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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状令 第二卷 冥花祭

    彼岸花

    每个地方都有城隍、土地,也有三界交汇之处。每年有那么几天,三界的界限变得模糊,在三界交汇的地方会出现一个集市,热闹繁华。虽然集市因人而起,但绝大多数芸芸众生,却看不见身边的奇异景象。能看见的人寥寥无几,注定终身寂寞。每年有那么一天,三界之门会打开,钥匙就是一串风铃,挂在风雨亭。

    七月十三接祖,几炷草香、半碗浆水饭、一簇麦苗,随着人们一声:回来。忘川水漫,彼岸隐现,叶叶扁舟,灯市如昼。只等一个能看见的人把风铃挂在风雨亭,好让柔绵秋雨的淡淡哀愁摇响风铃……

    世世代代留着这串风铃,只有女性可以执掌,必至阴至纯。每到七月十三子时,要把风铃挂在城外山坡的风雨亭,必须准时。守候三天,七月十六子时收回,送到彼岸换回新的风铃,藏好,等待下一年的到来。初次独自掌管这串风铃,按照古老的传统,出门前斋戒三日,焚香沐浴,除去一切凡尘味道。必须白衣白裙,白鞋袜,除了脚踝上的银铃,腰间的翡翠玲珑,手腕上的红丝绳结,怀中白丝绢,几张桃符,不能再有其它。去年这个时候跟着奶奶,亦步亦趋,今年独自来,三界之门打开时,能不能再见到她呢?打湿脸颊的,是雨还是我的泪?

    纷飞的细雨,脚步越走越轻,不是我而是踏入交界之地,一片虚无之中,脚下再无实地。若无实体,顷刻之间就会被虚无吞没,若只有实体,瞬间就会灰飞烟灭。人有三魂七魄,亦有实体,时不时有人撞破界,走进虚无,心随意动,见自己平生所惧,吓着自己,丢了魂魄。有些人回不来,有些疯狂,于是井世间多了茶余饭后的故事,地狱天堂、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忘川、奈何桥…….

    从坡脚开始,收敛心神,我将淡出人们的视线,缥缈的淡淡芳香,带我走向世人眼中没有的风雨亭。这个世界唯不介意盛开在夜里的花朵,那淡淡的味道来自曼殊沙华,初次见它还不知道自己的宿命。

    也是一样的雨夜,同样匆匆赶路,新的校区在山上,半山开挖着新的建筑工地。一条柏油路直直的通往山下热闹的街市。很陡的坡路,隔很远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因为只有一边有路灯。另一边是正在开挖的地基,深深的坑,这里原是古老的墓地。白天还能看见腐朽的木板,破烂的坛坛罐罐,长短不一,令人生疑的骨头,有时甚至是半个颌骨。

    为学校的活动做准备,忙得忘了时间,抬头一看,满天星辰,墙上的钟停在八点。学校门口的末班车只到八点,匆匆跑出来,只看见远去的公共汽车扬起灰尘。唯一的办法,就是顺着对面的山坡穿过古墓地往下走,山下热闹的街市上,那里还有更晚些的末班车。犹豫一下,拿出奶奶给的菩提珠握在手里,穿过十字路口,直直往下走。

    开头一段,蟋蟀聒噪,蛙鸣不止,渐渐疏落,寂静冷清。路对面的深坑里不时漂浮着蓝色的火焰,四周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目不斜视,步伐稳健,握紧菩提,耳朵却异常灵敏。只听得身后传来叮当、叮当有节奏的声音,就像敲磬,由远而近。突然觉得寒由脚起,脊柱发凉,几乎要拔腿狂奔。奶奶的话及时出现在脑海,“别让它们看出你害怕,别跑,你跑不过它们,握紧菩提,心存正义,视而不见。相由心生,心中有光明,它们就靠近不了你。”稳住心神,稳步向前。

    叮当声响彻路途,就在身后,不远不近,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纤细恶意:“今晚的磷火很漂亮,难得下雨还看得见磷火。几百年不见星辰,白天太阳那么好,你说,他们看不看得见?”

    另一个老成的声音回答:“白天的太阳还没晒够?现在说笑它们。怎么没把你烤成灰,那顶帽子还真管用。”

    纤细的声音又说:“我不在乎它们,见的多了,就那样。我好奇这些活人,他们挖来挖去,翻尸动骨的,你说他们看不看得见磷火?”

    老成的声音:“操心你自己,我们看得见,别人也能看得见。没有超度,突然见阳光,你打算怎么样呢?”

    一阵沉默,只有有节奏的叮当声,回响在空旷的路上。路灯拉长我的影子,只有我的影子!听见胸口扑通、扑通的声音,想必很远也能听到。

    “哈,前面的声音,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纤细的声音高兴地说,“能听见就能看见。”

    确实,不远处的大坑里,飘飘忽忽的游荡着蓝色的火焰,随着细雨微风摇摆不定。甚至能听见似有似无的窃窃私语,还有可疑的唏唏索索声,听似指爪犀利,什么东西正从坑里往上爬。

    “想好了,怎么去?有几个钱?可以让她卖碗浆水饭给你!”老成的声音问。

    纤细的声音不在乎地说:“你说,我们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看得见我们?怎么让他们看得见我们?”

    老成的声音回答:“这个嘛,有面镜子、一滩水,能看见影子的东西就行。”

    “咦,前面就有滩水,我们……”纤细的声音兴奋地说。

    不等它说完,拔腿就跑,冲着山脚街对面一片明亮的灯光,直直冲过去,不管路上车来车往。

    前面就是热闹的夜市,人声鼎沸,吆喝着各色夜宵。一头撞在正对面的摊子上的小桌,炉火高热,灯光明亮。身后一片骂声:过街像赶死!”背后的寒意仍不退却,自己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摊主夫妇被突然一撞,吓了一跳,昏黄的灯光对此刻的我来说,炫目刺眼。

    摊主高声叫起来:“啷个回事?咋不长眼睛?”

    掌勺的妇人看出端倪:“不要说喽,来坐下!老汉儿,猪油红糖水!”

    摊主看着妇人,“咋个说来?”

