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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希望交织于末日

    天空中飘着小雪,室内一片昏暗。

    我半跪在自己公寓的水泥地上,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然后合上自己的手提箱。今天是纳尔波电力中断前的最后一天,留在总部区的居民已经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在前两天搬迁到了叙拉古的临时住所,DCSE正在负责安置他们。

    我站起来,走到不远处的窗台,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物件。也许是因为蹲久了的缘故,我感到有些头昏眼花,于是我打开了窗,让窗外布满雾霾和工业尘埃的空气涌进来——自然这并没有让我精神一些。我看向窗外,灰白的背景色上,一街之隔的两幢相邻建筑之间有烧焦的痕迹。

    距离星落祭的飞碟失事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周,但被人们视为罪魁祸首的外星文明与普罗米修斯组织却迟迟没有公开出现。在冬日的灰霾下,恐惧与歇斯底里的氛围在这座城市愈演愈烈,人们开始相互怀疑,意图灭绝人类的外星人就隐藏在自己身边。

    最开始,这种猜疑和不信任只是小规模的肢体冲突,随着物资短缺的进一步恶化,这种冲突逐渐演变成大规模的械斗,昔日的艺术团体和兴趣社团开始披上象征仇恨的黑袍,挨家挨户搜查外星人存在的可疑迹象,破坏与狄瓦娜有关的设备。再到后来,冲突演变成了无序的暴力行动,对现实感到绝望的居民在城市中四处纵火,在狄瓦娜的运输管线和艺术馆当中放置炸弹,他们要求立刻终结狄瓦娜系统,终结这个蓄意让人类灭绝的体系。满目疮痍的城市里,爆破声和浓烟充斥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姒牧野。十点四十五,前活动室门口。还有其他的人要来吗?”

    “没有了。”我对手环另一头说,“一个人来就可以,我不需要和百里宏他们会面。”

    我深吸一口气,拉上了窗帘,吸进肺部的尘埃使得我咳嗽了两声。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点的方向,再过四十分钟,DCSE的专车就会接走这座公寓里剩下的人。我走向停止制冷的冰箱,拿走储存在这里的最后一瓶饮料。在橱柜附近,我听见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隐蔽在草丛里的声音,我没有太过在意。

    我坐在破了一层皮的沙发上,打开手中的饮料。二氧化碳迸发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我将饮料放在玻璃茶几上,从墙角的一头到另一头踱步了几个来回。隔音屏障运转良好,共振的机械波可以抵消外界的大部分声音。我拉好窗帘,焦躁地跺了几下脚,以掩饰自己的歇斯底里,然后我走回沙发边,窸窸窣窣的响声再一次响起来。

    “有人吗?”我向门外发问。没有人应答我的话。响声越来越近,随后演变成了一阵匆匆的敲门声。我没有轻易开门,我不希望外面是一个追杀“普罗米修斯分子”的疯子。

    我坐下来,将手中的饮料喝到只剩小半瓶,敲门声停顿了数十秒,接着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比上一次轻,但要比上一次有规律,长短交错,似旧式的摩尔斯电码。我用力捏了捏海绵的沙发靠背,然后拧开了门把手。

    “你好,我是季连曦,请问你是——”

    “请问......请问这里有暂时借住的地方吗,我想在这里稍微歇一歇......”门的另一侧是一个娇小的女孩身影。她的声音有些慌乱,似乎在自顾自说话。面前的女孩穿着一身稍大些的长袖水手服,肩上背着粉白色背包,看上去有些陌生,但我还是认出了她熟悉的羞怯面容。

    “伊祁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看着面前的女孩,感到有些惊讶,但很快想到了什么。“先进去吧,外面的环境比较危险。”我拍了拍望的背,示意她不要紧张,然后转身反锁了房门。

    “望,这几天你去了哪里,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今天的望没有穿上她平时戴着猫耳兜帽的风衣,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和端木遥她们一样普通的女孩子。

    “没事的,我很好。”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自然地笑着说。但我能隐约看到她的脸上带着几丝泪痕。茶几脚下有一壶刚刚烧开的水壶,女孩在看到之后为我倒了一杯水。“地球......啊不对......今天的天气似乎有些糟糕呢。”

    “这两周都是这样。”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想你应该听说了狄瓦娜系统失控的事情。我想问的是有关外星人的事。”

