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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渴望阳光的谎言(三)

    我到底是谁?男孩或是女孩?

    我不知道。

    我究竟是谁?雪莉或是蜡像?

    我不知道。

    安丽娜是谁?母亲或是主人?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外面的阳光灿烂明媚、温暖如火;

    记忆中的花园蝶舞纷飞、花香四溢。

    这身体里的记忆属于谁?雪莉或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或者说,我应该拥有记忆吗?

    只是那阳光,我一触即化,所以她将我囚禁,为了心中的那个她。

    那我到底是谁?阳光和花香飞蝶应是我渴求之物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想要去追求,所以我利用善良,立下谎言,

    只为逃脱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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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血从体内缓缓地流出,里萨尔能感到被血液浸透的湿湿黏黏的衣服贴在肌肤上,一道红红的长线从肩膀处划下,流过胸前的铠甲。

    骑士歪头看了看刀口,不深,只有些许的疼痛感。雪莉从他背后袭击的时候是右手持刀向他的右边刺下,所以只是伤了皮肤和肌肉,也没有碰到骨头。这个杀人的外行明明不懂向左刺可以直接割断喉咙,却还是突然发难要袭击骑士。

    雪莉已经被骑士用力地推开,瘫坐在杂物堆上,两眼无神。有那么一瞬,骑士竟然真的觉得眼前的人儿和他身后的杂物如此相称,如此一般没有灵魂。

    “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刚刚我们在奔跑时思维被风带走了。”里萨尔慢慢走向少年。

    “多娜和我说过,在那次大灾难活下来的人获得了不老不死,和我曾经所在的乐土一样。所以你的母亲如果挺过了大灾难,那么她就不可能因为失心疯这种疾病死亡——除非有人想让她死亡。”

    雪莉的脑袋微微扭动,看向从窗户外射下的阳光,里萨尔这才注意到,眼前的这个“人”,身体早已有多处开裂,就像是被击碎然后仓促修补的石膏蜡像。不,或者说他就是蜡像。

    “看到这两座棺椁我才明白些许缘由,不过我毕竟不是这百年时光的旅者,个中的经历只有你才能说出口,所以我只是想问你,无论是久远之前的肉体还是现在的灵魂,为什么要杀了你的母亲呢?”

    里萨尔不想问为什么雪莉要从背后偷袭他,他觉得没必要问,就算是理由也微不足道,一个连刀子都拿不稳的生手去刺杀骑士,就算是稍微得手也只无伤大雅,所以没必要问。

    “那个管家,赐予我容貌之人,我没有见过他的面,当我醒来之时,他就已经是棺材里的一摊烂肉了。”

    雪莉的眼睛没有移开阳光,就像是要将光线全部吸进瞳孔之中一样。他这样喃喃地回答。

    “我的母亲,赐予我灵魂的人,那个灾难之日便是我的生辰,当我从混沌初生的意识中醒来之时,看见她兴奋地拥抱我,喊我雪莉。我明明只是个尘埃落满,全身裂纹的蜡像,却被那个人称为女儿,那么从今以后我便是雪莉,填补她心中和爱女相隔两地的空缺。”

    “我从说话开始学起,然后是爬,是走,是跑,我就像新生的婴儿,学着如何从蜡像成为一个人。母亲疯疯癫癫,但是很温柔,我喜欢坐在她的脚边听她在胡言乱语中述说曾经那个名为‘雪莉’的小女孩的事情。于是在某个黄昏之时,我感到自己似乎真的成为了雪莉,一个蜡像的身体承载了一个女孩的记忆。我开始渴求更多,于是我离开古堡,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纵情奔跑在森林之中。”

    少年慢悠悠挪动身体,衣服脱落,更多的裂纹暴露在了视野之中。

    “但那也是枷锁套在我的灵魂之上的开始。我和母亲在林中歌唱跳舞,欢呼雀跃,我体会到了雪莉曾经在花园追赶花香的乐趣,母亲也仿佛回到了那个二十岁的少女。但我不是雪莉,我只是个披着人类灵魂的蜡像,母亲也不是曾经的女孩,只是一个精神受损的妇人。于是在那阳光之下,我身体上的裂纹逐渐蔓延,指尖开始融化变软,脚步开始沉重,但我没有恐惧,我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瞪大了好奇的眼睛观察着我身体的变化,无知的我甚至儿童般叫来母亲,想要与她一同分享。”

