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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天道者(3)

    吕品的双眼猛地瞪圆,面孔由白变灰,他茫然地望着白王,仿佛被他一句话夺走了元神。

    酒馆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方飞感觉一股气流在胸膛里拼命翻涌,两耳嗡嗡作响,恨不得大吼大叫,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皇师利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能把任何自信和自尊碾得粉碎。

    “杜老头,一杯虫露酒!”一个苍老的声音飘来,像是夏日的凉风,吹散了酷烈紧张的空气,方飞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惊喜回头,大叫一声“天道师”。

    天皓白左手托着烟杆,对一切视若无睹,漫步走到柜台跟前。这时间,方飞才留意到柜台后的酒保,老头儿须发斑白,表情严肃,他斟满一杯酒,放在天皓白面前,看了看老道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皇师利抿着嘴唇,看着天皓白进门、坐下、端起酒杯,这才笑了笑,说道:“天道师,好久不见!”

    “不久,才小半年。”天皓白笑容满面,和气得让人过意不去。

    皇师利转过身,走回桌边,举起酒杯:“道祖节快乐!”

    “节日已经过了。”天皓白淡然回答。

    “是吗?”皇师利喝光美酒,托起烟杆吸了一口,又柔柔软软地喷吐出来,舒缓的感觉跟他的气度很不相称。烟气在空中翻滚,变成一只狰狞古怪的飞虎,不同于普通的虎类,长着人类的身子,擎着巨大的宝轮。

    方飞在《四灵书》的插图里见识过这位老兄——西方白虎,四灵之一,那只宝轮就是祂摧毁烘炉的凶器。白虎拥高度的理性,也有狂暴的冲动,二者在祂体内矛盾统一,正如祂半人半虎的奇怪身躯。

    “白虎”抖擞翅膀,向天皓白飞去。老道师眼也不抬,从容叼起烟杆,也吸一口,悠然吐出,烟雾绵绵不绝,还没离开他的口唇,就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长了六根龙角、九只龙爪,飞腾的姿态充满奇妙的美感。

    东方苍龙,四灵之首,祂的吟啸是一切音乐的源泉,宛转飞翔的英姿,包含了所有舞蹈的奥秘。

    云龙烟虎迎面撞上,全力厮杀起来,灵巧凶狠,千变万化,压根儿不像是两团虚无缥缈的烟雾,俨然就是太古创世的真神——为了烘炉的存亡,舍生忘死地搏斗。

    争斗悄无声息,酒馆里听得见众人的呼吸。

    “够了么?”天皓白冷不丁问道。

    “好!”皇师利说完,“苍龙”、“白虎”烟流云散,无比的能量四面扩散,透过光滑的墙壁,传到酒馆所处的大树顶端,枝叶疯狂摇动,哗啦啦的声音仿佛起了一阵大风。

    烟气弥漫酒馆,暖融融香气迷人。

    “还记得你第一次来天外天吗?”天皓白悠闲地样子像在跟人聊天。

    “记得,”皇师利低头笑笑,“同行的还有伏太因、燕玄机、无名者,还有……”他停顿一下,“那时他还叫天宗吧?”

    “什么都没变,”天皓白环顾四周,“仿佛一切还是昨天。”皇师利点点头,叼着烟杆默不作声。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天皓白指了指危字组。

    “您说呢?”皇师利眯眼瞅着他。

    “他们只是孩子,”天皓白平静地说,“孩子难免犯错。”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乐当时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看见屋里的阵仗,愣了愣神,匆忙躬身行礼,“白王大人、阳明星大人、阴暗星大人,呃,天道师您也在?”

    “你上哪儿去了?”元迈古沉着脸望着他。

    “有点儿私事。”乐当时扭捏的样子让元迈古不好追问,他咳嗽一声,说道:“你知道吗?危字组进入忘墟,搅乱了妖怪市场,现在忘墟的妖怪找上了斗廷,要求严惩肇事者,还它们一个公道!”

    “岂有此理,”乐当时扬眉瞪眼,拎住方飞的衣襟低喝,“我不是警告过你吗?不许离开学宫。”

    “我、我……”方飞支吾其词,“我有急事。”

    “什么急事?还要进忘墟?”乐当时气得两眼通红。

    “抓无相魔!”简真小声插嘴。

    “无相魔?”乐当时一愣,“它在哪儿?”