    “外星人?我不认识什么外星人,地球上不是只有地球人吗?”望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水杯和纸巾,擦了擦,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在一些人的口中是有的,不过都是一些都市传说,不用太在意。”我尴尬地笑了笑。望一反常态的话语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打圆场。“最近几天生活在纳尔波区的人少很多了,听说不少人都搬到叙拉古了呢。”

    “是这样的。昨天我帮助几个要从这里搬走的人类......大叔搬了行李。听他们说,最近两周因为一个叫什么‘狄瓦娜’的系统出现了问题,总部区食堂的饭菜少了很多,打水和取生活用品也需要排队了。不过我对这些计算机相关的事情也不是很理解。”

    “狄瓦娜是我们城市的经济计划系统,你应该知道的。还有虹色黄昏,这是你开发的游戏,你应该有印象的。”

    “游戏我有玩过一些,不过开发剧情和主线什么的,我还是......我还没有那么强啦。”望对我笑了笑,“感觉你今天说话感觉有些奇怪啊。不过如果你需要游戏的话,我的家里还有些虹色黄昏的存档文件。”

    “谢谢了,我现在没时间玩游戏。”

    我感到伊祁望和我之间出现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星际会议,还有拯救世界的使命,这些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不清楚。”望摇了摇头,“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呃......地球人,请不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伊祁望今天的神色显得有些成熟,没有了我印象中那种故作认真的孩子气姿态,倒是多了几分樱纱一样的善解人意。“最近帮这里的人搬行李有些累,想在这里休息一个上午。你还在这里真的太好了。”

    “我再过大概半小时就要走了。”我看了一眼挂钟,“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望只是简单地说了四个字。

    我们坐在沙发上,互相寒暄了几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望的话语有些生硬。在喝完水杯里的水后,望从背包的侧袋里掏出一把小刀,然后向厨房的水槽走去。

    “望,你要干什么?”

    “啊这个......我在来的路上带了一些水果,我想给你削一个桃子。”在听到我的话以后,女孩慌忙转过身,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袋子,然后快走着,继续走向厨房。

    “我也一起去。”我站起身,抓住她的手臂。

    “不用了吧......”

    “没关系的。外面的门把手挺脏的,我也想过去洗洗手。”

    “不需要。这间房间里有卫生间,你可以到那里去洗。我还有一些个人的事情要处理。”望冷淡地回绝了我。她径直走向水槽处,然后关上了厨房的门,在确定我不会跟过来之后,又旋转着锁了几下。

    我回到了沙发上,想继续像先前一样瘫倒坐下,但我的屁股似乎长了钉子,坐立不安,甚至没有办法冷静一刹那。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感受,只是觉得心中似乎空了一块。我走进邻近厨房的一个阳台隔间,拿起一张落了灰的凳子,掸走上面的灰尘,放在厨房的排气窗下,身体仿佛不听自己使唤。

    拂过窗户上久积的蜘蛛网,我能看到厨房内部的景象——一个开了半扇,内部空无一物的橱柜,一个断了电的洗碗柜,以及一排生了锈的水槽。望正站在这排水槽的第三个水龙头前,右手拿着先前那把已经展开的小刀。小刀很钝,但如果稍微用些力还是能留下一些深划痕,在刀刃上我能隐约看见一些血迹,但不是很清晰。

    伊祁望举起小刀,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紧,但她的面前并没有桃子。她将自己长袖水手服的袖子撩开,一直到肩膀的位置,在她白嫩的胳膊上,赫然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刀痕,其中一些刀口上还有鲜红的血迹。她的右手握紧小刀,准备抬到空中——

    我几乎要喊了出来。我跳下凳子,飞跑到厨房门前。厨房的门虽然被望反锁,但这里还有备用的钥匙。我快速翻箱倒柜,凭记忆从茶几的地毯下找到了钥匙,迅速打开了门。

    “你在干什么?”我冲进水槽旁,抓住了望的手臂。“这样你会死的。”我轻声地说。

    “没事。我没有勇气扎自己的大动脉,所以暂时死不了。”伊祁望微笑着对我说。我能看到她的眼中闪着泪花。

    “这样你会死的。”我重复了一遍。

    “你希望我活着,对吗?”