    “你不见她从坡上冲过来?保准冲撞了啥子不干净哩东西喽!”妇人自己拿起一只碗,敲半块红糖,一勺猪油,搁在碗里,开水一冲,端到我面前,“喝下去,把魂召回来!”

    “啷个行?加点冷水!”摊主一勺凉水加在碗里,“黑更半夜哩,你一个女娃儿,怎么自己走暗路?脸都绿了!那条路白天都没得几个人走!快喝了,回神。”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暖从心起,接过碗,大口喝下飘着油花的红糖水。眼光不离对面黑漆漆的路口。那里不时有红色的光点犹豫不前,不,是被什么拽住了,没法扑出来,看上去,像几对红色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不由得好奇让人不安。

    黑暗中走出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光着脚,肩上挑着锄头把。锄头把上挂着两片新的锄头片儿,相互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只见他们径直走到旁边的小摊,摊主站起来忙招呼,“今天要吃点什么?”

    “老板,两个烧饼带走。”上年纪一些的人笑着说。

    “你们刚才在对面山上见没见到啥子不干净的东西?”递给我红糖水的老板娘看着买饼的人问。

    年纪小些的人看着我笑起来:“她被鬼火吓到了,基坑里面今天好多,飘来飘去的,回过来不?”

    我喝着自己的猪油红糖水,哭笑不得,人,原来是被自己吓死的吧?

    哭笑不得,再喝下一大口猪油红糖水。猛一抬头,对面的暗处,一袭红纱衣,罩在黑袍上。长发飘飘,半张脸眉目俊美,半张脸隐在绘着花瓣的银面具之下,嘴角带着嘲弄的微笑。一手放在背后,一手抓着飞着火花的铁链,拴着几只丑陋古怪的东西,指爪犀利。如他不拉着,那些怪物就会扑过来吧?

    谢过摊主,刚好赶上末班车,窗外猛然出现那席红衣,那俊美的面庞,长发如歌,就在车窗外,依然嘲弄的眼神,和汽车同步的速度,没人能这样,他是谁?汽车转过一道急弯,上了回城的大路。在急弯末端突然升起一道火焰,那席红衣被隔在火焰的另一端,继而消失了。

    车厢里几个其他乘客、司机似乎都没发现刚才奇异的景象,也没看见那个装扮奇怪的人。他们平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这样的笃定是没法伪装的,难道只是我看见刚才的奇景?难道自己真的被吓疯了?不对,如果吓疯了,怎么知道上哪趟车,还能这样清晰地观察和思考?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是幻觉,怎么会有那么清晰的细节,连他的微笑,严重的嘲弄,衣缕上的皱褶都如此清晰?他不是幻象,绝不是。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几乎错过车站,急急忙忙跳下车,往家跑。平日里不长的巷子现在怎么会跑那么久?回到家,奶奶坐在门前,小院里月光如洗。奶奶手里一枝红色的彼岸花,“过来,我们谈谈,你也该知道了。”

    那天知道了我的宿命,见到这串风铃,学会不惊、不疑、不怕、不问、不应。今天带着风铃来到山顶,风雨亭。一案、一琴、一炉暖香、一壶茶,三日里不眠不休,守着风铃。待最后一天,天界门开,带着这风铃去换回新的风铃。

    月已高升,月晕混沌,焚香祝祷,取出风铃,挂在亭内,微风徐徐,铃声轻灵,悠远…….

    忘川水阔,彼岸花开,华灯初放,扁舟点点。

    “今天自己来,没再吓着吧?”这美好的声音,只有那半张俊美的脸相配,黄泉路上的曼殊沙华。

    “没有,谢谢你。”转过身来,它坐在案前,依然红色纱衣罩在黑色袍子上随风摇曳,长发如歌,美如画。

    “谢什么?”它挑起修长的眉,看一眼。

    “谢你去年拉住那几头怪物,我才能平安脱身,奶奶接到你的消息,我才知道自己的宿命。”走到案前坐下,给它沏上一杯茶。

    它微微一笑:“要吃你的怪物没吓到你,反而是你的同类把你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者不罪,知道了,也就放下了。”看着它平静的样子,真不知道它如何守了这千万年的夙愿,无怨无悔。

    “这么说你已经想开了,就好。知道怎么对付它们了吧?不过你们天生就是辟邪的人物,也不必在意它们,要在意的倒是活生生的人。”说完一笑,自己斟上杯茶一饮而尽,“带着这天赋,是诅咒也是恩赐,就看你自己怎么想。”

    “你这样看着我们来来去去,有多少人把这礼物看成诅咒,有多少人把它看做恩赐?我们真的注定寂寞孤独?”看着他的眼睛,问出心中的问题。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我:“各有不同,在我,很高兴每年有这么几天见到你们,遇上有趣的还可以有一段愉快地时光,虽然时光对我没有意义。”

    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那么,希望你高兴见到我,在我能来的每一年都有好时光。”

    他微微一笑:“你奶奶把你教的很好,接下来对你来说那么长的时光,要独自坚守,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生长在地狱边缘的奇异花朵,看起来并没有沾染上那冷酷凶恶的气息,久而久之,幻化出这美丽的模样坚守着最初的信仰。

    “为什么要我们到这里来?为什么是这几天?”取出风铃,递过去。

    他伸手接过去站起来挂在檐下:“地狱与天堂,并不相连,每年的这几天三界交汇,界限变得模糊,灵魂各自归位,有的去天堂,有的坠地狱。而人的灵魂是最难界定的,太多牵挂,太多思恋,太多欲望,掩盖了真本,飘忽不定。你们的存在,是给这些飘忽不定一点提示,衡量该去的方向。风铃就是指引方向的,必须在人间经历历练,然后来到这里,才能指引方向。你的经历、历练、波折、爱恨,就是它的历练,所以,必由你带它来到这里。只有你才叫它风铃,它就是和铃。”原来这样,那丝兰花般的风铃冰清玉洁,他久久注视着…….