    “但是母亲,她终于在那一刻露出了恐惧至极的眼神,她的瞳孔迅速放大,她的牙齿不断打颤,她的双手不断挥舞,她的喉咙不断鼓动。一声惊叫从她嘴里发出,像逃命一般,她拉着我回到了古堡,用力关上身后的大门。

    “‘我的女儿,雪莉,我的女儿,雪莉,不要消失,不要离开我,妈妈在你身边.....’母亲不断地呢喃着这些话语,一如疯癫无比的她所日常表现的那样。那是我懂得了被关心呵护的感觉,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骄傲,被人当作性命守护的自豪。但我太幼稚了,我现在回想起来,我太幼稚了,或者说我一直都是个幼稚的人。”

    婴儿就是一个纯白的画板,你也一样,雪莉。里萨尔这样想。他们最终的色彩取决于在上面绘制颜料的所有人。

    “这便是一切噩梦的开端,第二天母亲钉上了城堡所有的窗户,光线几乎无法进入这古老的建筑;她换下了城堡里所有的蜡烛,用不知在那个陈年宝箱里存放的荧光石作为光源;她勒令我从此不许在白天离开这座城堡,要我一生一世直到世界尽头的那一天也要呆在这里;甚至就连皎洁的月光在她的眼中都是白灼的火焰,仿佛我的身上一沾染那束光芒便会顷刻燃烧殆尽。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力量,从她身上散发的灵魂的气息给我拷上了坚固的枷锁。因此我只能在夜晚外出,用宽大的披风遮住自己的身体。母亲彻底的疯了,由内而外的,从肉体到灵魂深处的疯了。”

    “于是我啊,就被囚禁,囚禁,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我不断呼唤与我一墙之隔的蝴蝶,聆听铁门外传来的鸟鸣,在某个没有封好的木板缝隙里窥视一撮阳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那么久,明明那么突然的拥有了人类的灵魂,却无法像人类那样见到外面的天地,无尽的黑暗给予不曾体会的孤独寂寞,寒冷的城堡铁壁的囚笼牢牢困死了有着美好妄想的我,终于,我忍不住了。”

    里萨尔回头看了看封蜡棺椁里的安丽娜夫人,回想着她脖子上的那处勒痕,他已经直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在某个母亲的熟睡之夜,我来到了她的床边,一边哭喊着,一边大声说着我爱她,一边用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在母亲给我讲述的故事里,她说这样就能致人死地。果然,母亲没有骗我,她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她的诚实,我这并非人类的双手爆发了强大的力气,灵魂的怨恨给予我莫大的勇气,我看着母亲不断地挣扎,胡乱地甩动自己的双腿,她抓住我的双手,锋利地指甲在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但我最终还是成功了,在一声低吟中,母亲渐渐失去了气息。”

    雪莉的目光转到了面前安丽娜的棺椁之上,突然低声嘿嘿地冷笑,这笑声入骨彻寒,骑士打了个冷战。里萨尔快听不下去了,故事里面悲惨的人不只是躺在这里的安丽娜夫人,还有眼前拥有人类灵魂的蜡像少年。

    “刚刚被你叫做母亲的那个幽灵,她拥有很强的灵魂力量,那是什么?”

    “那就是我的母亲,我被怨恨和不解所驱动而亲手扼杀了她后,她的灵魂从身体飘渺飞出,形成了那个样子,从此以后她便在这个城堡里飘荡。”

    “为什么要用那种方式,借我的手杀了你母亲的灵魂,是想帮她解脱吗?就这样回答我吧,雪莉,告诉我你是真心想帮她解脱,拜托,我再也不想用更加邪恶的想法去猜测你的所作作为了。”里萨尔面色波澜不惊,但他几乎使用恳求的语气在说出这话。

    “是为了打碎最后的枷锁,愚蠢的骑士,被我利用了善良之心的人,成为了我手中杀人的利刀。我的拥有的生命源于母亲灵魂的记忆,她用灵魂给我下达的禁令和镣铐,只有打碎灵魂才能接触,直到刚才我终于自由了,安丽娜记忆中的雪莉早已锁入了这个身体,我不再受到那些愚蠢勒令的束缚,可以自由地奔跑在阳光之下。”

    “我或许明白很多,也能思考出你心中的答案,雪莉,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一句,阳光、蝴蝶和花香之于你,是否真的有真么重要。”

    骑士松开捂住伤口的那只手,走到了少年的面前并蹲下,用眼神询问少年。

    “如果我这一生只是拥有生命,却无法自由地去追求和享受阳光与花香,那这不过是虚假的人生幻影、毫无意义的世界过客罢了,我甚至不如虫豸,他们比我拥有更多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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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故事对你有用吗?学者,我一直认为这种偏向哲学的问题对于我来说会更有人生和现实意义,如果把他们作为学术研究的范文来看就难免沾染别样的气味了。”