    “当然。”

    “你认为,我是一个正常人吗?”

    “当然。你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和我们一样。”

    “你不会害怕,我为这座城市......还有其他的城市......招来了灾祸吗?”在说到后半段的时候,望抽泣着,声音提高了几分,言语中带着哭腔。我明白,在狄瓦娜陷入紊乱的这些日子里,这个自称来自外星的女孩都遭遇了什么。

    “当然。”这一次我迟疑了半秒。“现在有谁能确凿无疑的说,自己为这座城市招来了灾祸吗?没有。在这次事故得到调查之前,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做这样的结论。”

    伊祁望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久久不愿松手。我感到自己如同从大梦中猛然苏醒一般。在狄瓦娜陷入失控以后,我开始逐渐丧失理智,我怀疑宏,怀疑樱纱,怀疑我所看到的每一个人,我仇恨“普罗米修斯分子”,我仇恨破坏地球的外星人,我想杀掉他们,我想让他们血债血偿。但是,我亲眼见过这些人吗?我亲眼见过一个达莱卡人,一个“普罗米修斯分子”,剪断我们的电线,骇入我们的程序吗?没有。哪怕是一个确凿的罪证,我也从未见过。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丢弃了质疑的思想,更不知道这种因为恐慌而铸就的歇斯底里情绪究竟是在何时占据了我的思绪。我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达莱卡人灭绝人类,我能看到的,只有人类因为恐惧和无知,犯下的一个又一个错误。

    “在我小的时候,我生活在另一座城市,一座与之前的溟州一样美丽的小镇。我的父母是普罗米修斯,就是你们溟州人现在无比憎恨,想要将他们挫骨扬灰的普罗米修斯。在那里,他们是最后一批懂得如何维护狄瓦娜的人。”

    “但是,小镇周围能提供给狄瓦娜运行的能源逐渐枯竭,许多水电站和核电站因为缺乏维护,逐渐荒废。与你们一样,我们得不到任何的帮助。我的父母逐渐明白,让小镇里的人活下去唯一的方法,就是在狄瓦娜彻底停止服务之前,将所有的生产资料分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力更生,等待可能的奇迹。”

    “在狄瓦娜停止运行的前一天,他们切断了电源,阻止了城市规划系统运行紊乱所导致的错误。但是,小镇里的其他居民,能看到的只有便利店灯光的熄灭和长夜的降临。他们不理解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认为我的父母正在蓄谋杀死他们。在绝望中,我的父母遭到了他们的殴打,只有我乘坐他们留下的拓荒者机甲,逃出了小镇,在无边的纳米生产单元中流浪。”

    “在机甲的驾驶舱里,我发现了父母留下的最后的技术资料,上面介绍了城邦之间的联络系统修复的理论可能性。父母告诉我,在小镇之外,还有其他的普罗米修斯,他们也和父母一样,在为了恢复大失联以前的时代努力着。从那时起,我决定找到新的城市,找到其他的普罗米修斯,将这份资料交给他们。”

    “城市之外的世界并不是一片荒凉,那里有不时出没的强盗,还有自称‘彼方世界信徒’的匪徒。这些匪徒憎恨我们的技术。为了对抗他们,我只能一刻不停的驾驶着机甲,利用废弃工厂的掩体狙击他们。尽管如此,我所驾驶的机甲还是曾经几乎要被他们摧毁。”

    “从小镇逃出之后,我厌恶自己的身份,厌恶自己身为一个人类。驾驶机甲逃生的日子里,我唯一的乐趣,就是看驾驶舱里那些关于人类过去的漫画和游戏视频。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到使我难以想象我与他们身处在一个星球。我用游戏中女主角的名字命名自己。我称呼自己为欧若拉,一个肩负着拯救宇宙中濒临灭亡文明使命的人。我期待自己能像她一样,点燃即将熄灭的火种。”

    “在寻找普罗米修斯的日子里,我经过很多被称为‘归墟’的小型村庄,我在那里学习了怎样开发程序与维护像狄瓦娜这样的系统。我与欧若拉和星际会议的自称与他们问候,我希望我能成为另一个我,一个能真正改变世界的人。我痛恨现在这个被称作‘伊祁望’的自己,一个软弱,无能,无法改变一切的自己。”