    去年第一次跟着奶奶来到三界交汇之地,学习我们的使命,礼仪、规则、程序,传承万年,一代又一代,在我这里听着奶奶的教诲,所有一切似曾相识。最后一天,奶奶褪下手腕上从不离身的手串套在我腕上,“现在,你和曼殊沙华一起去天界的入口,找到曼陀罗华,换回新的和铃。”

    曼殊沙华解下挂在檐下的和铃,捧在手里,向奶奶告辞,带着我走下山坡,走进模糊混沌的迷雾。四周可疑的窃窃私语,唏唏索索,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围。“坚定你的心,心存光明。”奶奶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另有一种冷冷的不屑和无所谓。

    它陪我走在地狱的边缘,脚步所到之处,彼岸花如火如荼,那是它的心在流血!它却毫不在意,执着的想再多往前一步,最终困在地界的边缘。迷雾稀薄,我熟悉的味道,人声悠悠:“好好的去,差什么回来说……”接过它一直替我捧着的和铃,铃身如血,饱含情意。带着风铃跨过边界,回头再看,它迈出勇敢的一步,顷刻间暗黑的地界边缘,烈火熊熊,它就在火焰中化为片片,随风飘散,那殷红如血的花海,渐渐暗淡消失了…….

    “它们将永不相见。”古老的诅咒,那么残酷。

    天街小雨,月雨朦胧,山坡下烟雾缭绕,烧过的钱纸如黑色的蝴蝶一般在空中随风飞舞,“好好的去,差什么回来说……”这是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守在火堆前的人们看不见离他们不远处站着的灵魂。它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样子,有些还好,有些惨不忍睹,它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火光渐渐熄灭,烧化的纸钱、元宝、衣服鞋子,在另一个世界变成金银钱财。在家人转身离开时,它们小心退避开,不让家人离他们太近,生怕引得家人生魂离体。家人走远它们才走近圈在圆圈里,拿走写着自己生前名字的包裹。在这段地狱与人间交界的地段,不论人类还是灵魂都看不见我,我却能看见他们真实的表情,许多的不舍和牵挂…….

    远处微光明亮温暖,转身走向迷蒙的光影,是曼陀罗华遍开的世界,和铃越来越沉重,那是曼殊沙华的思念。

    天界的边缘,洁白的花朵开遍路途,轻盈的飞天,曼妙的音乐,美丽的世界。从这里开始脚步变得轻盈,从刚才的压抑中挣脱出来,沿途花海浪漫。远远看见人间神界交汇的地方,立着一个美妙的身影,娇媚的容颜,目如星光,额间红色彼岸花,洁白的身形衣袂飘飘。难道这就是等待了一年,却生生世世不见面的情人?这样的思念他们如何坚守?彼岸的曼陀罗华接过沉甸甸的风铃,美丽的眼中泪光莹莹……

    “没见过你,难道又是离别的时候?”她收住泪光,温和地问。

    “从今天起,我接奶奶的班,你好。”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最终只有这句平淡的话,舌尖却压着千言万语。

    “又是一世,时光对我们没有意义,对你们却是这样短暂又漫长。你好,守铃人,那忘川边上的景致今年如何?”她轻声问。

    尽量把话说得委婉:“黄泉路上,忘川边,血红的花开得美丽繁华,只为最初的执念,坚守永恒的誓言,和我走到边缘,化成飞花片片。”

    一声轻轻的叹息,一滴泪落在风铃上,血红的风铃立刻化成透明纷飞的花瓣,飘飘洒洒,纷纷扬扬落向人间化成细雨,明月如镜,花雨如歌…….

    那地狱天界难容的儿女情长旋转着,飞舞着在人间寻找着……

    “又是一年,这一甲子还是看不透?”一个声音在变得透明的门后问。

    她头也不回淡淡地答:“是。”目光只跟着飞扬的花瓣看向人间。

    门后一声叹息,一个个美好的灵魂越过我们,飞向光华璀璨的大门,门中惟有光明,耀眼夺目,令人真不开眼睛。不一会,门悄然关闭,光华消失了,只有威严的金刚立在两侧。

    接过新的和铃,洁白如雪,温润光亮,是我来年的责任,是它千年的思念……

    不忍心再拖延,递给它去年接过来的消息。洁白的和铃里散发出淡淡的芳香,是曼陀罗华的祝福,年年曼殊沙华等待的幸福……

    它闭上眼睛,倾听曼妙的铃音,慢慢饮下那口茶,俊美的脸上纯洁的幸福,瞎子也能看得到,就连那半张画着白色彼岸花的面具,都带着幸福的微笑。

    彼岸花花语:优美纯洁

    月见草

    守着和铃,一盏清茶,亭外斜阳,暮云如血,细雨如丝,月见花开。风雨亭下,浓雾弥漫,已不见来时的路。星辰初现,忘川水阔,无边无际,叶叶小舟,绕过山前。

    隐约间传来第一声:回来啊,回来……

    远处的街、巷、路口,房前屋后,人影重重,长辈带着小辈,提着纸糊的大包小包,装得圆满鼓胀。拿着粉笔画出开口的圆,几炷草香,一对蜡烛,半碗浆水饭。先在圈外烧了买路钱,大把的散碎纸钱,念着:土地城隍、孤魂野鬼,路边小鬼,先来领受着去,这些给你们做零花。我家的回来,请别和他们争抢,让他们好好来,好好去……

    一时间满城烟雾缭绕,火光四起。夜雨纷飞,月隐浓云,鬼影登岸,各自往家赶,曼殊沙华飞散出片片飞花,让它们记起回家的路……

    忘川上远远划来一道水波,冲破迷雾。一个年轻的影子站在一张紫红的蕉叶上,飞速地向山前奔来。就像人间的少年,玩着滑板在街上游弋。在一叶叶小舟间腾挪穿行,自由自在,轻快灵活。

    “你这样倒是轻快,你的船呢?”一叶金碧辉煌的小舟上一个大腹便便的肥鬼不怀好意地问。

    那少年转头望去,看他一眼,淡淡地回他,“这样更快!”说完转回头来,稍稍用力,蕉叶分开水道,划过山前飞驰而去。

    看清他的样子,膝盖骨裸露在外,整只手臂上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骨头折断,伤口参差不齐,左脸眼球脱出,颧骨突出在外。右边脸还保持完整,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风华少年。

