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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六 中夜提灯人

    宫一凡拧着身子,原地回头,盯着来人,震惊得说不出话。那花婆婆也不动声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足有一分钟。

    “那个……”

    最后,还是宫一凡先开了口。

    “刚才那条大鱼,你……你看见了吗?天啊……那……那是什么?”

    他跳起来,表情痴痴呆呆,手舞足蹈。受伤的手臂刚抡起半圈,一阵钻心的疼痛便刺得他左边头骨发麻,他又连忙龇牙咧嘴地去捂住左手臂。

    终于,痛感重新回到了他的体内,但理智依然没有完全到位。

    在他从小到大的印象里,花婆婆当然不像个好人。此时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敌是友,他都来不及去想。这一整天超出常识的事情实在太多,尤其从他被推下山崖后,到现在的一切都宛在梦里,宫一凡甚至连自己究竟是不是活着都不确定。

    他早就无法思考,几乎全凭本能在行动。此时突然遇到一个旧日现实生活中的熟人,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决定信任对方。

    花婆婆垂皱的老眼微微一挑,紧抿着的嘴唇闭得更紧了,她瞟了眼宫一凡白痴一样半张着的嘴巴,良久,扯出一声冷哼。

    “说什么疯话!哪有什么大鱼?”

    “你没看见吗?!”宫一凡张口结舌。

    “大鱼啊!鲸鱼!那么大!像山一样大!像星落峰一样大!”他用力抡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臂,绕过肩膀划了一个巨大的半圆,努力比划一个超出他形容能力的尺寸。“它还在唱歌!”

    “呸!”花婆婆朝地上用力啐了一口,语气突然严厉了起来。“胡说八道什么!哪有什么鲸鱼!外面就是悬崖,哪里来的鲸鱼!”

    宫一凡被她突如其来的爆喝吓得愣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再看了一眼台地边缘外的深渊。

    寐渊漆黑,安静如同永恒的黑夜。

    刚才那浩荡的景象,像是从未曾存在过。

    但他确定不是,那奔涌的能量还残留在他身体里,和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他的身体在那条大鱼的光中浸泡过,而那光的丝线,还流淌在他的血管里,跟他的血液一起。

    他知道她就在那儿,即使没有别人赞同。

    台地的另一边,花婆婆瞪着一对发红的眼睛,正直勾勾钉住他,表情像看一个疯子。

    宫一凡在空旷的黑夜和严厉的老太婆之间来回转了好几遍,渐渐,他平静下来。

    这样的事情,在他短短十五年的人生里,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从小到大,在他身上发生的许多经历,他都无人可以分享。他既无法与同龄人说,也无法与长辈说。每次他试图跟人谈论那些提前发生在他梦中的未来,人人都当他在说疯话。

    那些经历成为他独自背负的秘密,和他一起长大。很多时候他都想不明白,那些他参不透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握了握摊开的手掌。掌心的皮肤下,那些银白色的丝线还在跳动。

    他知道她就在那儿。即使没有人赞同。

    “好吧。那……这是哪儿?”他缓缓回过头来,定定地望向眼前的老人。

    花婆婆暗自一惊。这孩子看向她的眼睛,突然就与刚才不同了,也和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小孩完全不同了。那张脸还带着十几岁少年的稚气,但那对黑色的眼睛,却突然有了一种深度,在那对瞳孔背后,仿佛打开了一个空间,那个空间的边界,她看不清楚。

    她不由带着一丝惊惧低下了头。

    “这里……这里传说中是三界的边界。人界,冥界,灵界,但在这些之上,还有……”她咬了咬牙关,仅剩下的几颗上齿摩擦着同样残缺的下牙床,最后两个音像是从烂棉花里挤出来。“神界。”

    “神?”宫一凡的心脏突然又开始捶打他的胸口。他想到了刚才那条鲸鱼,它从大地的缝隙中来,又消失于大地中。

    如果有神,如果真有神。

    “是神吗?真的有神吗?我看见的那个?她就在这里吗?”他的语气急促起来,身体前倾,眼睛紧紧盯着花婆婆。

    花婆婆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脸上浮上一种茫然困惑的表情,但突然,她脸上的皱纹都成团地抖动又激烈地皱缩,毫无预兆地,她又被激怒了。

    “不在!不在!不在!当然不在!”她枯皱的嘴唇突然暴躁地喋喋不休起来。“什么神!神早就死了!连神的影子都早就消失了!怎么可能有人能看见神!笑话!小子!你撒谎!你撒谎!”

    我没有!宫一凡刚要出声,却见眼前的老人弓着背站在崖壁前,全身抖得像筛糠。她像是被一种巨大的愤怒和巨大的痛苦同时抓住,像一个已到极限的气球,再戳一下就要彻底爆炸了。

    “咣当”。

    花婆婆手里的风灯从手环的勾子里被晃了出来,掉到地上,在石头地面上滚了两圈。灯罩里的火苗抖得厉害,映得背后的山壁明明暗暗。

    宫一凡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花婆婆跟这灯里的火苗一样,很有点可怜。

    虽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

    “我……我说错了。”他柔声说。往前几步,低下身子,捡起了滚到脚边的风灯。“没有鲸鱼,没有什么神,我……我什么也没看见。”

    灯里的火苗微弱地颤抖几下,渐渐稳定下来。

    靠着崖壁的老人身体依旧弓得很紧,她喘着气,独自贴着岩壁站着,肺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听起来像个破风箱。宫一凡等了好久,看她情绪平复一些了,才小心翼翼把风灯递上去。

    花婆婆接过风灯,勾进手里的铁环里。宫一凡窥见她鹰爪一样的手指,指节都是惨白的。

    “这个世界,早就没有神了。”她颤抖着整理风灯的灯罩,低声喃喃自语。“人类被抛下了,灾祸就要来了。”

    “什么?”宫一凡没听清。

    “我是说……”花婆婆抚着胸口,顺平了气。她慢慢抬起头,侧身让出身后的隧道口,眼睛里的光忽然锐利得像只秃鹫。“你走不走?你再废话,等那些东西来了,我可没本事救你。”

    宫一凡看见她快速往他跌落的头顶悬崖看了一眼。

    “或者要么,”她抬起手,指着宫一凡刚刚差点踏下去的那段石台阶,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邪笑。“喏,那个,就是通往冥界的梯子,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宫一凡连着往远离石阶的方向退了三步。寐渊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夜枭尖利的叫声。他手臂折断的伤口处没来由地又刺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