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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眸中沉溺的芳香(四)

    “技巧,里萨尔,要用技巧和智慧,要去寻找坚硬磐石上的一缕裂纹、钢铁铠甲上关节的缝隙。浪城人体质不如在严寒北方锤炼的高山之民,不像他们天生就可以举起宽阔的大剑,用未开封的剑刃砸扁敌人,那么我们就要用技巧。眼睛要尖,记住,眼睛要尖。”

    前任骑士长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犹如昨日。里萨尔心中默默地梳理着他对自己的指导,并将其贯通全身的动作中。没错,他一直在游走,不懈地寻找着怪物身上的裂纹。他的眼前是卡曼德,凯恩城铁匠铺的卡曼德,如今已经容貌全非。

    直剑再一次荡开卡曼德的砍刀,锋刃擦过发出琴弦般清脆铮声,骑士急速后退,审视着眼前的敌人。

    化身为怪物的卡曼德身形不像沼泽地蛞蝓怪那样高大,相反还比里萨尔矮一个头。稍显肥阔且肮脏的身躯下支撑着两条短腿,身体两侧的双臂健壮有力,一手砍刀一手斧子,满是横肉的脸上有着浑浊的眼珠和塌陷的鼻子,已经烂掉的嘴唇好似腐朽的大门,露出了里面屈指可数的牙齿。他并不像多娜说的那样赤着身子,而是在腰间系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烂的围裙,这样一来卡曼德到更像是一个屠户而不是铁匠。此刻,那凶狠的脸上刻着放肆的笑容,毫无顾忌地打量着身前的对手。

    很难办,里萨尔,这是个不太好对付的敌人。骑士这样想,他的剑完全可以和他打的游刃有余,甚至轻松占取上风,但是里萨尔的直剑无论如何也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丝的伤痕,相反每次剑刃砍上去的时候都会震疼他的虎口,原因在于卡曼德的皮肤。

    他的皮肤坚硬无比,全身上下长出了不少肿块,肿块散发点点金属独有的光泽,骑士在打斗中与他擦肩而过时闻到了熟悉的铁矿石与砂土混合的味道。

    真是好家伙,铁匠最终成为了铁矿石,还是个会动的铁矿石,质地上等、硬度极佳、韧性极佳。

    “告诉俺!告诉俺!好东西,外面还有没有活人了,俺卡曼德在这个地方出不去,狗娘养的,俺恨死这个城市了,变成这个样子后却出不去了,城墙就像个铁笼子把俺困住了,每次走到门口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要回来。”

    不想和他掰扯这么多东西。里萨尔扭了扭脖子,他刚刚进入凯恩城,还没把这个地方摸清楚,铁匠就挥舞着武器冲了过来,口中呜呀呀地叫喊着,如同绞肉机。

    “卡曼德,你刚刚承认你是卡曼德了,我是受人之托——或许并不是,我自己也想这样做,来这里的。不过在我这把剑杀死你之前,我想听听你口中的想法,该死的东西。我问你,卡曼德,我希望你的脑子没有变成铁块儿,你记不记得这座城市里的某家皮草店,以及打点皮草店的老维拉德和他的家人。”

    铁匠的连脸上露出了邪恶而愤恨的表情。

    “啊!啊!俺知道,俺怎么能不记得那个老东西维拉德,哈,他是俺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要不是为了杀他们一家人,俺也不会被送上绞刑架,看到俺现在的样子了吗,都是那个狗东西的搞的。”

    “维拉德指控你打铁以次充好,所以你就杀了他们一家?看样子你心中的残虐有些夸张,能在这个城市当个铁匠而不是生下来就被溺死,也算你福大命大。”

    “不不,以次充好?那当然是一个原因,不过并不是最终的原因。毕竟俺也没错,平民要什么好铁打造的东西?真正好的铁高价倒卖给武器商人、小偷、贩子更加赚钱,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最终的原因。”