    “这就是我的过去,你讨厌吗?”望合上自己的日记本,对我说。

    “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这是你最可爱的一部分。”我抚摸着她的头说道,“为了拯救人类无比认真的你,甘愿忍受孤独保护技术资料的你,这才是你最让我喜爱的地方。你作为外星人,做了你应该做的一切,所以之后请你以人类的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吧。”

    “好......好的。”望的脸颊有些微红。

    “我在过去也曾经经历过相似的场景。那时候,我们所居住的社区拉响了废弃的警报,燃气和日用品宣布告罄。在恐慌中,许多人纷纷撤离。有人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居住在当地的考古学家,考古学家在得知消息之后,用技术手段调整了狄瓦娜,我们的社区才得以保存。在来到纳尔波之后,我了解到那位考古学家就是姚梦泽。为了报答他的人情,我加入了宇宙研,我希望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关于狄瓦娜的真相。”

    “看起来,你的目标和我一样呢。”伊祁望狡黠地笑了笑。“既然这样,受选者,让我们一起努力吧。”她向我伸出了右拳,“现在拯救这个世界,还为时不晚。宇宙中有无数的文明在大火中毁灭,但是,也存在着一些文明,能在大火中重生。”

    “我明白,来自恒星系的特使大人。”我们的拳头碰在了一起。“让我们在溟州毁灭之前,逆转它的命运!”

    正在此时,我手腕上的粒子网络突然发出炫目的光芒。我知道这是牧野正在催促我尽快上前往叙拉古的专车。

    “前往叙拉古的专车多加一个人。”我轻描淡写地说道。然后我关闭腕表,和伊祁望一起走出了公寓

    我再一次站在了“死城”——这座废弃都市的边缘。街边成排的大楼一齐黯然,被夺去了昔日的光彩,它们仿佛被涂上了黑色的炭灰,示意着危险从未远离。地平线的尽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疯长的杂草结成了纵横交错的堡垒。当然,结成堡垒的,不只是绿草。

    我们的装甲车正在布满建筑废料和枯枝败叶的道路上颠簸行驶,越过无数行将倒塌的建筑。从纳尔波出发后,牧野一直在带着我们兜风,而且挑选的路径都是偏僻阴暗的小路,像是在有意避开什么。

    “这里就没必要走了吧,障碍太多,还散落了不少长钉。”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说道。因为一幢五层楼高的建筑倒塌将路面拦腰截断,前面的路开始变得无比狭窄,甚至根本无法通行。

    “不行,我必须安全地护送你们出去。”

    “如果要送我们出去的话,旁边还有一条更宽广的路,我们没必要在这里踩这些建筑废料。

    “不要烦我。”牧野丢下一句话,随后便加大了马力。我在心里埋怨他的固执,如果开车的是梦泽,他一定不会如此武断。

    敞篷的装甲车迅速通过倒塌的楼房残骸,发出噼啪作响的噪音。我的平衡感官可以明显的感觉出装甲车的速度正在减慢,并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低吼,如同西线的士兵一般每走出一步路就要付出百倍于此的代价。我焦灼而无力的看着这一切,看着承载自己的车辆在尘埃和瓦砾的乱堆里挣扎和呻吟。在约莫几分钟后,装甲车放弃了它的抵抗,向面前这摊人类文明所留下的伟大残骸投降。

    “熄火了。”牧野走出车门,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原本我预估这辆车的马力应该是能帮助我们冲过这片废墟的,现在看来我有点高估它的能力了。”

    “车辆坏了,就重新找一个。”我说道,“城市这么大,总能找到几辆废弃的吉普。”

    “不是车辆的问题,是时间问题,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牧野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远处......有爆炸......”正在此时,望屏住呼吸,视线转向东北偏北的一侧。

    那一侧原本没有什么繁华的景象,大多是一片荒凉,只有十几幢似卫兵一样的大楼静穆的矗立在那里。忽然,毫无征兆的,其中的一栋楼开始像突然发病的人一样双膝一软,瘫在地上,随即伴着一声闷响迅速垮塌,崩解成一摊和脚下这些东西毫无分别的,难以辨认出形状的碎石乱瓦。接着,第二幢,第三幢也如法炮制,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串联成一条垮塌的引线。而这根引线,很快就要朝我们布过来,将毁灭的火焰烧到我们身上。

