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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眸中沉溺的芳香(三)

    我好害怕,我好恐惧,我好痛苦,我好想哭泣。

    我正在颤抖,我即将昏厥。

    火焰!火焰!入眼处尽是火红的一片!

    铁刀!利斧!脚边冰冷的便是匍匐的尸体!

    他打断我的双脚,他捆住我的双手。痛楚!痛楚!潮水般的痛楚!

    他撕开我的礼服,他嘲笑我的身体,他折磨着它,他毁坏了它。

    于是我再也感受不到一切。

    他挥舞手中的利刃,刀光在我面前闪烁

    于是我再也看不到一切。

    然后,绳子被解开,接着,扭打的声音,接着,家具碎裂的声音,接着,斧头劈开肉体的声音。

    快跑!

    父亲的声音在怒吼。

    快逃!

    我心里的声音在呐喊。

    于是逃跑,用双手,用膝盖,用胸脯,用钻,用爬,用滚。

    外面是雨水,泥水,粪水,它们在我的脸上,头发上,喉咙里。

    我在一个地方躺下,我累了,我好冷,耳边只有溪水流过的声音,我的灵魂浸在汩汩的水中,等待融化,等待湮灭,等待消亡。

    就在无尽漫长迎接死亡的一瞬,一切寂静了,时间停止了它的呼吸,我的痛楚不断扩大,但是灵魂的火焰重新燃烧。于是怪物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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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对一切事物抱有好奇心,这能让你时刻警觉并避免陷入死局。

    里萨尔犹记得自己的父亲,那个人处老年却依然贫穷的骑士的话语,这话看似是在鼓励骑士要去探索新鲜事物,但他当然还记得下面的话语。

    可是开放的脑袋要伴随着闭紧的嘴巴和束紧的手脚,里萨尔,有些东西你要能看到,但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做出来,因为你一旦做了,你的脑袋,你的嘴巴,你的手脚就很可能不会是你自己的了。

    真是箴言名句啊,父亲大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之中,不过没有那么糟糕而已,还不至于轻易地失去四肢和脑袋,不过心里有些好奇的痒痒罢了。

    骑士走在少女的前面,为她带路——不,不对,应该是少女为骑士指明要去的地方,但是多娜坚持要骑士走在前面,却也不抗拒骑士不时回头确认的目光,每当这时,少女就会嫣然一笑。

    从刚才开始,路上就变得很不平静,是的,没有怪物,但是就是不平静。有几个鸟儿本来在头上飞过,突然停下,扑腾翅膀,然后飞向多娜,尖尖的喙叽叽地叫着,骑士挥挥手赶走它们,但是没飞多远又冲向多娜,这些鸟儿的眼睛——虽然很小但是却能很清楚地看到,映照着和多娜左眼一样的的绚烂。

    少女不语,只是从怀中拿出一株刚刚采下的郁金香,在周身挥了挥,鸟儿便迷失了方向,在空中踉踉跄跄,就像酒馆里喝晕了的醉鬼一样,晃晃悠悠地飞走了。

    不只是鸟儿,河里的鱼也一样,骑士从没见过能够主动上岸搁浅的鱼,它们可真是太合渔夫的胃口了。多娜只能走到岸边,挥动手中的郁金香,再次将鱼儿放回水中。

    要好奇,但是不要张嘴去问。父亲,这可真是个悖论。终于,在解决了一头正在溪边河水却突然顶撞过来的小鹿后,骑士忍不住了。

    好吧,是好奇心战胜了现在的我,宽容一下自己吧,里萨尔,就这一次。

    “多娜,虽然不是很想开口,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还是挺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的,你的身上似乎有某种吸引人的魔力,让万物为你痴迷。当然,我全无恶意。”

    “是眼睛,骑士大人,这诅咒的眼睛,世界给予我的惩罚,命运给予我的玩笑。”

