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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盟友(下)

    秦苏的话刚落音,秦凯就捧着一包牛皮纸拄着拐杖走过来。秦苏眼睛又亮了起来,瞬间把之前说过的话抛到了脑后,急忙忙站起身围着秦凯,恨不得立马钻进牛皮纸里。

    秦凯见她这模样好脾气的笑了笑,他小心翼翼揭开最外层包裹的纸,露出黄黄的糖块。秦苏急不可耐地伸出手捡了最边上碎掉的一小块,丢进嘴里,立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秦凯看了眼剩下的糖块,又见面前俏生生坐着的张雪,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用了巨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转过头,道:“张小姐——”

    声音刚响起,张雪就打断道:“不用了,我不吃糖。”

    秦凯沸腾的血液一下子就冷了,他捧着糖块的手不知往哪放,最后还是秦苏吃了一块不过瘾又挑了一块才缓解了尴尬。

    这糖在张雪眼里不过是最常见的饴糖,城里街坊小巷随处可见售卖的小贩。扁担挑着两箩筐,里面裹上一层布,在撒上一层糖衣以防受潮和融化,条凳一摆,连吆喝都不需要,就会被往来贪吃的孩子盯上。

    于是,一块又一块,大小不同的饴糖被敲下来用牛皮纸包好,不过一会儿,两箩筐便卖得干干净净。

    秦苏没说错,糖是贵的,但饴糖再贵也不过是城里大多数人都可以消费得起的零嘴罢了。而秦凯手里这份饴糖,也不知放了多久,乳白色的外表都已经变黄,那层糖衣也早已不见,整个饴糖粘在牛皮纸上,很是恶心。

    她家境尚可,饴糖对她并不是稀罕物,她长大后有了正式体面的工作后,饴糖这样不上档次的零嘴更是没有见过。她吃巧克力,吃西洋硬硬的水果糖。

    咬在嘴里咯吱咯吱不粘牙,还会流心。

    张雪静静地等着秦苏吃完最后一块糖,见她抹了抹嘴挥手与秦凯告别,忽然间觉得没有见识的满足未尝不是一种幸福。两人离秦凯屋子好一段距离后,秦苏才道:“姐,你觉得秦凯叔怎么样?”

    小孩子的心像是浅浅的小溪,所有的小心思都全浮在上面,没有一点遮掩。这是孩童的天真和烂漫,也是孩童的愚蠢。

    张雪没回答,硬木做得高跟踩得她脚跟又开始疼,尤其是经历了昨天的爬山后,早上醒来时没有一处不是酸涩疼痛的。城里有黄包车,秦家村只有她自己。

    张雪的不作为不但没有打消秦苏的积极性,反而成为了一种无声的鼓励。她跳了几步,油黑的粗麻花辫跟着一跳一跳。“秦凯叔其实很会疼人,看他对我们就知道了。”

    张雪觉得好笑,道:“然后呢?”

    秦苏哑口,她过了几秒才道:“姐不觉得秦凯叔人很好吗?”

    “他好不好与我有关吗?”张雪停住脚步,她长得极美,身段也美,只要她愿意无一处不美。此刻她挺直了腰杆,瀑布似的黑发自然垂落在身后,细细的杨柳腰,鼓鼓的胸脯,白腻的肌肤。

    山里养不出这水样的美人,山里也供不起繁复精致的衬衫和鹿皮绒的大伞裙,所以她只需要站在这儿,阶级差距便清楚地摆在面前,让人自惭形秽。

    “秦家村最值钱的东西是什么?猪还是牛?一头猪的价格可买不起一盒巧克力,一头牛或许勉强。”

    她扯了扯裙摆,露出腰间细细的皮带,指着道:“这是用最上层的牛皮做的。你们眼里一家人指着吃饭的牛,对我而言不过是身上的装饰物,你吃的一块巧克力,就可能是你几个月的伙食。”

    “糖好吃吗?”

    张雪伸手擦掉秦苏嘴角的一点饴糖,受了温度后已经变得黏黏的,她当着秦苏的面拭在了她衣服上。“在城里,只有乞丐吃不上这种糖。”

    “你问我秦凯好不好?他配吗?”她怪嗔了秦苏一眼,觉得秦苏不懂事,可配上细致的眉眼却是如水的温柔。“配你这样的村姑,倒是不错。”

    秦苏是个快乐的姑娘,她这辈子鲜少有觉得苦。第一次是张寡妇去世时,小小的屋子挂满了白幔,她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悲伤,眼泪就莫名地掉了下来。

    前来吊唁的人同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针扎,嗡嗡的说话声皆是小声感叹她丧母得可怜。她不可怜,张寡妇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自己的事了,她受了这么多年的恩惠理应高兴,可她被他们说得竟真觉得可怜。

    这是她第一次尝到苦的滋味,在别人嘴里。而今天,她又再次尝到了苦。

    她不明白,她只是问张雪,秦凯叔好不好,为什么换来这样的侮辱。就像是当初的她,不明白只是张寡妇去世,她为什么就会过得和别人嘴里那样苦。

    她识得一些字,可肚子里墨水却不多,面对这样刻薄的说辞,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她只能茫然地站在这里,睁大眼,像是要把张雪这个人从外到里看清。

    “什么样的灶配什么样的锅。秦凯该配个村姑,你该配个村夫,我——”张雪笑了一声,有些荒唐道:“该配高官!”