    “他把船给了那对他想救,没救起来的母子。”另一叶红漆耀眼的小舟上传来悠悠的叹息,“可惜了大好年华。”

    “蠢材加杀材,难怪死得年纪轻轻。”肥鬼轻蔑地嘟囔,“不过可以向他借钱。这样的年纪,家里一定会寄大笔的钱。”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他那肥肚中,蛆虫满满,“救急不救穷,那对穷母子,连个去处都没有,到地方不过捡些路边的散碎银子,捡不捡得到还是未知。无钱回转,有没有来世还是未知,有,也还是生生世世的穷鬼。快些,快些,出钱给你们,就是叫你们好好划船,让它们作甚?”说着把鞭子直往两个瘦小的小鬼身上挥去。它的船无情地撞开那对母子的小船,把它们逼到激流中。母亲拼命稳住小船,努力往安全的地方去。

    少年远远看见激流中的小船正滑向忘川激流中的旋涡,那是万劫不复的去处。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去,追逐偏离的小船,在小船卷进旋涡前,跳进小船,抄起一支浆,竭尽全力,帮母子俩离开激流。然而他们不止要对付黑色的河水,忘川中伸出无数只手,要把小船拉入水底。少年和那位母亲苦苦支撑,眼见着就要沉下去。一只手抓住小船上的绳索,试着拖住小船,往旋涡里拽,一条猩红的血链抛到它们面前,四周的鬼手被血链灼烧,纷纷缩回水中。少年强忍灼烧的疼痛,把血链拴在小船头。不知什么时候,曼殊沙华在岸边收回血链。那一朵朵血红彼岸花串成的血链飞出点点火花,灼烧着河里此起彼伏的手。它们躲开火花时也给小船让出了一条路,少年和那位母亲一起用力,小船渐渐离开激流。小船回到浅水道,见小船无忧,少年把蕉叶扔进水里,跳上蕉叶,头也不回地离开小船,滑着那张蕉叶消失在茫茫忘川上。

    曼殊沙华出手帮它们,这可不是常事,看着它漫不经心地收回花链,离开河岸走向风雨亭。它帮的几个亡魂,哪一个要离开呢?那只小船安全靠岸,母子下船,齐心把小船拖上河滩,找个结实的巨石,把小船拴在石边。在石滩上跪下,望着花链消失的地方,少年消失的方向,磕头致谢,嘴里念念不忘。

    另一个世界,烟雾缭绕,火烛飘摇,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墙边种满月见草,洁白的花朵散发阵阵幽香。一个衰老,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摘下花朵,小心地用蒲扇端着。一对花白头发的夫妇衣着简单干净。丈夫用颤抖的手画出不规则的圆,妻子放好香烛、碗筷。老太太颤颤巍巍的把花朵放在烛火前,“孩子,花又开了,你喜欢的花。”她用苍老的声音祝祷着,在圆圈外燃烧纸钱,和她一起的夫妇默默念着,在圈里点燃纸包。老太太头上光芒渐失,三魂七魄在消散。

    各路神役上前取走它们的份额,转身离开。孤魂野鬼一下子冲上前争抢撕扯,各色厉鬼总在前面。发现了梦寐以求的生魂离体可以趁虚而入。于是蠢蠢欲动,怎奈火光冲天,不能上前,只好守伏一旁,只等圆圈里的钱纸包烧尽,火灭。火势减小,光芒黯淡下来,厉鬼们一拥而上,却被一个年轻的影子拦住。那蕉叶上的少年出现在巷子里,一团混战,寡不敌众,它依然苦撑。仅仅凭着留在手心里火红的血链烙印,逼退一次次的猛扑,虽然只有一只手能动。它身后的家人没有丝毫感知,只是啜泣着念着一个名字,要他拿着寄给它的钱财衣物,不够就回来说,接到钱财大方用,该雇人雇人,该买车马,买车马,别委屈自己。要它别再爬高上低,别再多管闲事,别再去冒险,好好安分,早入轮回,来世还是一家人。他们的身后却是一场触目惊心的恶战,那个单薄的身影,苦拦着扑上前的恶鬼。眼见着它掌心的印记渐渐淡去,它依然不退缩,勇敢地拦在一群恶鬼凶灵前。

    巷底传来不慌不忙的杖击声,牛头马面出现,厉鬼四散。牛头马面看看躺倒的少年,视而不见,只是跟着远走的一家人离去。少年慢慢站起来,目送远去的家人,想上前去。却明白,他们的伤心已经让自身元神脆弱,如果这时自己上前,只会让他们生魂离体,招来灾祸。再说残缺的样子,裸露的骨骼,真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的自己。少年拿起一朵花儿,微笑着流泪,泪水滴在花朵上,花儿烟消云散。它小心地把其它花儿插在胸前的衣兜里,拿起圈中的钱财衣物,一步三回头,默默离开熟悉的巷子,亲爱的家人。巷子里传出,月见草花,在半空漂浮的故事,凭添出离愁。

    忘川水边,迟来的母子,母亲用力划着浆,小船在千万条船的缝隙中努力靠岸。它们生前是对流浪的母子,没有家,没有亲人,不记得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孩子生在半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那天晚上,走了一天,得到些完整的食物,一只馒头,一只鸡腿,半杯饮料。这是一个好心的女孩给它们的晚餐。于是他们在桥头高高兴兴地吃了一顿像样晚餐。吃过就钻到桥洞里铺好被褥沉沉睡去,半夜的大雨惊醒他们。河水暴涨,它们试图离开桥洞,太晚了,河水冲过桥洞,吞没了它们。一个在雨里沿着河边,滑着滑板的男孩发现水里的人,毫不犹豫跳进滚滚洪水。他想救他们,但是洪水无情,他带着孩子想要靠岸,但是河岸光滑难以攀爬,最终他们被洪水卷着四处碰撞,消失了。黄泉路上醒来,肢体残缺,已经见不到真身,真身上的伤痕却一点不少的留下了。一朵身边的月见草花,提醒它来时的路,找回家门,却被黑白无常截下,告诉它阴阳两隔,再多徘徊并非好事。一步三回头,离开十七年的家,等着那碗孟婆汤。它忘了那对母子,甚至不记得它们的样子。这一夜,它忘不了家门前的打斗,徘徊在忘川前。

