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质金蟾
左家大宅满院的黑血又黏又腥，根本清不干净。
过了几天，衙门里的老爷很高兴地听说左家老二把房子拆掉了，变卖了所有的房产买卖，决定再也不回来了。左家过去在金花城财产又多，又有京城的背景给老爷子撑腰，很是难缠，但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师徒二人被娄珍安排到金花城里最好的酒楼住上了三天三夜。时值中元节，家家户户烧纸钱，筹备三牲，街上热闹极了。
白马是村庄里的孩子，后来又跟着黑虎住在银胡子林里，所以从没见过这个景象。他身体刚刚好一点儿，就混到人群中逛街去了。
“师父，那个年轻的女子是怎么回事啊？”
这天，白马从街市上逛街回来，给黑虎带回一大包烟草。趁着黑虎点烟的时候，冷不丁地问到。
“年轻女子？哈哈哈哈哈。”黑虎听见白马的问题，猛地大笑起来，浓烈的烟味儿呛得他猛烈地咳了好几声。
“那可不能叫年轻女子了，她跟我们南冰原这一支的渊源很深，我知道的是，至少我师父的师父就认识她了。”黑虎摩挲着他手里的骨质烟斗，“一般来说，我们会称他们为邪魔。邪魔长成什么形象的都有，他们会变成你最喜欢的样子，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
“邪魔不是白帮我们做事的，他们每帮我们一次，我们就欠他们一个人情。等我们大限到了，这一个人情就要用身体的一个部分来还，来生转世的时候，你就会缺少身体的这个部分。要不然，你就要帮他们做一件事情，而这种事情，往往非常可怕。你绝不会想做。”
白马望着师父额头上的三道印记，没法想象师父说的非常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难道会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吗？但是马上，他又有一个问题进入脑海。
“师父，我为什么没有邪魔呢？”
“你？”黑虎斜眼瞥了一眼白马，“你不需要。”
“这世界上也有不依靠邪魔的萨满吗？”
“这世界上有的是不依靠邪魔的萨满。我过去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依靠过邪魔，但是我老了。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现在只能招招魂送送丧了，这个世界不再属于我了。”黑虎吧嗒着烟斗，眼睛望向中元节皎洁的月光。
这件事情以后，黑虎再也没有来到过金花城以南的地方，娄珍也再没有找过他，白马和黑虎在银胡子林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
这两年里，黑虎加快了教授白马的速度。过去他只是叫白马给他打杂，做饭，喂羊。但是从金花城回来以后，他开始着急地教白马学习各种萨满的知识。白马学会了用车前草、白杨树皮、羊的脑髓和眼睛来制作穿梭灵幻界的灵药，也学会了许多治疗外伤和风寒的药物。他学会了萨满入定、穿梭于实物界和灵幻界的舞蹈，也学会了如何使用长杖和短柄斧。
他开始到村子里给那些和他当年一样走丢了魂的小孩子招魂，开始是和师父一起去，后来可以一个人；他也渐渐不用再使用灵药。他骑着黑虎那桦树皮和虎皮做成的绘满花纹的鼓马，走遍布满幽灵和鬼怪的灵幻界，寻找走失掉的孩子的灵魂，并把他们带回来。
还有的时候，有一些人不愿意离开。地府使者的马车已经停靠到了他的门口，他却不愿意登车，在使者呼唤他多次未果之后，马车开走了，他只能独自在死去的地方和熟悉的家里踟蹰。他会时不时地搞出一些让人害怕的声响，那是因为他还能微微地挪动一些对灵魂敏感的物体。他会以为这样可以和家人沟通，或是指出他给小妾藏的私房钱的位置，或是指责谋杀亲夫的通奸妻子，或者只是想再和可爱的妻子和孩子道个别。白马也会把他们送走。
