛了一碗浓稠的白粥,应是放了有一会儿,碗壁摸不到温度。她拿着洗漱用具才出来,没瞧见秦老爷子便去灶台装水。

    昨晚太黑没注意,灶台后有一扇开着的门,门外接了一条小土沟,大约是排水道。她顺着外走,见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在择菜。

    秦望舒走近了才发现老太太很瘦,与秦老爷子的精瘦不同,她呈现出的是一种风烛残年的枯瘦。松垮的衣服罩不住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布满了斑点的黑褐色,纹路纵横,像是老树皮,里面的血管凸起。

    老太太丝毫没有被秦望舒的到来所影响,她依旧是木讷且迟缓的重复手上的动作。

    出现在秦老爷子家里的女人,身份不言而喻。秦望舒看了眼手上的伤口,主动搭话道:“秦奶奶,你知道哪有药酒吗?”

    她伸出自己的手,她没带药,行李箱只有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她起床后擦了擦,透明无色的酒精根本看不出分毫,只有凑近才能闻到那丝很淡的酒味。

    秦奶奶掀起眼皮子,她扯着破风刮着老树皮的嗓音道:“你被魇着了。”

    她的话与秦老爷子一模一样,还没等秦望舒细问又肯定道:“你撞见山神了。”

    又是一样的话。

    秦望舒沉默了几秒,突然笑道:“您从哪里知道的。”

    “味道。”秦奶奶指了指鼻子,她的手掌瘦得惊人,就像是骨头上贴了层皮,状如鸡爪。“被山神盯上的人都会有种味道。”

    “你身上有,他们身上也有。”她直勾勾盯着秦望舒,浑浊的眼睛里有大片白,眼珠子都被入侵了一半,让秦望舒想起儿时街巷中算命的瞎子。

    秦望舒的笑容淡了下去,道:“他们是谁?”

    “和你一起的人。”她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秦望舒,浑浊的眼球中只有一片白,像是荔枝肉,说不出的渗人。“你不听话,他们也不听话,山神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那一眼,无端地让秦望舒感受一丝幸灾乐祸。她忍着心理上的那股不适,又问道:“被山神盯上的人,会怎么样?”

    “嗬嗬——”秦奶奶想笑,却像是被什么堵在喉咙中,像是某种腐烂却被扭曲了的东西,只能发出粗粗的气流声。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暮气所笼罩,秦望舒想到日薄西山这个词。“你以为山神是什么?”

    秦望舒一愣,她在心里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山神是什么?如果她对神定义为进化得更高级的人类,那山神是什么?

    她脑海中闪过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更像是医学上的某种畸形,但——她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神父习惯焚香,以至于他在世时信徒纷纷效仿,她也不能避免。时间一久,便成了他们教堂的一大特色。

    她身上是很淡的百合混合着檀香和琥珀,百合的甜腻融入了沉稳的檀香,多了一丝人性化的温柔,琥珀综合了檀香的沉稳描绘出教堂的庄重,这是神的味道,至少神父是这么认为的。

    “药酒不卖。”秦奶奶突然出声,打断了秦望舒的思绪。

    “你要买药酒?”秦老爷子的声音紧跟其后,他手上正拿着一瓶瓷罐,上面堵着一个红布头,还未凑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他看着秦望舒手上的牙印,砸吧了几下嘴,心疼道:“你这是小伤口,上个几次药就好了。”

    秦老爷子来的悄无声息,让她莫名的有些心惊胆跳。她低下头,笑了笑,识趣地打住了嘴。借着眼角的余光瞟了眼秦奶奶,她安静地在择菜,对此一言不发,就像是他们根本不存在。

    她跟在秦老爷子身后,突然凑近闻了闻。泥腥子混合着汗臭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拧起眉,鬼使神差地回了头,恰好撞上了秦奶奶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心神一震,可秦奶奶又马上低下头,整个动作迅速的就好像是她错觉。

    桌上的粥放了又放,碗壁边结了一层米糊。她拿起筷子,秦老爷子就端了一碟子腌好的菜梗子放在她面前,她挑了根咸咸辣辣的,口味很像是儿时母亲做的,但她在教堂这些年已经吃不惯了。

    浓白粥很香,里面加了几根青菜,又撒了点盐,吃到嘴里很是开胃。

    秦老爷子靠在桌上,旱烟不离手。“早上有个女娃过来找你还衣服,我敲了门,你还睡着没听见,我就先收下了。衣服有点脏,老婆子替你洗了,正晾在外面。雨季天气不好,要过几天才能干透。”

    外面是蓝天白云,除了阴阴的天看上去没什么太阳外,温度刚刚好。秦望舒埋头吃粥,她教养好,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只有秦老爷子的烟雾在飘。

    “我听那女娃说,你们丢了人?”

    秦望舒的筷子一顿,面不改色道:“昨晚天黑雨大,没注意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你倒是心狠,睡得香。”秦老爷子视线一凝,袅袅婷婷的烟雾都停了停。

    秦望舒拢了拢筷子,往碗上一摆,露出客气式假笑。“山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不高,吸饱了雨水后松松软软的,活人掉下去还能摔死不成?”

    秦老爷子听了嘿嘿一笑,憨厚的面孔呈现出不符的狡猾。他道:“摔是摔不死,但被山神带走了可就不一定。”

    “铜牛大仙昨日奏乐,我只当你们是贵客,哪知道你们是丢了人。”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在肺腔里酝酿了一会儿,才颇为享受地吐了出来。“知道的话,我昨日就不会留你们。这不是害人嘛?”

    烟最早在华国西域有见,长在沙漠里,味道辛辣很是呛人,但对提神有奇效。之后用于看病,麻醉伤口,再到现在——

    她看见秦老爷子眼旁的褶子都眯了出来,吞云吐雾的模样不是神仙却快活塞神仙。她忍不住出声打断道:“那现在呢?”

    “现在?”秦老爷子还沉浸在巨大的快乐中,他思维迟缓地重复了一遍,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哼上了。左右就是几个音调,不成曲,却分外快活。“现在自然是留下来了。”

    “你们可是山神要的人,怎么能不留?”

    又是这句话。

    秦望舒放在腿上的手突然抓紧,秦老爷子的态度越是不在乎,她内心就越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她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也并非没有怀疑过秦老爷子和秦奶奶,但最终都败在了没必要上。

    没必要。对的,没必要。

    他们不过是外来人,秦家村没人知道他们的打算,又怎么会如此兴师动众,除非他们之间有内鬼。这个念头刚冒出,又被立马被否认。

    他们目的一致,无论是金家还是教堂,乃至报社都与叶大帅的利益绑在一起。叶大帅在位,巴蜀安然无恙,叶大帅有事,风雨飘摇。

    不否认想要浑水摸鱼的存在,但绝不是他们。

    “留下了会怎么样呢?”

    袅袅的烟雾,再次笼罩住他们,秦老爷子的面容又开始模糊失真,“你以为山神是什么?”

    “人要活,得吃饭。山神要活,得吃人!”

    彼得前书:务要谨守、警醒,因为你们的仇敌魔鬼、如同吼叫的狮子、遍地游行、寻找可吞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