    多娜叹了口气,她不再隐藏自己的秘密。因为面对的是里萨尔,因为面对的是一个能够正视自己的男人。她再一次撩起刘海,露出眼眸。

    “我从生下来就拥有这只眼眸,刚开始一切都还好,我就和正常孩子那样快乐成长,眼睛虽然奇怪,也只是被诊断为眼疾,既然不耽误视力,我们就没在意。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周围的一切开始不对劲。看到我眼睛的男人们,无论是老人、中年人、年轻人、孩子,甚至是公狗、公猪、公牛、公羊,都会如蜜蜂般飞来我的面前,述说他们虚无的爱意,献上不知从何而来的殷勤,唯一能不受影响的就是我的父亲。女人们怨恨我,母亲们咒骂我,醒来后的男人诽谤我,孩子们嘲弄我,于是我们不得不搬家。我的眼睛,给我的人生产生了很多麻烦,我曾经想过自毁,我曾经想要用刀子挖出这个可恨的东西,但父亲和母亲阻止了我,如果能有苟且的可能,他们也不愿意让我毁掉这只眼睛。”

    似乎是个不得了的秘密。里萨尔放慢多娜,侧耳倾听。人们在讲述往事的时候极其渴望一个安静的听众,里萨尔现在就是安静的听众,他需要做好听众的责任:靠近,然后闭嘴。

    “于是我,只能用布条每日每夜的遮住这只眼睛。但是万事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可能是某天一个调皮的孩子扯下了我的遮眼布,可能是某次摔倒布条脱落,也可能是上一个城镇的风言风语传到了我所在的地方。于是一次次,一次次的搬家,才终于在这里落下脚根。”

    多娜在述说故事,故事中有艰辛,有泪水,有苦难,有不敢,有恨,有稍纵即逝捉摸不到的丁点欢乐,还有孤独。

    少女的手在身侧轻轻地摆动,摆动,然后在某一时刻,指尖碰到了骑士的手甲。

    冰冰凉凉的感觉,但是很舒心,电流的刺激从指尖传到胸口,那是什么感觉?那是她想要知道,想要了解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我也不会......”里萨尔不懂,他再次看向多娜的眼眸,理所当然的没有感觉,他只是觉得这颗珍珠非常美丽。

    多娜摇了摇头,她轻抹眼角的泪渍,再次绽放出笑容。

    “谁知道呢,骑士大人?说不定不止你一个可以无视我的这只眼睛,只是我没遇见罢了,嘿。”她笑了,笑得很顽皮。“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会咒术,骑士大人,一个路过的老咒术师发现了山谷,一个老婆婆,她教会了我一些迷惑性的咒术,所以你才会在进谷时晕倒,咒术也能保护我不被这些鸟儿雀儿攻击。所以就这次,骑士大人,就这次让我走在你后面好吗,我想用两只眼睛好好看看前方的人。”

    既然如此。里萨尔点了点头。那就按她的愿望做也无妨。

    再走了一会儿,溪流的水声渐小,下游处豁然开朗,河水流进了一个湖中。湖面波光粼粼,微风捎带着湖水的清凉扑面而来,天空的蔚蓝和云朵的洁白尽数倒映在湖面,绘制了一幅和山谷花海完全不同的自然画像,两侧地势凸起,将湖水围在其中,这里俨然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盆地。

    “那孩子就在这里,骑士大人。”多娜停下脚步,里萨尔知道他们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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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声,只需三声,每到这个时候,我等待的就是三个声音。

    “蓝汀~蓝汀~蓝汀~”

    来了,熟悉的声音到来了,我兴奋地跑出洞穴,竖起耳朵四处捕捉声音,双臂拖曳我的身体,我在树木间跳跃滚动,握紧拳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我在期待那温柔的声音。

    听到了,我听到了,那是柔如花瓣的声音,熟悉的人,但是多了一个。

    咦?竟然多了一个人。我能够感受到,我能够听到,有个人,有男人,稳重的声音,礼貌的声音,他和多娜挨得很近。啊,我好嫉妒,我好想现在就奔过去,一拳击倒他,然后再一拳打碎他的脑壳,然后再来一拳,我的手臂在发痒,它也急不可耐了。

    但是我不能,因为我听到了多娜的笑声,她笑得好开心啊,咯咯的笑声比林中的鸟儿还要好听,比微风还要舒心,比阳光还要温暖,比花香还要迷人。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能,我不能做出让多娜伤心的事情。所以我乖巧地,安静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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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汀!你吓坏我了,你今天怎么了?我叫了好多声才出来。”