但是白马发现，自从左家大宅事件以后，师父经常露出类似惴惴不安的表情。
黑虎之前如果没有要出去做事的话，每天除了会去山中找药材、时不时地打个猎、教白马认识药材以外，晚上吃了东西以后，还会喝一点儿酒，之后就睡下，鼾声大作。但他现在却时不时地把那个从左家大宅捡回来的东西拿出来，在炉火前面端详，时不时地又拿到手里面摩挲。
白马早先不认识这个东西，后来有一次在金花城的当铺里看见了。当铺里那个是陶瓷烧出来的，还描了金，一个长着三条腿的蛤蟆，也就是他们说的金蟾。
黑虎手里的那两半的东西是玉雕的，也就只有黑虎的半个拳头那么大。不知道是因为无论如何也擦不掉那黑血，还是它本色就是那样，这玉质金蟾的颜色黑漆漆的，带着一些暗绿色的纹路。
这金蟾与白马在当铺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没有那些铺满金钱的底座，身上多了一些刀凿斧刻的痕迹而已。唯一特别的，就是它不止含着一枚铜钱，而是三枚。三枚铜钱呈品字形排列，都只露出一半在金蟾的嘴外面。白马心里存疑，想着：“难道之前遇见那怪物，是这个东西变的？”
萨满相信万物有灵。不过有的东西灵性强一些，比如人和猿猴，有些差一点儿，比如牛羊虎豹，还有些就更差一点儿，比如树木花草。顽石和器物的灵性最差，也就只有一些人经常使用的碗筷杯碟、衣服被褥上稍微沾染一些灵气，会对魂灵之类的东西有一些响应，本身是不会有什么行为的。
白马只见过一些老猿、老蛇和狐狸之类的，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获得一些类人的灵性，发生一些异常的变化。至于顽石会变成那么大一只怪物，能有那么灵活，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实在觉得不靠谱。
除了变得惴惴不安以外，白马还明显地感觉到，黑虎突然开始变老了。
普通人是不会突然变老的，他们只会慢慢变老。他们会慢慢长出一条一条的皱纹，手上的老人斑慢慢浮现，头发不会和白桦树叶一样突然染上了雪白的霜。
但是黑虎不同。过去几年，黑虎和一个四十岁的壮汉一样，可以砍上一天的树也不会觉得累。一顿饭能吃下一整条羊腿，喝掉两斤酒。胡子像炭一样黑，头发和眉毛像野猪毛一样浓密坚硬。
自从左家大宅之后，黑虎日见消瘦，他的鬓角自下而上地开始变白，像一团白色的火苗一样，迅速地燃到了头顶。他的胳膊不再粗壮有力，眼袋像是被霜打过的野葡萄一样垂了下来。他的腿脚似乎开始不听使唤，有几次差点儿摔倒。他过去的性子很急，对什么都不能等，使唤白马的时候恨不得把他变成三头六臂。现在他可以在门口的白桦树下坐一整天，一动不动，两眼浑浊。
过去他一直作为一个四十岁的壮汉活着，但是在这两年里，他很快地变成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他能认得出自己的徒弟，但是变得唠唠叨叨。他有时像护着一个宝贝疙瘩一样天天摩挲着那个两半了的金蟾，拿起来对着炉火，对着阳光看它；有时候又发疯了似的，使尽全身的力量把这个金蟾丢到很远的地方，并且对它大喊一些白马从来没听过的咒语。
不变的只有一条，他禁止白马靠近这个金蟾。
奇怪的是，黑虎的那支白桦树做成的长杖，和他本人正相反。自从它被从黑虎门口的那棵白桦树上被削下来，制成一支手杖以后，除了被黑虎的手掌磨的越来越光滑油亮以外，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今年，在这支手杖的枝头上，生出了几颗嫩嫩的小芽。
