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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踏着月色回到家门前,先把手绢儿藏在书包里,然后敲门进屋。

    “小山儿,今儿咋这么晚啊?”妈问。

    “有点事儿。”

    “学校里的事儿?”

    “嗯。”

    “快刷牙洗脸去吧,早点儿睡,就快期末考试咧。”

    “嗯。”我放下书包,简单洗漱了一下,带着一天的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天亮的好像很早。六点多,我像往常一样背起书包向那沉重的绿色大铁门走去。清晨的阳光不太耀眼,怕热的知了也还没开始鸣叫,几只麻雀飞过来,收起翅膀降落在路中间,一蹦一跳地啄着什么,看到有人走来,急忙“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我的困意未消,脚步有些沉重,想到又是压抑沉闷的一天,不由得意兴阑珊。

    “张东山!”一个清脆动人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哎!”我精神一振,如听佛旨纶音。

    回头看时,小敏正从自行车上轻巧地跨下,站在脚蹬子上冲我滑过来,那姿态优雅中带着俏皮,好像燕子轻轻掠过水面。她从自行车上下来,跟我并肩走着。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我的心怦怦乱跳。

    “没事儿了吧?”小敏轻轻地问。

    “啊?噢!早好了!”我楞了一下,才明白她指的是前几天我在栏杆边呕吐的事。

    “那个……手绢儿还给你。谢谢!”我从书包里拿出手绢儿,有些颤抖地递给小敏。

    “你留着吧,我这儿还有。”小敏不接。

    我伸着手等了一会儿,只好又把手绢儿塞回去。

    “那个……山子。”

    “啊?哎!”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我。

    “你这阵子心情怎么样?”

    “啊?噢……一般般吧,在一中想好也好不到哪去。”

    “又快期末考试了,我最近压力挺大的,心情不忒好。”

    “没事儿,你成绩挺好的……”

    “山子!”小敏忽然停下了。

    “哎!”

    “那个……今天我不想去学校了。能不能陪我到外边儿转转,我挺长时间都没出去过了。”小敏咬着嘴唇轻轻地说,秀气的鹅蛋脸涂上了一抹红晕。

    “啊?逃课不请假要记大过叫家长的。那个……等放月假了行不行?”

    “那算了!”小敏推着自行车扭头就走。

    “小米儿!”我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

    “走吧!现在去?”我咬了咬牙,下定决心。

    “我不去了!”小敏的大眼睛弯了弯,绷着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她把自行车停稳,车把冲我一扭,就把头转过去了。

    我急忙四下看看,还好没有熟人。我一跃跨上自行车,招呼小敏:“快上来!”

    小敏拉着我洗得发白的蓝衬衫,侧身跳上了后座儿,右手轻轻地揽着我的腰。我载着小敏风一般地飞驰,越过校门口的马路,越过一条条街巷里弄,越过北环城路……我们不顾一切地飞驰,好像要把所有的烦恼都抛在身后。除了身后的小敏和呼呼掠过的风,我的头脑一片空白。

    “去哪儿?”我大声嚷着。

    “不知道!哪儿都行!”小敏也大声地回答。

    我们骑着车来到了体育场边的杨树林,把自行车扔在一边,你追我逐地钻了进去。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洒下来,穿过树叶之间的空隙,形成一道道粗粗细细的光束,无数轻尘在里面打着旋尽情地跳舞。杨树的枝叶繁茂,像一把把绿色的大伞,生机盎然。地上野草无拘无束地疯长,红色、白色、黄色的野花东一簇西一簇地开着,在斑斑驳驳的阳光下恣意地绽放,自由而张狂地在天地间挥洒着生命。

    小敏欢快地笑着,扑倒在草地上肆意地打滚儿,忽然跳起来,大喊一声:“啊~~~”然后又一下滚倒在草丛里。我学着她的样子,先大喊一声:“啊~~~”发泄着心里的愤怒与压抑,然后躺在草丛里疯狂地打滚儿。清晨的草地还有些湿湿的,我们的身体都沾上了草根和树叶。我和小敏滚累了,肩并着肩躺在草地上,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望着早晨的天空。那一角天空蓝得澄澈,像晶莹透明的蓝水晶,不时有白云轻轻掠过,把天空擦拭得更加柔软可爱。我闭上眼睛,听着风吟叶舞,虫鸣鸟唱,闻着野花野草天然的清香,还有小敏身上那熟悉的青春气息。

    我睁开眼睛,侧过头看看小敏,正巧她也在看着我。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既清澈,又有种说不出的朦胧,好像春天的马兰河水,腾着轻雾,漾着波纹,瞬间把我从头到脚淹没。我侧过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感觉好温暖好柔软。我们听着对方的喘息声,互相感受着怦怦的心跳,不知不觉竟青涩而甜蜜地吻在一起……

    “山子!你们在这儿干啥?陈胖子来了!快走!”川子忽然气喘吁吁地飞奔过来,后面接着传来了陈胖子饿狼似的咆哮。

    我吓得打了个冷颤,猛地坐起来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天还没亮,原来是一场梦!我“嗵”地一声倒在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无限的失落。望了望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在黑暗里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早上差点睡过了头,匆匆洗漱吃饭,背着沉重的书包打着哈欠向学校走去。阳光不耀眼,知了也没叫,麻雀来了又飞走,一切如昨。几个背着大书包穿着紫白袋鼠校服的学生或骑自行车,或步行,越过我匆匆而去,赶着把自己花朵一样的青春献祭给那庄严的考试圣地。居然真的在学校门口碰到了小敏,她看见了我,冲我点头微笑,嘴唇娇柔红润,牙齿整齐洁白,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彩。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好一阵脸红心跳,不敢再看她,马虎地点了点头,赶紧走开了。

    上课的时候看着小敏的背影,梦中的情景一再浮现在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我有些魂不守舍。

    “芙蕖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茎叶既生,则又日高日上,日上日妍。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则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之资者也……”

    “有风既作飘飖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菡萏成花,娇姿欲滴……”言为心声,我不知不觉跟着念了出来。川子吓了一跳,连忙踢了我一脚。

    “张东山,起立!”张大人扶了扶眼镜:

    “你干啥?”

    “张老师,我没……没干啥。”

    “没干啥?那俩眼珠子跟二饼似的,空洞无神!我问你,我在上边儿讲,你跟着念干啥?”同学们一阵窃笑。

    “张老师,我就是……觉着这段儿写得挺好的……”

    “噢~~~我也觉着写得挺好。这不废话吗?那是人家大师写的!你挺懂啊,那给大伙儿说说,这段写得是啥意思?”

    “啊?”

    “说!”张大人又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透出威严,我知道这是他发飙的前兆。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向我,有嘲弄,有关切,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小敏没有回头。

    “就是……荷花从出水到长叶到开花都很好看,越来越好看,就像……”我看了看小敏。

    “像啥?”

    “没啥……没想好。”我小声说着,低下了头。

    “张东山!你平常不是挺有才的吗?天天儿的,那真是茅厕挂绣球——忒臭美咧!现在咋儿说不出来啦?你就是尿尿打冷颤——假机灵!”张大人字字如刀,同学们哄堂大笑。

    “就像亭亭玉立的女孩儿!”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朝讲台方向喊。小敏的身子微微颤了颤,整个教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说啥?”张大人愣了几秒。

    我沉默着不说话。

    “这个比喻……非常不恰当!”张大人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找更合适的东西来形容荷花,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你对这篇《芙蕖》的理解很不到位,罚你抄十遍课文,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以后交给我!”

    我不服,还要再争辩,川子一把拽着我坐在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