    牧野没有多想,拍拍装甲车就示意我们往反方向撤离。我和望迅速跳上了车,三人一同远离这一危急之地。

    在撤离途中我注意到前方的道路发生了严重的龟裂和畸变,不知是由于受到爆炸冲击波的缘故还是因为我们装甲车驶过的影响。但总之道路状况的突然恶化使得我们就算是撤离也比先前要慢了三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世上比道路颠簸还要麻烦的事情并不在少数。在行进了一段路程以后,我听到了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接着又是一阵建筑物崩塌的声音。牧野走出驾驶座,查看建筑物倒塌的情况。

    “天杀的这伙人,追到这里来了么。”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末了还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想要占领溟州,摧毁溟州,那得要问我的枪答不答应。你们这伙自诩为保护人类的狂徒,不过是在可悲的将自己主动退化到兽类,总有一天我要把你们都斩尽——”

    说道“斩尽”一词的时候,牧野突然被自己的话噎住,手中的枪也尴尬的悬停在半空。他从莫名仇恨所带来的狂热中稍稍解脱出来,运用基础的洞察力观看了一下四周,才恍然明白面前拦路的这幢建筑物尸体刚好与导火索所引向的方向相反。

    “这里究竟是谁,究竟有谁?”他喃喃自语。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废墟的另一边忙碌。他身材矮小,比望高不了多少,因此仅露出一个头部的轮廓。他肩上背着一把稍显老旧的枪,手里还拿着一把铲子。也许牧野此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我对此却印象清晰。

    “溟州东北分区DCSE第一小队队长柯,向你报到。”这黑影在忙碌了一小会之后突然转过身来,对牧野伸出一只手示意,两指指天,三指向前。

    “西部分区DCSE第三小队牧野回敬。”牧野做了一个同样的手势,接着道,“其他话不必多说,我就想问一句这里建筑倒塌的情况。”

    “建筑倒塌?啊——那是我的失职,万分抱歉。你们注意盯紧点,牧野,包括你的队友,都注意一下,不要再让‘他们’跑了。”

    “我们两个不是他的队友。”我善意地提醒一句。

    “我知道,但是这不是主要的事。”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提防安全处的敌人,谨记这句话,现在我想要说的这些就是......不好,快看那边!”

    顺着柯言语中暗示的方向,我看到了一个疑似准备潜逃的身影。牧野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在倒塌废墟的尽头将其截住。

    “非常时期,表明身份。”牧野把他死死摁住,拉动枪栓,抵住他的额头。我和其余人也前去查看情况。

    那人看上去身体很虚弱,几次想要回答牧野的问题都没办法发出声音。盛怒之下的牧野显然缺乏对这种把戏的耐心,右手的食指在扳机之上来回摩挲。这些戏码是在我飞跑的过程中看到的,按照这种趋势,此人难逃一死,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当时还不能让他死。

    “停手。”我说道,同时握住牧野拿枪的那只手手腕,“我不赞成对不明身份的人开枪。而且,你仔细看看他是谁。”

    我一只手指着地上的人,另一只手帮他擦去脸上的污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穿着两层厚的黑大衣,眼神和那时一样呆板。他是灵曜。

    “我的一个旧相识,明白吗。”我夺过牧野的枪,丢在地上,向一脸茫然的他解释道。

    牧野放开了手。灵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我们。他勉强站立起来的身子不知是出于劳累还是惶恐仍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不要害怕,我是季连曦。”我轻拍他的肩膀,试图减轻他的恐惧,“还有旁边的几位是牧野、柯和望。这里没有敌人,他们也不会追上来。”

    “没有敌人?”