    那对母子回到忘川,手里是少得可怜的散碎银钱,被母亲小心地包好藏在怀里。它们早早回来,要赶在其它鬼魂回来前离开,免得这少的可怜的银钱也被抢走。它们徘徊在忘川,寻找来时的小船,没有为它们燃起的水灯,它们只能来来回回的找那条小船。水灯飘到了少年脚下,提醒它回去的时间。少年记起自己的小船,来时送给了一对什么也没有的母子。抬头四望,远处有对母子,在四下寻找小船。少年拿起水灯走到它们面前,把灯递给它们。母亲看着少年,忍不住跪在它面前,向它道歉,告诉它,自己就是它离开人世的原因。如不是为了救它们,它不会跳下滚滚洪水,不会离开幸福的家,不会这么早来到忘川。它不记得它们,吃惊地看着它。但是它记得少年的样子,记得它拼命在洪水中护住孩子的样子。

    少年惊讶地看着它们,记起生死间的一刹那,这对可怜的母子!记起家门前祖母的眼泪,院墙外的打斗,父母一夜白发。记得阳光下,学校里同学嬉笑,运动场上一决高下,约好考同一间学校。全在那一个雨夜,其间种种,难以论说……

    不要在听,再回想,它转身跑开,跑了一段,曼殊沙华拦在它面前,在跨一步,那就是阴阳的界限。它停下来,大声呼喊,最终,它停下呼喊,回头走向忘川。那对母子还跪在河滩上,它伸出手拉起它们,给它们微笑,把水灯放进忘川。胸前的月见草花飘落在忘川,水灯飘向山脚,风雨亭下,曼殊沙华拉过来的小船,血链印深深的烙在船头,再不会有鬼怪打它们的主意了吧?船上遍开美丽的月见草花,旁边是少年的那张变成金色的蕉叶。少年把小船拉到岸边,让母子上船,悄悄把背包放在船上推开小船。自己站在蕉叶上,轻轻一踢岸边的石头,跟上前面的小船。孩子不记得从前,把花儿摘下来,递给它,高兴地和少年说笑,少年微笑地看着它,眼里却是满满的泪光。满船的花儿在月光下绽放出美丽的光彩,照亮一大片忘川水。

    和铃轻摇,月华光彩,丝兰花串般的和铃,飞出一只花朵,飘向小船,在少年头顶上摇响。悠扬的铃声招齐三魂七魄,光华烨烨,修复它的身体,正是一位翩翩美少年!远处金鸡报晓,隐隐闻到曼陀罗华的芬芳。少年就在光彩中化为飞花离开忘川,消失在迷蒙的远方。美丽的黎明,天空飞着月见草花雨,纷纷扬扬,从容美丽……

    月见草花语:默默的爱、不羁的心

    夜来香

    半夜十分,忘川退潮,花船靠岸,红灯高挑,鬼影重重。华服美饰,艳抹浓妆,嘤嘤做娇,杀机暗藏,鬼市登场。一只只花船放下跳板搭起亭台,岸上高处夜来香,幽香阵阵,熏人难耐,衬出忘川上虚幻的热闹,掩盖了冰冷河水里听不见的哀嚎。收完银钱的孤魂野鬼第一批到来,散碎银钱,上不了花船,却也可以在岸边的小摊上换些东西。

    “怎么涨了?”“怎么才这一点儿?”斤斤计较,寸寸讨还。远处的城市灯光暗淡,人们进入梦乡。

    不远处一个村庄里,突然传来吵闹声,赌输、喝醉的人跌跌撞撞来到门前,用力拍打着院门,“懒婆娘,老公还没回家,你就睡得像死猪。难怪手气背,每把全输。起来,开门!”没人理他。“你看看,哪家有这种婆娘?老公回来,还挺尸!白白养活你。左邻右舍,起来瞧瞧,这婆娘,连门口这棵夜来香都不如,长得难看不说,还不守妇道!老公回来,连个门也不会开!”

    院里传出婴儿的哭啼声。

    醉鬼也听见了孩子的哭嚎,叫得更上劲儿:“瞧瞧,还连个娃娃都不会带!夜半三更让他哭,老天,我是做了什么孽,遇到这种媳妇!娃娃不会领,钱挣不来,只会把家门口搞得像垃圾堆!”说着把墙角烧成暗火的纸钱一脚踢散,把还没有烧化的黄白钱,锡纸、钱踢得到处飞。几张印刷好的纸钱飞了出来,远远看上去就像人世间用的纸币一样。醉鬼连滚带爬地满地捡起钱纸,放在眼前仔细看,“真是钱,这婆娘,疯了吗?你这疯婆娘,真金白银的你就这样烧,你这败家子,明天你就滚!”说着爬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屑,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前,用力拍着铁门,“听见没有?你给我出来!”

    左邻右舍终于忍不住他的胡闹,走到院里大声说:“你早离婚了,滚,这不是你家。我说你家的事也要有个了结,别吵得我们也不安生,这是七月半里,别把祖宗也吓跑了!”其他邻居也起来数落。

    他全没听见,只是拍着门乱骂。

    终于,铁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头儿伸出脸来:“在这里吵什么?给,这里有几百块,拿去,玩儿去,天不亮别回来!”说完嘭地把门关上。不等他说完话,醉鬼早趴在地上捡钱了,一地钞票,他高兴得忘了骂人,忙着捡那几张随风飘摇的钞票,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跑出一段,跌倒在被雨水打湿的泥地里,忙不得爬起来,伸手抓住落在草丛里的钞票,嘴里嘟嘟喃喃:“有什么意思,你再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不如和我好好去玩几把,玩得好,把你压在枕头底下做个吉祥!”他瞪着一双红眼睛,双手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

    正要坐起来,却被一只脚踩在他捡的一张钱上,他立刻骂起来:“下脚也不看看地方,把脚拿开!老子的东西,你也踩!”说着用力抽那张钱。他只想着钱,忘了抬头往上看看,那只脚的主人长着一只牛头,如假包换,只见它晃晃头,变成一个上年纪的老头儿,看着醉鬼说:“那么晚还不回去?这不是你的时候。”