    里萨尔躺在草地上,学者安托鲁正在用羽毛笔在纸上匆匆记录。

    “因为我是跟随钢铁骑士大人从森林里的国道穿过去的,所以并没有绕远路去道泽郡,更没有遇到路边的那座城堡、看到某个夜晚出没的小妖精,但是并不代表我会忽略你说的每一段旅途往事,他们或多或少都蕴含一些这个世界的真理。”

    安托鲁推推眼睛,伸出一跟手指在里萨尔面前晃悠。

    “比如刚刚说的灵魂,具现化的灵魂一直是一个讨论热点,灾难之后出现的频次更多,另一个则是蜡像拥有灵魂,可以猜测是安丽娜的灵魂碎片,或者说类似灵魂碎片的信息投射到了蜡像身上,使其获得了人性,这两个发现又可以做出不少的研究、写出不少的稿子。所以我们要善于发现、善于倾听、善于旅行。”

    学者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衣襟下方的尘土。伸手要帮忙拉起骑士。

    “所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是说雪莉,我觉得你不至于一剑结束他的生命,毕竟你也说过,你不是刽子手。”

    “是的,是的。”里萨尔稍微绊了一跤,摇摇晃晃地站稳身子。

    “那个少年,那个孩子,怎么说呢,我没有去管他,他自己获得的自由需要他自己挥霍,我更希望在这个事件里当一个旁观者和受害者。安丽娜的死我可以认为我没有责任,但那束阳光确确实实是我引入的,所以至少我要记住她的名字和灵魂的样子,让我的记忆中始终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她在我脑海里的一席之地意味着我曾经那某段时间存在的证明。”

    “而那个少年,雪莉,那个明明可以尘封直至消亡却在某天被抬出来的蜡像,他的话......”

    里萨尔跟上了前面的学着,他们二人并肩走着。

    “那天,我推开城堡的大门,一夜未眠以及古堡的事件使我的心情和精神都些许疲惫,外面的阳光不再清新温暖反而有些刺眼,我心里只想着快点离开身后的那个建筑。”

    “就在我离开不远,雪莉便走出了城堡,他脱下了身上所有的衣物,向这片天地狂放地展现自己布满了裂纹蜡制身体。他疯了,不,并不是说他真的失神落魄了,而是在面对百年未曾洗礼自己的阳光时,爆发了疯狂的感情和喜悦。他在林中大步地跑动、在林中用力地跳高;他追逐着从叶子缝隙间穿下的阳光,最终发现它本来就置身于光芒中,于是他开始兴奋地打转,开始高声叫喊。林中的鸟雀被惊起飞走,树叶被笑声激荡地左右摇摆;他用自己的身体扑向松软的土地,让夹杂着碎叶和小虫的泥土沾满自己的身子,他张开双臂拥抱大树,树皮上留下了斑点蜡屑。他跑啊、跳啊、转啊、笑啊。他被一块石头绊倒,小腿终于承受不住撞击而断裂,但他没有痛觉,他甚至没有感受到自己没了小腿,他扶着树干蹦跳,终于失去了平衡狠狠摔在地上,手臂从关节处断掉,胸口碎裂了一大块,脖子也摔断了,他就像从桌子上摔下的瓷娃娃一样,碎片四散。”

    里萨尔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小屋,揉了揉鼻子,摸了摸突然抽搐的眼角。

    “但是他是笑着的,安托鲁,那孩子在杀害母亲之后获得了想要的东西,他在身体分崩离析成为森林养料的那一刻是笑着的。”

    “那么骑士,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在看着,别问我在做什么,我就在他身旁,在他某个跑过的大树上靠着,雪莉没有看到我,他看似缤纷却空洞无比的眼眸中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为什么不去拯救他呢?我只是想随意问问。”安托鲁深吸一口气,看向天边漂浮的云。

    “我为什么要去拯救他呢?”

    里萨尔停下脚步,耸了耸肩,不解地问道。

    “他为了逃离灵魂的枷锁宁愿杀掉禁锢他的母亲,为了沐浴那抹阳光宁愿肆意挥洒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我要去拯救什么?将他重新拉回那个城堡吗?还是说在那个杂物堆上我就该给他一剑?”

    骑士打开小屋的门,低头进去。

    “他亲手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他不需要被拯救什么,我也没有制裁他的必要,更没有拯救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