    “是的。”我斩钉截铁道。

    灵曜的眼神又有几分黯淡了下来。他揉揉自己的眼睛,环顾了我们一行人,身体的颤抖便越发厉害了。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神出现了问题,又重复了这个动作几遍,直到他自我感觉各项感官都确认无误后方才向我问话。

    “他是谁?”灵曜颤抖的食指坚定地指着牧野。

    “他是牧野,全名姒牧野。”

    “那他呢?”灵曜转而指向柯。他的面容又失落了几分。

    “是柯。牧野自称这个人是他的同事。”

    “不用劳烦介绍了。”那个矮小的身影跳了出来,初生牛犊一般跃跃欲试,“我就是柯,溟州东北分区第一小队队长。承蒙阁下赏识,不胜荣幸。”他快言快语,声调中毫不掩饰自己像小学生得到双百分时的喜悦之情。

    灵曜歪着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要从这个矮小的人身上找到些什么。没过多久,他便扶着我的肩膀,举手示意柯的左手臂处。那里有一枚不太显眼的徽章,外表是斑驳的蓝灰色,应该用了有些年头。我能通过轮廓看清上面绣着星辰的标志,以及和星落祭时展出的飞碟相类似的物件。上面还有一行烫金的小字母“DCSE”。

    尔后他用另一只手迅速拔出枪,对准柯和牧野道:“贪得无厌的东西!整个地球都已经布满了你们的鹰犬,现在难道还要染指这座与世无争的城邦吗?”

    “他救了你,你不能……”望有些看不下去了。

    “闭嘴,小女孩,不要插手我们之间的争斗。”他一边说,一边朝牧野他们开了两枪。也许是过于疲惫的缘故,这两枪放了空枪。

    “鲁莽的行为!”牧野啐了一口,正要举起枪来,却被柯拦下了。他目光稍微软和了一点,想要倾听这位年轻的队长有什么高见。谁知柯牙关一咬,闭上眼睛,不由分说地对准灵曜就是五枪,其中有两枪正中了他的左手臂。

    灵曜再一次倒在了地上,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搭救。柯走上前去掏出一把瑞士小刀,准备对他的喉管来上一记。

    “他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这次就先放过他吧。毕竟他曾经和我一起参加祭典。”望抱住柯的大腿,想让他打消杀人的念头,不料却被他一脚踹倒在地。

    “他是敌人,一个万恶的普罗米修斯分子。”柯冷冷道,“还有你的后半句话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其他人不会像我一样仁慈。”说罢,他就走向躺倒的灵曜身旁,亮起瑞士刀朝其比划了几下,然后在脖子处割开一个口子,进行他“仁慈”的刑罚。

    但正当他的利刃准备割破灵曜喉管的一瞬间,一阵莫名的震动连带着他的手一起抖动,使这位执行者的军刀朝人体外侧偏离了2公分,只得在落地之前对灵曜的脖子造成一个不甚致命的皮外伤。

    “DCSE,你们胆子不小,已经开始直接谋杀我们的成员了么?”天边传来了一声轰鸣,震动的制造者——一架橙红色的直升机悬停在废墟的上方,里面的人打开门,放下梯子。我从中又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梦泽。

    “我今天就先杀了你这个头目!”柯目露凶光,举枪的右手臂一边射击,一边不断在进行小幅摆动,试图击断梯子上的绳索。

    “编队启动防御!”在柯的威逼之下,梦泽几乎是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将这句话喊了出来。刹那间,无数的枪炮火焰从两百米的高空倾泻而下。接着,他坐在驾驶舱里大口喘着粗气,头部倚靠着高速振动的玻璃窗,试图用这种方式使自己清醒。待到理智恢复以后,他方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便连忙将后座的一位少女吩咐过来。

    “澹台汐同志,下去救人,把灵曜他们救上来。”

    汐顺着另一条梯子滑下去,匆忙小跑把受伤的灵曜抱起。在看见了我和望之后,又招呼我们尽快登机。

    “你们快回去。季连曦,这里的情况你应该明白。”

    “我不太明白——还有,我们要回哪里?”

    “翡冷翠基地。叙拉古和比提尼亚交界的一块地方。”

    在听到“翡冷翠”这个名词之后,伊祁望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看样子她之前应该知道这片地方。

    直升机的机翼切割着空气,发出低音调而有节奏的闷响。我们的飞机正远离出发地而去。窗外的天空仍然是灰白一片,充斥了这里冬天应有的索然无味,没有雪,没有锅炉,更没有暖阳。

    “姚梦泽,看起来你的心真大。”我向穿着白大褂的少年打趣道:“你难道不知道,在C-01崩溃以后,我就是恨你们的吗?”