    林中走出一头猩猩,错了,那不是猩猩,只是一个长得像猩猩的人类,他的毛发没有猩猩那么浓密,全身呈现健壮的铜色,双臂十分发达,背部隆起,大块肌肉。他走路的时候是用手臂和膝盖,因此双膝有着十分厚重的老茧,里萨尔向他的身后望去——他的双脚处是两个已经愈合的疙瘩。怪物长的粗狂,却并不脏,看样子清澈的湖水成为了他洗澡玩耍的好地方。仔细看面部的话能够分辨出这是个人类,虽然皱纹颇多,但是面相很幼小,一道长长的伤口从他的额角出发,划过双眼和鼻梁,到达另一边的耳朵——他失明了。

    是个男孩,没错,他是个可怜的男孩。里萨尔看出来了,因为很明显,男孩的那里残破不堪。

    烂玩意儿!里萨尔心里咒骂,他在咒骂那个下手的人,问候他的前辈家人,无论是什么原因,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重手都该扔去绞肉机里活活绞成肉馅。

    多娜蹲下,双臂张开,嘴里说着“来,抱抱。”男孩慢慢靠近,张开双臂搭在多娜肩上,少女将头埋在男孩的胸前,拍打他的后背。男孩嘴里低声呜呜,张开嘴发出嘶哑却舒适的叫声。

    美女与野兽。里萨尔脑海里响起了小时候瓦缇妮给他念的童话故事,美丽的女孩被野兽掳走,但在这里,则是丑陋的怪物被公主热情拥抱。

    “多娜,这个孩子是......?”

    “蓝汀,骑士大人,他叫蓝汀,是我好朋友,是我亲爱的好弟弟。”

    怪物倚靠在多娜身前,脑袋蹭蹭少女的手臂,温驯地轻声吼叫着。

    “你说凯恩城的那个怪物和他有关,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是个悲惨的故事,大人,我们沿着湖边边走边说吧,但愿澄澈的湖水能够洗刷这孩子回忆里的恐惧。”

    他们来到了湖边,三个人并排走着,多娜在中间,男孩靠岸边,他时不时松开牵着少女的手,下水玩耍。

    “这是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的事情,他不能说话,但是拥有正常的思考,能听能写,我们就是靠这个交流,我也由此得知他的故事。”

    多娜捋捋被风吹乱的发丝,眯起眼睛看向天空。

    “至高历734年——这个孩子告诉我是734年,他说他不会忘记那一年,就算三百年过去也是如此——在凯恩城有一个皮草商人,他开办了一家皮草店,店铺名称用他的名字取代,叫做‘维拉德(Villard)皮草店’,老维拉德是个热心肠的商人,经常帮助生意伙伴与周边的穷苦人,无论北方还是南方,只要驱车驶过的穷苦地方,他都会给予同情和施舍,因此结交了很多朋友,口碑也在商人和穷人中壮大。”

    “但是,骑士,您知道的,我想在您所处的原来的世界也一样有这个道理:人类社会只要发展,就必定会有各式各样的人,有心怀善意的人,就有天性为恶的人;有嫉恶如仇的人,就有以恶为乐的人,多如牛毛。老维拉德此生积善,却也在一些唯利是图的商人眼中留下了祸根,人心被抢走无所谓,重要的是生意,也就是钱财不能落入他人口袋,太过于招摇的善意在基调为邪恶的世界里就是罪过,当人们都以贪婪为本性的时候,慷慨就成了另类,而惨案也就此发生。”

    多娜停下来,他看着远处戏水的男孩,自己也脱下鞋子,提起连衣裙边,赤足踏入湖水中,她的脚小小的,如玉般很好看,她试探着冰凉的湖水,慢慢走进水里,骑士则坐在湖边,手臂向后支撑身体,让风吹拂脸颊,抚慰伤痕。