    她早就知道,人生来不平等,公子王孙吃香的喝辣的,手都不用伸自然有一群狗腿子点头哈腰伺候。而他们,汲汲营营一生的百姓,削尖脑袋都难翻身,所以她给自己安排了读书这条路。

    知识把她包装,文化把她送往高处,声名鹊起到无人不知,她话本子早已写好,只可惜秦望舒和夏波给了她当头一棒。

    鱼终究是鱼,跃了龙门也不过是猪鼻子里插葱,装象罢了。

    她清楚自己的这番话会对秦苏这个仍对世道存有希望的女孩造成怎样的影响,但那又怎样?她这么可怜,秦苏又凭什么无忧无虑?

    她扼杀了心里那点愧疚,决定去找秦望舒。秦望舒是安全的,这个认知彻底占据她大脑,以至于她见不到对方就感觉自己随时会被夏波掐死。

    她看着秦望舒逐渐出现在她眼里的身影,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当狗有什么不好?

    秦望舒有了新发现后心情格外明朗,以至于这黑压压的天都变得亮了起来。为了不打草惊蛇,她把树枝一根根拔出来,又在坡处挖了些泥填进洞里,左右瞧不出破绽后才放心离去。

    她算着自己一来一回消耗的时间,估摸着张雪也已经向夏波示诚过了。

    依照她对夏波这两日的了解,这男人最喜欢黑吃黑。张雪墙头草的行为踩在了他的底线上,再加上张雪是个聪明又不那么聪明的人,下场可想而知。

    她有些感慨,张雪是条好又不那么好的狗,好在识相,不好小心思太多却又没本事遮掩,但秦望舒恰恰看重的就是这点。

    太识相的过于木讷,太聪明的又不好掌控,于是这半桶水的张雪便招她稀罕了。

    她先前运动了下,身上出了微薄的汗意,正打算回去歇歇时,就见一个身影飞奔而来,像是乳鸽回巢,狠狠撞在了她身上。

    她闷哼一声,怀疑张雪这是在借机报复,可对方手像是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了她的腰。

    “望舒,我错了一件事。”张雪的脸埋在秦望舒的胸前,她蹭了蹭柔软的衣物,鼻尖是令人镇定的檀香,毫无负担道:“秦苏带我去见了村子里的铁匠,想撮合我们,结果我羞辱了她一顿。”

    “我说,什么样的灶配什么样的锅,秦凯配村姑,她配村夫,我配高官。”张雪抬起头,敷了粉的脸细腻若凝脂,那一点艳色的口脂分外妩媚多情。“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然后呢?”秦望舒没有正面回复,她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冰凉顺滑的发丝手感极好,或许是张雪乱蹭的原因,毛绒绒的感觉想让她联想到教堂的流浪猫。

    张雪没得到秦望舒的准确答复,有些不悦,她咬着嘴,口脂染上了白净的牙齿,像是血。她不依不饶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秦望舒点了头,拿她没辙。

    张雪一下子又高兴了,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道:“不是夏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秦望舒听明白了。她顿时觉得张雪的形象在她心目中具体不少,不再是一条狗狗或是菟丝花这样片面的标签。

    她又点了点头,这是好事。

    张雪见秦望舒心情不错,又得寸进尺道:“望舒,夏波害我哭了,你得帮我。”

    秦望舒垂下眼,看着张雪微肿的眼皮怀疑自己有些看走眼,夏波这孙子竟然下手这么轻?但她还记得自己没多久前说两人是盟友的话,她自认为是个守信的人,便对张雪道:“好。”

    张雪转了转眼珠子,娇嗔道:“你们是盟友,这不流血的怎么算盟友?”

    秦望舒觉得有理,正要点头时突然间想到了昏庸无道的纣王,与现在自己这般无差。她心下叹了口气,觉得张雪和那妲己一样,可真是个狐狸精。

    她不是没发现张雪脖子上刻意漏出一点的红痕,只觉得夏波这孙子可真不是人,竟然对女人动手。但秦望舒自己也对女人动手,勉强算是两两抵消,可狐狸精还再吹枕边风。

    短短一瞬间,她脑中闪过无数名将忠臣,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于是,她道:“怎么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