    “溜了!”大个儿的声音小得可怜。

    “借口!”乐当时转向皇师利,换了一张面孔谄笑,“为了道与妖的和平,我建议把他们交给忘墟。”

    皇师利不置可否,目光扫向老道师:“您说呢?”

    “方飞,”天皓白抬起头,“你们为什么扰乱妖怪市场?”

    “因为……”方飞咬了咬嘴唇,大声说道,“它们拍卖一条龙、一条神龙!”

    酒馆沉寂一下,乐当时厉声说道:“撒谎,神龙早就绝迹了。”

    “我没撒谎,”方飞把手伸进乾坤袋,霍地抽出尺木,“你看这个。”

    “尺木!”天皓白望着木棒一脸诧异,皇师利也皱起眉头,流露出几分深思。

    过了片刻,天皓白幽幽说道:“这么说,龙已经死了?”

    “对!”方飞沮丧地低下头,“祂死了!”

    “一千多年没有出现过尺木了,”天皓白的眼里流露出深切的悲伤,“这里面有龙的元神和记忆!元迈古,你要看一看吗?我可以重现当时的景象。”

    “不用了,”元迈古闷闷地说,“即便他说的没错,干涉忘墟仍然违背法律。”

    “不干涉忘墟是法律,不买卖神龙也是法律,”天皓白捋了捋胡须,“这得看你如何取舍!”

    “我可以不把人交给妖怪,”元迈古看一眼乐当时,“但‘危字组’必须开除。”

    “对!”老宫主心花怒放,“我同意!”

    方飞沮丧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其他人的脸色。如果不是他的固执,危字组根本不会去忘墟,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痛恨自己,真想变成一只蚂蚁,钻进地缝永远消失。

    “我只问一句,”天皓白声音舒缓,“如果因此失去一个天道者,你们谁能对此负责?”

    “哦?”皇师利扬起眉毛,“您认为‘危字组’会出现天道者?”

    “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天皓白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学生!”

    皇师利陷入沉默,吸入烟气又缓缓吐出,烟雾形状模糊,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过了片刻,才说道:“您说怎么办?”

    “他们是学生!按照学宫的规矩来处理。”

    “好吧!我们来打一个赌。”

    “赌什么?”

    “如果危字组今年夺得‘魁星奖’,这件事一笔勾销,”皇师利抬起眼来,冷冷地望着老道师,“如果不能,你放弃你的名字,成为一个无名之辈!”

    “不行!”方飞失声大叫。皇师利笑着看他:“你有何高见?”

    “这不是打赌,”方飞豁了出去,“你在排斥异己!”

    酒馆里炸了锅,元迈古以下,呵斥他的声音响成一片。皇师利把手一挥,屋内忽又陷入寂静。他审视方飞,微笑起来:“你知道什么是‘异己’吗?”

    “我当然知道,”方飞说道,“就是反对你的人。”

    皇师利不置可否,指着老道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方飞莫名其妙:“他是天道师。”

    “那只是他的头衔之一,”皇师利漫不经意地说,“苍龙天皓白,他的头衔很多,天一神篆、天道者之师、符法之圣,八非学宫的前任宫主……可有一个头衔你还不知道……”皇师利嘲讽地看向老师,后者目光下垂,沉默地吞吐烟雾,“天宗我的祖父!”

    方飞仿佛一脚踏空,眼前一片昏黑。四周陷入尴尬的沉寂,过了一会儿,各种声音和颜色才重新浮现,他回头看向天皓白,老道师也正望着他,沉静的目光里飘浮着深切的悲哀。

    “天宗我是他一手养大的,”皇师利接着说道,“伟大的天皓白造就了这世上最大的祸害,当道者战争来临之时,他只能呆在天狱数星星,看着他的得意门生互相残杀……如果说异己,这才是异己,你永远不知道他站在哪一边?道者还是魔徒?让他彻底引退,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方飞怔怔地望着天皓白,想要听到他的否认,后者却叹了口气,苦笑说:“好吧!危字组得不到魁星奖,我就放弃我的名字,从紫微永远消失。”

    “十年前你就该这样做了。”皇师利说道。

    “有些事,我还没有做完!”天皓白说道。

    “没关系,我可以代劳!”

    “皇师利,你总想控制一切,但这世界从来不是一成不变,通天之塔也会坍塌,到手的伟业总会变成一缕青烟。”

    “这是警告吗?”