    卡曼德将刀刃放在自的胸前大大小小的肿块上,慢悠悠地磨起了刀。

    “是凯恩城的城主,狗娘养的东西,那个家伙看准了俺和维拉德家有恩怨,把俺当刀子,给俺灌酒,怂恿俺去杀了他们一家。结果清晨到来的时候,那家伙翻脸不认人,警卫队把俺绑在了绞刑架上,绳子越勒越紧,眼前黑乎乎的一片看不见了,俺快要死了,只剩一口气了,突然俺感觉恨意越来越大,越来越膨胀,最后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城市里的其他人呢?”

    “有些当场消失了,就跟淬火时候的蒸汽一样,一冒烟儿就没了,有几个痛苦不堪,好像也要变成什么似的,俺过去一刀一个,他们也就没了。”

    “所以你想说,你也是受害者,你受人致使,被人当刀子使,喝了几瓶酒听了谗言就去杀人了?”

    卡曼德不说话,只是一边呲呲地磨着刀,一边嘿嘿的笑着,笑声阴险而有粗俗。

    骑士心里已经有了底,他差不多知道眼前的铁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告诉我,卡曼德,闯入他们的家里,砍杀无辜的人,羞辱一个孩童,你当时感觉怎么样。”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卡曼德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浑身颤抖着嬉笑,随后仰天大笑,唾液横飞。

    “那当然是比去妓院还要兴奋一百倍啊!刀子劈在人骨上的声音比打铁还要好听!”

    话音未落,骑士已经瞬步来到了他的身侧,长剑刺出,直取怪物的脸庞。里萨尔已经找到了卡曼德的弱点,这个铁块儿身上唯一的裂缝——他的舌头。刚刚对话时,里萨尔注意到他的舌头依然柔软,那么铁匠内部的身体应该也是柔软的,变成铁块的只有外表的皮肤。只要成功突破这里,他就可以拿下这个怪物。

    铁匠反应很快,他立即闭上嘴巴然后转头,用脸颊接住了这一剑,剑刃在卡曼德脸上滑走,火星四射。骑士见状迅速反手握剑,蹲下身子紧贴卡曼德,剑刃在怪物的后脑勺走了一圈,重新寻找他的嘴唇,但是有些迟了。

    卡曼德握紧武器,从后方身下用力往上砍,对准骑士的下盘,同时身体重心向后倾,骑士感到一股重量压在身上,下方刀声呼呼,他只得停止动作,肩膀用力撞击卡曼德的身体,借力与其分开。

    骑士后退几步,重新寻找角度,铁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双手舞动刀斧疯狂扑向骑士,卡曼德不懂得剑术,但是却有坚硬的身体,所以他一味进攻,旋转双手武器如同大型绞肉机。里萨尔找准一点时机,再次用直剑荡开砍刀,刀光闪烁,金属铮鸣,骑士贴近怪物扬起的手臂,另一只手瞬间抽出背后的匕首,从下往上滑向怪物利斧的斧柄,“趴哒”一声,斧柄被削断,卡曼德右手空空如也。里萨尔抓住时机,匕首刺向铁匠糜烂的嘴唇。

    但是卡曼德突然丢下左手的砍刀,双臂如同爪子一般钳住骑士,脑袋向后仰,然后瞬间向前碰撞,骑士感到胸口一下沉闷,呼吸几乎停滞,他的身体被撞飞了出去,撞在了一个石屋的墙壁上,骑士胸甲处已经有了一块明显的凹陷,胸口疼痛无比。

    肋骨估计断了,里萨尔熟悉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不能回忆疼痛,骑士,快清醒。铁匠已经来到面前了,他的脑袋硬得就像攻城锤,再次冲向骑士。