    “樱纱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比起她,我算是后知后觉的。尽管这样,但是她还是坚持指定由你来完成我们接下来的任务。”梦泽嘴角上扬,递给我一把自动手枪,“我相信你的判断。如果你依然这么恨我们,那就到我们的总部翡冷翠,我们所有的成员都在那里。这是我们这里唯一一把能杀人的枪,只要你想,你可以随时结果我们。”

    “外面......还在打吗?”在行进了一段路以后,我不禁回头看去。那里已经是混乱一片,硝烟和火光充斥了整个废墟。

    “DCSE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也有强大的武装。”澹台汐一边说着,一边捶胸顿足。她此时娇小的身体上套了一件浅绿色的飞行大衣,显得整个人尤为滑稽。“不说这个了,前面就是翡冷翠基地,我们需要紧急迫降。”

    飞机的速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了下来。由于惯性的作用,我们每个人都被压在胶皮的座椅上动弹不得。

    飞机的舷窗掠过无数黑影一般的树丛,外面的楼房也似星斗一样搅成一团。越靠近翡冷翠基地的迫降场地,飞机似乎就越没有缓冲的意思。机舱内静得可怕,只有机械运转的轰鸣声和高速摩擦飞机外壳的风声。在我的眼前,几座似曾相识的不规则几何体大楼开始映入我的眼帘,紧接着便是那座巨大而有如明镜一样的湖。先前的白鹤仍然在上面歇息,仿佛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和它们没有半点关系。

    “澹台汐,真的要选取这里降落吗?”

    “现在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梦泽折起食指,敲击了几下驾驶舱的塑料仪表盘,然后神色严峻地盯着湖边的一大块沼泽地。

    飞机的发动机嘶吼了几下,随即便开足最大的马力向那片地方冲去。我的意识在降落的那几秒间变得模糊,这使得我无法描述当时我的感受。事实上,即使我能描述得出那种感受,所写出的文字也不过是诸如“胜过过山车百倍的肠胃翻江倒海”一类的话。

    我们一行人的双脚踏上了湖边的一块软泥地,嘴上还啃了不少泥。望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这一点,对此我也无可奈何。如果她想找元凶,应该找的是澹台汐和姚梦泽,因为在着陆的一瞬间飞机几乎是头朝下径直栽下去的。

    “灵曜你先到叙拉古休养一会,剩下的人和我继续向前走。”梦泽对我们说。

    “我们还能飞回去吗?”我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对澹台汐如此问道。我们右手侧的那辆直升机因为倒栽葱降落的缘故已经剥落了不少零件,尾翼也已经摇摇欲坠。

    “不知道。”澹台汐说着,急忙上前去将一个将要脱落的螺丝拧紧,“我来到这里以后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一块合适的着陆地点,甚至连稍微硬点的地块也没有。刚才的行动实在太过冒险,是我技艺生疏,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说罢,她大口喘着粗气,然后徒手将套在飞机尾翼外壳的那个螺母死命一拧,于是飞机那摇摇欲坠的尾翼便应声而落。

    “这不怪你。”梦泽说道,“就算是让像牧野这样的老牌驾驶员驾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安全降落的几率也不会有多大。”他走到澹台汐那边,拿起脱落的尾翼,仔细端详了一会以后便将它扔到湖里。“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乘坐的这架直升机是件年久失修的劣质品。这还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品质。可能时间再过去个几年,人类连短途飞行的能力也要失去了。”

    梦泽在“失去”一词的后面拖了一个长长的叹气尾音,然后怅然的往湖边走去。

    几只白鹤看见生疏人类的到来,急忙抬起一只脚,旋即箭似的飞向远处,发出凄厉的鸣叫声。我目送着这些在荒野地里为数不多的生灵远去,消失在血色夕阳的彼岸。我伸出右手向它们挥别。因为我知道,入夜以后这座小镇就少有活物,经过数百年的人工筛选,除了一些食腐的动物以外,生活在城郊的动物普遍见不得月光。

    “我们走吧。”我从短暂的出神中恢复过来,深呼吸了一下,拍了拍梦泽的肩膀说道,“也许牧野他们会追过来。”

    傍晚的风轻抚着我们的脸颊,似在夏夜痛饮了一口冰饮。我有多久没体会过这种沁人心脾的感觉了?是几天,还是几个星期?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我们在冬日的静默里已经耽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没有风又没有阳光的天气,最适合老旧的东西在霉湿的地里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