白马看到这几颗嫩芽时很是惊奇，便指给黑虎看。但黑虎很生气地把手杖一把夺过来，使劲儿把那几颗嫩芽用手指捻了下去，一边捻一边大声地喊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
过了几天，衙门里的老爷很高兴地听说左家老二把房子拆掉了，变卖了所有的房产买卖，决定再也不回来了。左家过去在金花城财产又多，又有京城的背景给老爷子撑腰，很是难缠，但是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师徒二人被娄珍安排到金花城里最好的酒楼住上了三天三夜。时值中元节，家家户户烧纸钱，筹备三牲，街上热闹极了。
白马是村庄里的孩子，后来又跟着黑虎住在银胡子林里，所以从没见过这个景象。他身体刚刚好一点儿，就混到人群中逛街去了。
“师父，那个年轻的女子是怎么回事啊？”
这天，白马从街市上逛街回来，给黑虎带回一大包烟草。趁着黑虎点烟的时候，冷不丁地问到。
“年轻女子？哈哈哈哈哈。”黑虎听见白马的问题，猛地大笑起来，浓烈的烟味儿呛得他猛烈地咳了好几声。
“那可不能叫年轻女子了，她跟我们南冰原这一支的渊源很深，我知道的是，至少我师父的师父就认识她了。”黑虎摩挲着他手里的骨质烟斗，“一般来说，我们会称他们为邪魔。邪魔长成什么形象的都有，他们会变成你最喜欢的样子，有时候是男的有时候是女的。”
“邪魔不是白帮我们做事的，他们每帮我们一次，我们就欠他们一个人情。等我们大限到了，这一个人情就要用身体的一个部分来还，来生转世的时候，你就会缺少身体的这个部分。要不然，你就要帮他们做一件事情，而这种事情，往往非常可怕。你绝不会想做。”
白马望着师父额头上的三道印记，没法想象师父说的非常可怕的事情到底是什么，难道会比死亡本身更可怕吗？但是马上，他又有一个问题进入脑海。
“师父，我为什么没有邪魔呢？”
“你？”黑虎斜眼瞥了一眼白马，“你不需要。”
“这世界上也有不依靠邪魔的萨满吗？”
“这世界上有的是不依靠邪魔的萨满。我过去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依靠过邪魔，但是我老了。经过这次的事情，我现在只能招招魂送送丧了，这个世界不再属于我了。”黑虎吧嗒着烟斗，眼睛望向中元节皎洁的月光。
这件事情以后，黑虎再也没有来到过金花城以南的地方，娄珍也再没有找过他，白马和黑虎在银胡子林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
这两年里，黑虎加快了教授白马的速度。过去他只是叫白马给他打杂，做饭，喂羊。但是从金花城回来以后，他开始着急地教白马学习各种萨满的知识。白马学会了用车前草、白杨树皮、羊的脑髓和眼睛来制作穿梭灵幻界的灵药，也学会了许多治疗外伤和风寒的药物。他学会了萨满入定、穿梭于实物界和灵幻界的舞蹈，也学会了如何使用长杖和短柄斧。
他开始到村子里给那些和他当年一样走丢了魂的小孩子招魂，开始是和师父一起去，后来可以一个人；他也渐渐不用再使用灵药。他骑着黑虎那桦树皮和虎皮做成的绘满花纹的鼓马，走遍布满幽灵和鬼怪的灵幻界，寻找走失掉的孩子的灵魂，并把他们带回来。
还有的时候，有一些人不愿意离开。地府使者的马车已经停靠到了他的门口，他却不愿意登车，在使者呼唤他多次未果之后，马车开走了，他只能独自在死去的地方和熟悉的家里踟蹰。他会时不时地搞出一些让人害怕的声响，那是因为他还能微微地挪动一些对灵魂敏感的物体。他会以为这样可以和家人沟通，或是指出他给小妾藏的私房钱的位置，或是指责谋杀亲夫的通奸妻子，或者只是想再和可爱的妻子和孩子道个别。白马也会把他们送走。
但是白马发现，自从左家大宅事件以后，师父经常露出类似惴惴不安的表情。