    一阵呼啸声从耳边传来,拳头大的石块从二人侧面飞来,瞄准了铁匠,他的身体瞬间倾倒。

    里萨尔向旁边望去,蓝汀健壮的手中握着石块,用力侧耳倾听着战场的声音,他面部扭曲,嘴里发出愤怒的呜呜声;多娜在他的身后,手中提着花篮,里面装满了郁金香花瓣。她分撒着花瓣,郁金香随风飘扬,飞到了骑士和怪物身旁。

    “你们,你们离开这里!”骑士心中愤怒至极,担心至极,他愤怒在自己明明三令五申不让两人跟随自己来这里,为何他们还是来了。

    来这里之前的昨天晚上,多娜想要和里萨尔一起奔赴战场,少女说自己会咒术,能够在战场上帮上骑士的忙。但是友人、战场、咒术已经成了里萨尔心中不可磨灭的痛苦,维基的下场仍然历历在目,他不可能让多娜一起去哪里,他不想让意外发生,更不想再次看到自己在意外发生时的无能为力。他明确要求多娜不要偷偷跟着他。

    “那么,就请拿着这朵郁金香,将它放进你的胸甲,就当我在一旁陪伴着您,骑士大人,您永远不会独自战斗。”多娜昨夜如是说。

    可是她还是来了,甚至叫上了蓝汀。小男孩此刻爆发出成年猩猩一般的力气和勇气,手中的石块如暴雨砸向卡曼德。铁匠一开始捉摸不清,后来稳住了身子,怒吼着奔向偷袭他的孩子。就在他即将走进蓝汀的时候,多娜一直呢喃的小嘴停下了,地面与风中的郁金香花瓣开始如大雾般虚幻扭曲,怪物陷入了一瞬的凝滞,步伐变缓,骑士胸前的郁金香散发一阵清香,让里萨尔的头脑清醒无比。他捡起地上断掉的斧头,右手用力甩动,将其狠狠砸向卡曼德的后脑,铁匠被这一击打的踉跄。正在这时,蓝汀跳起,手臂从身后甩到身前,双拳紧握,狠狠砸中了怪物的脑袋,铁匠感到一阵眩晕,张大嘴巴,颤抖着向身后倾倒。

    “干得漂亮!蓝汀!”里萨尔大吼,他迅速起身,来到铁匠身后,左手前探抓住他的舌头不让其嘴巴闭合,翻身跨在怪物身上,将其压在地面,右手直剑找准位置,快速落下,深深地插进了怪物的胸腔与内脏,只听卡曼德体内一阵“嗤嗤”的声音,随着身体的剧烈抖动,他终于变成了彻底冰冷的铁块。

    蓝汀在一旁观望,这时跑上前,双手用力砸着铁匠的脑袋。他扯下卡曼德的下巴,拳头从嘴巴伸进他的体内,奋力向外拉扯,气管、心脏、肺、骨头、肠子——他掏空了这个仇人的身体。

    多娜来到骑士面前,抱住了他。

    “对不起,骑士大人,我不是个听话的女人,我太担心您了。”她哭泣着,把泪颜埋进骑士的肩膀。

    这样就好,骑士想,这样就好,无论如何,结果是好的。他看着胸前的多娜,还有依旧发狂的蓝汀。

    就让那孩子再继续一会儿吧,三百年的仇怨应该以这种方式解决,铁匠屠杀了那孩子一家,所以他现在必须承受蓝汀三百年执怨的怒火。

    黑云逐渐覆盖天空,风带来了潮湿的感觉和青草的气息。蓝汀跪在那具尸体旁,仰天长啸。一声惊雷,雨水倾盆而下,在那闭紧的双目旁,一行泪水流下,混合着雨水滴进泥土。多娜搀起受伤的骑士,三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回到那片郁金香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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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你不需要这样,多娜,这不是我所期望的结果,我的剑选择为你们而挥动,但并不是为了要你这样做。”骑士摇摇头,看着站在门边正在向床前走来的少女。