    “这是忠告!”

    “我记下了,”皇师利回过头,“乐宫主,危字组现在排在第几?”

    “倒数第一,”乐当时笑眯眯地说,“今晚他们踏足极乐塔和忘墟,应该记大过两次,加上以前的五次大过,等不到年终,他们就会被淘汰。”

    “那太可惜了。”皇师利口气里并没有惋惜的意味,他悠然站起身来,接过元迈古递上的白色披风,随手披在肩头,扬长走出酒馆,到了门口,他停下来,回头说道:“苍龙方飞,九星之子只是一个谎言,这个世界不会因你而改变。”

    方飞心口冰凉,似有锐薄的刀锋刺入之后又轻轻抽走。他感觉一种莫名的空虚,对于“九星之子”的头衔,从排斥到接受,到如今的沾沾自喜,方飞嘴上不说,下意识也认为自己与众不同,这让他产生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傲气,敢于挑战许多匪夷所思的难题,比如活捉无相魔——换做以前的他,简直不敢想象。

    如今皇师利的话把他一拳打醒,事实上,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学生,道术一无是处,长处无一可取,既没有惊人的天赋,也没有改变世界的能力。

    当他还醒过来,皇师利已经走远了,酒馆里只剩下危字组和天皓白。老道师霜白的眉毛拧在一起,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琅嬛草。

    “天道师,”方飞心存侥幸,“皇师利说的……都是真的?”

    “没错,”天皓白黯然点头,“我养育了一条毒龙!”

    强烈的苦味从方飞的心头传到舌尖,他低下头,轻声说:“那么您站在哪一边?”

    “我说道者,你会信吗?”

    方飞心口滚热,正要开口,天皓白冲他摆摆手:“别相信你的耳朵和眼睛,听到的也许是谎言,看见的可能是幻象。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的立场如何,需要你慢慢体会,直到做出自己的判断!”

    “天道师,”天素忍不住问,“蛛仙子是您派来的吗?”

    “何以见得?”

    “她提到了您的名字,”天素的双眼闪亮,“您来这儿也不是巧合!”

    “恰好相反,”天皓白悠然起身,“杜老头,账先赊着。”杜老头把脸一沉,闷声说道:“天道者赊账?哼,说出去也没人信。”

    天皓白笑了笑,漫步走向门外。天素咬一咬嘴唇,大声说:“天道师,我不会让你放弃名字的!”

    天皓白眺望远处,叹了一口气,瘦长的身形佝偻起来,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疲惫。

    “妈妈一直相信您,”天素停顿一下,“我也一样!”

    天皓白沉默片刻,轻声说道:“我很抱歉!”

    “不管怎样……”天素喘了两口气,“我都要得到魁星奖!”

    “祝你好运!”天皓白耸了耸肩,消失在苍茫夜色。

    天素回过头,尖刻地望着三个男生:“期末大考之前,危字组必须排进前五!”

    “前五?”大个儿失声惊叫,“那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天素挨个儿怒视三人,“从今晚开始,我要训练你们!”

    “无聊!”吕品无精打采地走向门外。

    “你去哪儿?”冰山女两眼出火。

    “回学宫!”吕品嘴里嘟囔,“错误?什么错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透皇师利话里的深意,可是话里每一个字都像是毒蛇的尖牙,深深扎入他的脑海,无休无止地喷涌毒汁。进入蚣明车的时候,方飞赶上吕品,惊讶地发现懒鬼两眼失神、脸色煞白,上车以后也一派沉默。

    “他怎么了?”方飞对简真耳语。

    “还用说吗?”大个儿捏着拳头眉飞色舞,“他被皇师利下了咒!”

    方飞瞪他一眼,掉头瞥去,天素坐在蚣明车的尽头,抿嘴望着车外的风雪,她的侧脸像是精致的浮雕,闪烁异样的光泽。皇师利的赌约点燃了她的斗志,强烈的热情从冷漠的躯壳里喷涌而出,就像无形的火焰,让整个车厢也为之燃烧。

    方飞又看了看吕品,心里陷入深深的迷茫。这一次下山,没能抓住无相魔,反而惹来了天大的麻烦,不但“危字组”陷入困境,还把天皓白也卷了进来。

    “魁星奖……”他闭上双眼,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燕眉的影子出现在脑海里,随着蚣明车摇曳微笑,让他的心神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