黑虎之前如果没有要出去做事的话，每天除了会去山中找药材、时不时地打个猎、教白马认识药材以外，晚上吃了东西以后，还会喝一点儿酒，之后就睡下，鼾声大作。但他现在却时不时地把那个从左家大宅捡回来的东西拿出来，在炉火前面端详，时不时地又拿到手里面摩挲。
白马早先不认识这个东西，后来有一次在金花城的当铺里看见了。当铺里那个是陶瓷烧出来的，还描了金，一个长着三条腿的蛤蟆，也就是他们说的金蟾。
黑虎手里的那两半的东西是玉雕的，也就只有黑虎的半个拳头那么大。不知道是因为无论如何也擦不掉那黑血，还是它本色就是那样，这玉质金蟾的颜色黑漆漆的，带着一些暗绿色的纹路。
这金蟾与白马在当铺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没有那些铺满金钱的底座，身上多了一些刀凿斧刻的痕迹而已。唯一特别的，就是它不止含着一枚铜钱，而是三枚。三枚铜钱呈品字形排列，都只露出一半在金蟾的嘴外面。白马心里存疑，想着：“难道之前遇见那怪物，是这个东西变的？”
萨满相信万物有灵。不过有的东西灵性强一些，比如人和猿猴，有些差一点儿，比如牛羊虎豹，还有些就更差一点儿，比如树木花草。顽石和器物的灵性最差，也就只有一些人经常使用的碗筷杯碟、衣服被褥上稍微沾染一些灵气，会对魂灵之类的东西有一些响应，本身是不会有什么行为的。
白马只见过一些老猿、老蛇和狐狸之类的，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获得一些类人的灵性，发生一些异常的变化。至于顽石会变成那么大一只怪物，能有那么灵活，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实在觉得不靠谱。
除了变得惴惴不安以外，白马还明显地感觉到，黑虎突然开始变老了。
普通人是不会突然变老的，他们只会慢慢变老。他们会慢慢长出一条一条的皱纹，手上的老人斑慢慢浮现，头发不会和白桦树叶一样突然染上了雪白的霜。
但是黑虎不同。过去几年，黑虎和一个四十岁的壮汉一样，可以砍上一天的树也不会觉得累。一顿饭能吃下一整条羊腿，喝掉两斤酒。胡子像炭一样黑，头发和眉毛像野猪毛一样浓密坚硬。
自从左家大宅之后，黑虎日见消瘦，他的鬓角自下而上地开始变白，像一团白色的火苗一样，迅速地燃到了头顶。他的胳膊不再粗壮有力，眼袋像是被霜打过的野葡萄一样垂了下来。他的腿脚似乎开始不听使唤，有几次差点儿摔倒。他过去的性子很急，对什么都不能等，使唤白马的时候恨不得把他变成三头六臂。现在他可以在门口的白桦树下坐一整天，一动不动，两眼浑浊。
过去他一直作为一个四十岁的壮汉活着，但是在这两年里，他很快地变成了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
他能认得出自己的徒弟，但是变得唠唠叨叨。他有时像护着一个宝贝疙瘩一样天天摩挲着那个两半了的金蟾，拿起来对着炉火，对着阳光看它；有时候又发疯了似的，使尽全身的力量把这个金蟾丢到很远的地方，并且对它大喊一些白马从来没听过的咒语。
不变的只有一条，他禁止白马靠近这个金蟾。
奇怪的是，黑虎的那支白桦树做成的长杖，和他本人正相反。自从它被从黑虎门口的那棵白桦树上被削下来，制成一支手杖以后，除了被黑虎的手掌磨的越来越光滑油亮以外，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今年，在这支手杖的枝头上，生出了几颗嫩嫩的小芽。
白马看到这几颗嫩芽时很是惊奇，便指给黑虎看。但黑虎很生气地把手杖一把夺过来，使劲儿把那几颗嫩芽用手指捻了下去，一边捻一边大声地喊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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