    木屋外风雨交加。雨打木窗发出清脆的吧嗒声,风的呼啸声萦绕在房屋顶久不离开。少女此刻赤身无遮,洁白无暇的玉体为房间填了一抹靓色。骑士一直躺在床上养病,他的胸前缠上了布条充当绷带,看到多娜此刻想要为他献身,里萨尔急忙坐起身。

    “我知道,骑士大人,我知道。”多娜的声音在颤抖,她的身子也在颤抖,说不清楚是因为冷、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激动。

    “这不是献身,这和报酬、约定之类的东西不一样,我并非是为了感谢您为蓝汀报仇而这样做。是一种感情,里萨尔大人,一种积郁在我的胸口,让我看到您的第一眼就震惊,让我在与您相处时感到酸甜与悲伤的感情驱使着我的身体,它对我说我应该这样做,我知道它叫做什么,大人,我想要说出口,但是我不能,我不能说出那个字。我的嘴唇无法对您说出那个字,我只能用身体,我只能这样做才能用身体喊出那个字,喊出我心中的感情。”

    那是爱,那或许是爱,那应该是爱,多娜。里萨尔知道,他清楚那盘踞在少女心中的感情叫做什么,许久许久之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感情,他与她如出一辙,人类与人类在相似情感面前总是不谋而合,无需多言。里萨尔拿起椅子上自己的衬衣,想要为多娜披上。

    “说出那个字吧,多娜,如果你想说,那就说出来。人们被赋予喉咙、舌头和嘴唇就是为了能够将那个字原原本本地、清清楚楚的说出来,它就只有这一个作用,除此以外的都只是附加物。身体可以用来表达它的感情,可以告诉你它具体是什么、该如何行动,但唯独声音,多娜,声音的感染是何物都无法比拟的。所以说出来吧。”

    多娜摇摇头,她挥开骑士披在身上的衬衣,脸蛋儿变得通红,用她自己都惊讶的声音和力气去发出抗争的呐喊。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说出来?是为了你能用你的嘴更方便还更加直接地拒绝我吗?我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在面对你的时候我想要这样去做,想要和你说话,想要和你靠得更近,想要和你一起喝着温热的茶,想要和你一起去嗅花香,想要和你一起去湖边散步,想和你一直在这个山谷。但是我知道这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你要去远方寻找你所爱的人,那个女孩儿在你心底留下了绝对不可能拭去的烙印,而我只是你在旅途中的一个过客,离开之后便不会再见面,我在山谷里独自开放了三百年,见到你的那一刻才真正的盛放,但那只是一刻,里萨尔,我并不是郁金香,我是一株昙花,三百年只显一瞬的昙花,无人赏玩的残枝罢了。但是总是这样又如何,我爱你,骑士大人,从见你的那一瞬间就爱上了你,从你无惧我的眼眸开始就爱上了你,是啊,我把这个字说出来了,我爱你,里萨尔!”

    多娜双手捂住脸庞,从呐喊变为了啜泣,骑士走进她,张开双臂搂住了这个惹人怜爱的女孩。

    你不会是昙花,多娜,你是郁金香,芬芳美丽的郁金香,你将永恒盛开。园丁不应错过最美的花期。

    “是啊,你说出来了,爱需要用你的嘴唇倾吐出来,不然无人知晓你的感受。浅薄的爱、深刻的爱、初次的爱、最终的爱、无论何时都要将心中的爱恋说出口。”

    里萨尔捧起少女的脸庞,印上她的唇,少女小小的嘴唇清凉香甜,紧张颤抖。多娜身体僵硬,握紧放在胸前的双手的十指,她仰起头,羞怯而又贪婪地追逐寻找着男人的唇。

    良久唇分,多娜走到床边,将骑士扑倒在上,伏在他的身边。

    “你所爱的那个女孩,你的妻子,竟是个多么幸福的人啊。”

    “她为我带来了家和幸福,而我则为她带去了死亡,她是我亘古的爱恋,是我一生的痛楚。”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春色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