    “九岁,骑士大人,蓝汀·维拉德九岁生日的那一天,一个怪人突然闯入皮草店,当时老维拉德和她的妻子以及大女儿一起为小蓝汀庆生。蓝汀认出来那个是城里的铁匠卡曼德,他之前与皮草店有过纠纷——老维拉德痛斥铁匠以次充好,将垃圾高价贩卖给平民——就是那个卡曼德,他浑身酒气,双眼通红,脸涨成猪肝色,一手砍刀,一手利斧闯入蓝汀的家中,先是砍倒了老维拉德,然后杀死了两个妇女,最后绑住小蓝汀,折磨他,伴随着放火、打砸。但是谢天谢地,多亏了老维拉德生前的积德,他被砍到后没有立即死亡,而是挪动身体,偷偷解开了爱子的绳索,大叫着让他快跑,然后拼劲最后的力气与恶徒搏斗。小蓝汀从侧门逃出,连滚带爬,沿着河流来到了下游。他本来会死,但是......”

    “但是在他魂飞魄散之际,三百年前的那场灾难来临,他获得了异变以及新的生命,直到今天,是吗?”

    骑士已经猜到了结局,他接上了少女的话语,为她续写了后面的故事。里萨尔的下牙有些发酸,他明明见证过了那么多悲惨,却总是在听到这种事情的时候会触动万分。

    少女沉默地点点头。

    “我在来湖边采集泥土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孩子,那个时候他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只是稍显瘦弱,我想要照顾他,却没法将他放进山谷,他的灵魂过于幼小,郁金香的咒术对他影响很大,我没法像给你缓缓解咒那样为他解咒,所以一直以来,他就在这片湖旁生活,我们每隔几天就会见面,我给他带上几朵花,他为我打猎,给我肉类。”

    多娜从湖水里走出来,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提着裙子,她白皙的小腿散发少女独有的活力,上面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她踏上湖边,青草从她的小巧的脚趾里钻出,搔弄她的脚心。

    骑士将眼神从少女身上移开,任由她躺在自己身旁。

    “所以,你说凯恩城的怪物与他有关,难不成......”

    “嗯,几十年以前,我和蓝汀一同结伴去凯恩城,去看看断壁残垣,当我们在城市里闲逛的时候,蓝汀突然浑身发抖,所在一团,我从废墟探出头,看到了那个怪物。他身材扭曲高大,浑身撒发出泥土和石头的味道,皮肤呈现白灰色和黑灰色,他的身体上有许多肿块,看上去十分坚硬,那些肿块碰到哪里,哪里就会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秃头顶,赤裸身子,一手砍刀一手斧子,所以我霎时明白那个可怖的怪物是谁了,也明白蓝汀为何变得胆小如鼠了,人生的阴影不会在区区百年间散去。变成怪物的卡曼德在城市里游荡,我们快速离开了那里。”

    蓝汀从戏水的地方离开,来到了两人身边,他蹦蹦跳跳,最后在少女身旁躺下,张开四肢,伸了个懒腰,发出呼呼鼾声。骑士走到他的身旁,脱下手甲,轻轻抚摸这个孩子,蓝汀没有拒绝骑士,骑士的抚摸令他很安心,和少女一样。

    “骑士大人。”多娜站起来,眼神坚定地看向里萨尔。“如果您想要穿过凯恩城,只要轻手轻脚,不惊动怪物,避开他的视野即可,但是。”

    多娜后退半步,向骑士深深鞠躬。

    “如果,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可以让您的剑为这孩子的仇恨而战的话,我恳求您......”

    骑士不语,他只是看着这个孩子,蓦然抬头看向少女,然后是蓝天、湖水和草地,他站起身,手扶上剑鞘。

    “还需要多说什么呢,多娜。”他用手指弹了弹剑柄,清脆的响声惊醒了蓝汀。

    “或许我来到了这里,这柄剑就注定有一个理由便是为你们而挥动了。”

    是的,他想这样做,或许是骑士道,或许是瓦缇妮在鼓励他这样做,或许是他自己应该这做。这柄剑应当为这种事情而落下斩击,无论是在曾经的世界,还是在如今的奥尔维斯。

    一阵风吹过,草地泛起涟漪。

    少女扑进骑士怀中,激动令她泣不成声。

    骑士没有抱住她,里萨尔放下方才握住剑鞘的手,拍了拍少女的小脑袋。男孩在一旁,抱着少女的小腿,呜呜叫喊,轻轻拉扯她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