    “你管我什么时候回去,把脚拿开!”醉鬼厉声叫起来。

    “真不回去?”老头儿冷冷地问。

    醉鬼抽出踩在老头儿脚底的钞票,“你为什么不回去?一把年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坐隔壁’你一把年纪,出来找死啊!”不远处的夜来香花丛顶上坐着个老头儿,看着他们一通拉扯,冷冷地笑着。

    他们正说着,另一个长着马头东西走过来,的摇身一变,化作一个花里胡哨的玩友,弯下腰对醉鬼说:“去玩玩?我知道新开了家好玩的地方,筹码买一送一,新开张,揽客不注水。”

    酒壮怂人胆,醉鬼抬眼看着和他说话的人,笑着:“我在哪儿见过你,哎,在小六家!在小六家,你们今天哪儿浪去了,怎么都不在?害我白白等了一晚才去的隔壁,那家小兔崽子,还不让我进,不过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和你说了,我们找着新地方,好玩,还没警察管,去的赢了不少,你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钞票散在地上。

    醉鬼笑嘻嘻忙着捡散落的钞票,“见者有份,见者有份,你刚才说的在哪儿?那地方!”

    “就前面河边上,新来的几只船,去了就看见了。”说着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醉鬼几乎吐出来:“你这小子,别上头拾脸的,冷得像死人。”

    “我不和你废话,浪费时间。”玩友说着要走。

    “等等,这里哪有河?我岳母家住这儿,来了多少次,没有河!”醉鬼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前面水潭,这几天下雨成河了,赌船才开进来,你不去靠边,我要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

    “怎么不去?男子汉大丈夫,谁怕谁?”醉鬼说着摇摇晃晃跟着往村外走。

    看着醉鬼走远,马面从二百五里脱出神来,冷冷地看着醉鬼嘿嘿地笑。那醉鬼浑然不知,跟着二百五往前走。“他阳寿未到,你干什么?”牛头看着马面问。马面看着阴风里飘散的,被醉鬼踢散了没烧化的银钱,“谁让他闲得慌,这些钱,被他踢散没烧化,我们拿不到了!总要找个乐子出出气。”牛头看看远处的花船,“也是,上去不会死,不过背着你的掌印,倒是什么都能看见,再不能那么有力气闹了。”说着回头看着夜来香上坐着的老头儿,“你满意了?”老头儿笑嘻嘻跳下来,掏出金锭、银锭,鞠躬如一地递给两位执事,“小意思,小意思,这都是家门不幸,能让他放过我家孩子就行了。”牛头马面接过金银,哼了一声现出原形消失在夜里。

    醉鬼把钞票塞进所有的口袋,手里还拿着一大把,高高兴兴地跟着纸人往前走,果然在村子外面,望不到边的水,水边一溜排开的三层、四层的楼船。红灯高挑,人来人往,丝竹管弦,酒香宜人,骰子声划破夜色,好不热闹。他摇摇晃晃打着嗝来到岸边,穿过一排排小摊,这个摊子上抓块饼,那个摊子上拿个果,直接往嘴里送。摊主也不拦他,还递东西给他,这让他更高兴了。却不知道自己头上三花减弱,三魂七魄,魂不守舍,不少小鬼跟着他吸他的气息。

    踏上跳板,两边立刻迎上来美艳的女子,“啊呀,瞧这是谁来了!”说着红袖抛出,赶走后面跟着的小鬼。“这么漂亮!这花船,这打扮,哎哟,我不是在梦里啊?”醉鬼语无伦次地放肆起来。“我们新开张,来玩儿的都有优惠,买一送一,来、来、来,先生换几个筹码,进场试试!”“好说,好说,这么排场,是推牌九、麻将、还是骰子?”醉鬼左搂右抱着两个美艳的女子,“见你们俩,谁还不好好玩两把?比起那些山里藏着,包谷地里躲着的土台子,你们真是……哎,另一个档次啊,哥我今天和你们好好乐乐。”说着被带到船边的亭子前,“先在这儿换些筹码,好进去玩儿!”穿绿裙的人儿笑着说,“多换几个,我也沾光呀!”听她一说,醉鬼忙着掏出所有口袋里的钱,拍在台子上,大喊着:“全换!”旁边传来嬉笑声:“这个架势,我还以为金银元宝呢,几个散钱,也好上船!”四周一阵哄笑。“金银元宝?什么金银元宝?这都哪朝哪代了,还背着那么重的东西到处走?”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说来说去,钞票也是以真金白银为本。大哥可是有比金银元宝还值钱的东西。一点点,就可以换我这一盘子元宝。”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喝醉的人回头一看,一个肥肥胖胖的矮子站在身后,正笑嘻嘻地看着他。旁边一个半大孩子端着个盘子,里面堆着尖尖的金银元宝。“还真有元宝,呃,谁知道是真是假?”喝醉的人醉眼朦胧地看着金光闪闪的元宝,伸手摸摸,凉冰冰的。

    胖子笑起来:“简单,我也不给你,直接换成筹码,你拿走就是,你换不换?”

    醉醺醺的人看着他问:“怎么换?”

    胖子笑着:“你就对着我吹上两口气,换来的筹码就是你的。”说着突然就把脸凑到他脸前。旁边立刻响起,“吹、吹、吹、”的声音。

    喝醉的人却突然转头向着亭子里的兑换员大叫:“怎么?不换吗?先把我自己的换了!”兑换员被他一叫,忙着清点台子上的钞票,挑出两张说:“这个换不了。”

    醉鬼看看咆哮起来:“我手上的钱,如假包换,怎么换不了!”

    胖子不耐烦地对兑换员说:“就用你自己的换,你也要用到不是吗?”兑换员立刻把筹码递给酒醉不醒的人。

    接过筹码,不多的一小摞,“怎么才有这几个?”他又咆哮起来。

    “说了我们用金银元宝来换嘛,你那点儿小钱能买什么?”胖鬼不屑地说,一挥手,端盘子的孩子把盘子递进柜台,立刻换出十盘子筹码。胖子笑着说:“我先进去了,你就在门口玩玩吧。”说着和俩个美艳的迎宾往船上走,后面跟着一溜半大孩子帮它端着盘子。

    “等等,你刚才说的算不算?”醉眼朦胧的人看不清面前的东西是些什么,高声喊着。胖子笑着回过头来,“算,你敢不敢?”

    醉醺醺的人冲到它面前,鼓着腮帮子向它吹了两口气,连着唾沫星子一起喷出来。胖子向后退一步,同时做深呼吸,吸进他吹出来的气,笑嘻嘻地对端着盘子的孩子说,“今晚你们就跟着这位大爷,好好伺候!”说完径自下船去了。

    这一夜有吃有喝,有美人,好不痛快。天亮时,村子里的人在村边水潭的烂泥里,发现满身酒气的家伙。被埋在落下来的夜来香里,半口气在,生不如死。众人心知肚明,再不会有力气来吵了。

    夜来香花语:危险的游乐

    萱草花

    每到清明,中元,跑这条路的出租车司机,都会相互转告,遇到路边打车的,一定要,一看、二问、三听。尤其午夜到黎明前,最好不停车,有人打车也装作没看见。

    但是,这条路上却又有几家大型的工厂,工厂三班倒,总会有不想再费力气,只想打车一路到家门口的人,而且不在少数,尤其那几天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总是把车停在工厂门口,等下班的人。等人时少不得聚在一起闲聊。话题不外乎去年这个时候,前年,还有大前年,几乎年年,都有人遇到鬼打车。就在这条线上,上车的明明是好端端的人,给车费也大方,来来往往,都是穿着工厂工作服的人。但是等天亮,你口袋里的总有那么几张黄白钱、锡箔钱纸,总之冥钱!收到的人全都赌咒发誓,自己出车前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在口袋里,在车上!

    最有发言权的老师傅却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抽烟,却把其他司机递给他的各种符当点烟纸,烧化在风里。他的徒弟把车停在他身边,“师傅,”年轻人下车来到他身边,笑着向他问好。

    “你来了?今天我们换车开。”师傅看看年轻的徒弟,点点头,淡淡地说。

    “师傅?”徒弟有些吃惊,看着他。

    “这车我开了十来年,今晚还是我开。”说着走向徒弟开来的车旁,打开车门上车发动引擎,扬长而去。留下徒弟一脸茫然地看着远去的车子。

    “你师傅是一片好心,不想你被吓着!”一个司机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他开那辆车在这条路上十来年,来来去去遇到的事情,你想都不敢想!”

    “那是!我就亲眼见过他大清早的在桥头烧纸钱,你想,谁带着那玩意儿出车!定是头晚上收到的!”另一个司机小声说,“也是他,定得住神气,换个人,吓也吓死了!”

    “你吓自己吧!”另一个司机弹着烟灰笑起来。

    “你还别不信!去年这时候他拉过一个女的,我就在他后面,我看他停下来,可我没见有人,近了才看见个人型,看着是个女的,可是,我大灯打着,那女的,没影子!”另一个司机大声说。

    “你还真信!”掐灭烟头的人笑着,边说边往师傅留下来的新车上黏上一张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桃符,“若,有这东西,包你鬼神不近,这就叫敬鬼神而远之!”

    “你师父也是,把这些符都烧了!”看着路边飞起来的黑纸灰,另一个说,“那辆车在这条路上这么些年,那东西是认准了,我也见过你师傅烧冥纸。”

    在司机们一个比一个讲得声嘶力竭,声情并茂的时候,却没人看见不远处路基下那似有似无的河川,弥漫着热闹后的颓废与无情。更没人看见那只巨大,华丽丽的花船,这花船声色犬马,应有尽有,只是不是人间之物。花船上此时有些安静,毕竟,昴日星官正束冠待发。花船的老板胖鬼,打发几个小鬼招呼被它吸了阳气的几个酒疯子后,正昏昏欲睡,没心思管那些给它打杂的妖、怪、鬼、魂。坐在兑换亭里的女鬼开始不断地看天色,偏生细雨绵绵,看不出时辰。

    不一会儿,一个绿衣女鬼走出来,“你还不去吗?萱草,今晚可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了,也是你的最后一晚。也是你铁得下心来,堕十八层地狱,不得轮回。你去吧,我来看着。”

    兑换亭里的女鬼感激地说:“谢谢你,绿衣,我可以和她多呆一会。”

    叫绿衣的女鬼笑笑:“有时候佩服你,就不喝那口孟婆汤,记得前世。我前世是什么,为了什么?早忘了。去吧,拿着这个。”说着把一双手套递给她。

    “这个,不行,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才弄到的。”萱草忙着摆手。

    绿衣笑着:“是为你才去弄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一个孩子,有,我是不是会和你一样,去吧。”

    萱草感激地接过手套,戴在手上,这才伸手去拿刚才从醉鬼手里换下的,人世间的钱币。

    绿衣看着她点点头:“还真是,没有烧起来,这手套是真的。想想看,你女儿看见一双烧烂的白骨手会怎么样?”

    萱草小心地捧着钱,“谢谢你,那么我去了。”

    “去吧。”绿衣在台子后面坐下,打了个哈欠,摇摇头,看着萱草匆匆离开。

    萱草拿着钱,站在路边,她必须走一段阳间的路,也像活人一样走得慢。如果靠自己走,绝无可能在卯时回到三界交汇之处。如果到时回不到那里,自己就会灰飞烟灭,还带害阳间的孩子灾难重重。能用的办法就是乘人间的车,往来这段路途,去看自己苦命的女儿。

    萱草想起女儿,鼓起勇气显出人形,穿着工作服,站在工厂边,伸手招呼由远而近的出租车。一直没车子停下来,总是呼啸而过。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辆车子停在它面前,年轻的司机探出头问:“大姐去哪儿?不和人合打车?”

    萱草忙说:“我去阳台村,想买几个粑粑带回去给家里做早点。”

    司机笑起来:“不远,上来吧。”

    萱草伸手打开后门,上了后座,“谢谢,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我就买几个粑粑,然后去下甲村。”

    司机回头看她一眼说:“行,你快些,我天亮赶交车。”

    萱草忍者痛说:“好。”

    年轻人旺盛的阳气让它如在火上烤。

    萱萱没有老板胖鬼的修行,每每靠近活生生的人都会被烤得如同火烧。

    司机发动车子,一路上萱草安静地躲在绿衣给她的工作服里。这衣服她穿了十多年,阳间的衣服让它饱受折磨,想着女儿,每年强忍。

    阳台村的粑粑铺子早早就亮起灯光,做粑粑的老太太已经烙出第一锅粑粑在篮子里搁着。老伴儿和着面,老太太把做好的生粑粑放到锅里,“你说小冬跑出租也有些时候了,这七月半里,还跑夜车,家里也不缺这几块钱。”

    老伴儿咳了一声:“年纪轻轻的,多劳苦些有好处。你看那家姑娘,那天不是起五更睡半夜!”

    “你说什么?我孙子哪能那么比?那孩子,没娘,可怜又是姑娘。”老太太叹口气,“你说她爹不会不会让她去上学?这么苦命还考了大学!”

    老伴儿叹口气,“我有那么个孙女就当宝贝养着。你是怎么和她搭上话的?”

    老太太也叹口气:“她妈死那年,你在城里打工。也是死得惨,下夜班还要忙着回去地里收烟叶,偏生遇到喝多了开车的,惨呀。那时她大概一岁,她爸家只忙着打官司讨赔偿,根本不管她。他外婆家看不下去,把她带回去养,这下好了,她爸家打官司开口闭口说她,打完官司忘了。还是她舅舅又和他爸打官司,替她和她外婆讨下笔钱跟着他生活。也好,有舅舅、外婆管着,没少她吃穿。十岁上,她爸冒出来,说要她回家,是他家姑娘,没有在外婆家的道理。其实,不过是后来娶的媳妇生了儿子,又懒,又心黑,瞧着姑娘勤快,能做事了,就来要回家去,书也不给读,天天做家务、下地。老师去了几回,外婆去了几回都不行。每次人一走,就拿着姑娘打,还骂说姑娘是克星,克死她妈,现在还来闹得家里鸡犬不宁。那年冬天,我在街子上卖粑粑,那孩子在卖冬菜,看着可怜,衣服还是春天的,别人穿剩下的。看上去几天没得吃饱了。我收得早,就给了她卖剩下的粑粑。后来听说她就靠那几个粑粑过了几天!真是可怜。”

    老伴儿叹口气:“我记得那年七月半,她家闹鬼,她那后妈,院子里、房子里鬼哭狼嚎的嚷着见鬼,红袍厉鬼!也就那年她又回学校上学了,我们开始收着冥钱。”

    老太太看看篮子里的粑粑:“每年都是酥麻粑粑,只是酥麻粑粑。”老两口正说着有人敲门,他们对看一眼,老太太拿起搁在案板上的符放在围裙里,打开门。

    萱草站在门前,“大妈早,我要四个酥麻粑粑。”

    “哎,你等下。”老太太回身拿起粑粑熟练地包好递给她。

    “谢谢你,大妈。”萱草递过钱,转身就要离开。

    “哎,你等一下,找你钱。”老太太在她背后说。

    萱草转回身来:“这些年谢谢你,不用找了,大妈,真的谢谢你。”说完迅速地离开,消失在夜雨里。

    “哎,哎,”老太太站在门口喊着。

    “别喊了,你瞧,她身上的衣服,那是十多年前的了,从前都没见过她的长相。”老伴儿走到老太太身边把她拉回来,“以后不会来了吧?”

    萱草拿着包得严严实实的粑粑,回到出租车上,对司机说:“去下甲村。”司机惊诧地看着它手里的纸包,那是自家粑粑店的旗号。他什么也没说,发动车子去它要去的地方。

    下甲村里,一片黑暗,只有一个院子里还有一盏灯亮着,传来有节奏的刀剁声。十八岁的萱萱满头大汗,正在剁红辣椒,剁好拌上香料,拌好装进身边的陶罐里。一双手被辣椒蛰得通红,装完最后一罐,她直起腰来,在冷水盆里浸泡那双手,泡了一会儿,把手拿出来举在眼前看着,眼前却一片模糊。

    她放下手,轻手轻脚地拖出一只行李箱,这是白天舅舅在家里没人时,悄悄给她送来的行李。还有一张银行卡,说妈妈车祸后赔给她和外婆的钱都在里面,让她带着去上学。萱萱脱下身上宽大的男式工作服,穿上外衣,关上灯,提着行李箱悄悄打开院门,趁着夜色离开这个家。

    萱草等在村里的路上,自从上次为萱萱上学,现身大闹之后,它再不能靠近那房子,因为破了戒律,因此要堕入十八层地狱。一再恳求牛头马面,宽限几年,让自己看见女儿能自立。努力控制住自己,远远见着萱萱走过来,看着自己就要烧起来的双手,萱草悄悄把酥麻粑粑放在萱萱的背包里,跟着她悄悄离开村子。出了村子,萱萱拖着行李小跑起来,生怕被父亲捉回去。

    年轻的司机并没有走远,太困了,把车停在村口打盹儿。迷糊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抬眼一看,一个影子拖拽着行李箱跑过他的车前,吓得他清醒过来。打开车灯,另一个影子也跟了过来,那个打车的女人飘飘忽忽地跟着前面的人,看起来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拖着行李箱在跑。跟着她的影子突然被两个奇怪的东西截下来,仔细一看,那不是城隍庙里的牛头马面!它们用手里的链子往打车女人的脖子上一套,拽着就走,女人拼命挣扎着,喊着什么,她的脸变得恐怖,血肉模糊,身上的衣服碎成破布……

    一脚油门,年轻人发动车子飞快地离开村子,远处微微泛起红光,他迎着红光开去。霞光照亮一大片萱草地,萱草花开得正好,他停下车,点燃一支烟,压压惊。四下望望,离自己不远处有一只行李箱,箱子上放着自家包粑粑的纸包,那个女人买的酥麻粑粑!只觉得腿软!

    抬头看看,一个女孩儿在花田里迎着太阳奔跑,带着哭腔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

    萱草花语: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