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山夜月满天 » 章三十 魂裂术

章三十 魂裂术

    “我并不后悔回来,”花婆婆叹了口气。“我只是后悔,我不该把小娟儿一起带回来。你说,她又有什么错呢?”

    因为路途遥远,等卫秀桦带着小女儿回到魇卫村奔丧,已是秀樱去世近一个月之后了。

    突然收到堂姐的讣告,她百思不解。秀樱比自己只大五岁,现在也不过四十年纪,何况灵巫这种跟巫术打交道的人,本就比一般人多些保养身体的法子,魇卫族的族长一贯的长寿,堂姐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世?

    她心中疑惑不安,翻出箱底前些年锁起来的信件,一一拆开,从第一封读起。越读,心越沉。

    第一封信,写于十二年前。信中,堂姐告诉她,自己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关于梦中人,她隐约暗示,与她们小时候在古书里读到的冥界鬼妖很像,但她并不敢确定。毕竟冥客和冥种已经在人间消失了两千年,这些事情现在拿出来说,听来实在已与神话无异。

    堂姐说,她无人可以商量,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预知梦既然发生了,就不会错。她唯一无法确定的,是这些事会在什么时候发生,而留给她准备的时间还有多少,是明天,一个月后,还是十年二十年?

    她在信中说,现在只能先等等看,是否还能从梦中得到更多提示。关于防范的办法,她还没有头绪。

    信的语气是卫秀樱一贯的平淡口吻,卫秀桦却读得心惊胆战。她从小听叔公讲过无数遍当年三界战争的故事,深知冥界鬼妖的厉害。即使是在两千年前,巫术昌盛的时代,人类都无法只凭自己获胜,何况现在?

    她迫不及待拆开下一封信。

    第二封信简短多了。堂姐在信中说,她收集了更多的梦,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这次冥界鬼妖的入侵范围,似乎只跟魇卫村有关,看来它们还只是利用“篦子间”进入人间,或许我们依然有希望。坏消息是,事情发生的时间,可能并不太远,应该在五六年后。她说,她得在这之前想出办法。

    卫秀桦心跳加速,拿信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她说她要想出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

    要知道,人类灵巫在三界战争中,本就是一种集群作战的团体力量。单个灵巫的力量十分有限,对冥客和冥种也无法形成有效的伤害,只有当多个灵巫以特定的方位同时施咒,结成灵能阵,才能激发出能够抵御冥界鬼妖的强大灵能。

    魇卫族最强的灵能阵,是以二十二人之众结成的伏魔灼冥阵,这也是“伏魔魇卫”名号的由来。

    而堂姐,总共只有一个人啊。

    她撕开第三、第四、第五封信。

    那些后来的信里,却突然不再提起跟冥界有关的事。通篇只说些家常话,像寻常姐妹间的家书。什么她跟姓宫的外乡教书匠结了婚,女儿出生了,什么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还是想给她再生个弟弟妹妹。看得卫秀桦一头雾水,心里的不安却更深了。

    她知道,她这个堂姐从小看似沉静温和,性子其实比她还硬,心里一旦打定了主意,谁都劝不回来。前几封信里,她看似波澜不惊地说着那些事,虽然文字间看不出丝毫慌乱,但她还肯说,至少说明她是真没有打算,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这几封信,突然绝口不提了。她隐隐觉得堂姐似乎已找到了某种方法,下定了某种决心。

    卫秀桦知道,堂姐是不会放弃的。她和自己从来就是不同的人。

    她从焦急中突然生出一股怒气。

    从小到大,她最讨厌的,还不是堂姐天分比她高,而是堂姐的这种性子。她明明内在这么刚强较劲,为什么外表却永远那么顺服。面对毫无理由地分配到自己头上的命运,卫秀樱从来就顺服领受,仿佛这是不需要思索的事。

    但堂姐究竟有没有思索过,卫秀桦从来不敢去想,仿佛一想下去,她就连现在这处容身之地都要失去了。

    她一口气拆到最后一封信。

    在那封信里,只有短短一页纸。

    “他们就要来了。

    但我做好了准备。

    秀桦,我知道你在外面生活得很好。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回来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你一样。”

    卫秀桦拿着信站在原地,几乎惨笑出来。

    “如果可以,我也想像你一样。”

    那句话就像往她心里敲了一枚钉子。那一点尖锐的疼痛,疼得她脑子发懵。

    从小一起长大,到底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如何剜她的心。

    贱人。算你狠。

    她捏着信在屋里站到天都暗了。四岁的小女儿饿得跑进来抱她的腿,她才惊觉家里只有她们两人。丈夫昨天去百里外的城里进货,大女儿吵着闹着也跟去了。他说了,三天以后回来。

    “我如何就等不了三天呢?那之后十几年,我一直问自己。可有些事情就是没有答案,或者,所有没发生的假设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人生,只有最后发生了的那个才是唯一的选择。”花婆婆淡淡地说。

    就在那天晚上,卫秀桦飞快地做了决定。她只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给丈夫留了信,带上四岁的女儿一起,没等天亮,就踏上了回乡的路。

    时隔二十年,再回到燕尾村,眼前的一切熟悉得像她从没有离开过。

    二十年,山下的世界经历了几多变化,但这悬崖上的小村子,竟然像存在在时间之外一般。

    她一回村,便细细搜索了篦子间”在燕尾村周围的每一个入口。二十多年前,叔公曾拉着她的手每日细细查点。

    果然,在每一个入口附近,她都找到了原先没有的东西。

    每个入口上方,在常人不会注意的地方,都悬挂着一道幡旗,画满白绿相间的古老符咒,底下坠着一枚向下的月牙徽记——那是魇卫族的族徽。幡旗一共有九道,对应着九个入口。

    而在最后一个入口,正在村后的山脊上,山路难走,女儿又哭闹,卫秀桦把四岁的女儿托给村里同样有孩子的邻居,独自上了山。待她拨开草丛,站到了山脊那片空地上,只见那棵标识着入口位置的晚樱树下,一座新坟正立在傍晚的风里。

    而那最后的一颗月牙徽记,正坠在新坟墓碑上,“卫秀樱”三个字下面。

    “我见过那个幡旗。”宫一凡惊叫出声。“太阳下山前,在槐树上。那不是什么供食幡吗?”

    “那不是供食幡。那是锁魂幡。”花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粗哑浑浊的声音在石隧道里荡出回声。

    “两千年前,魇卫族建族的十余人中,有一支来自东陆极西处的小姓,姓滹毒,善用黑巫术。在并族后,那一支的后人没传几代,但我们族里,却留着一本滹毒家的术典。

    我和秀樱小的时候偷偷看过,那里面全是极阴极邪的术法,跟冥界鬼妖那一套差不多。那锁魂幡就是那里面的东西,专门锁住人的魂魄。”

    “那锁的是谁的魂呢?”宫一凡脱口问道,话刚出口,心里却划过一道闪电。“啊!难道……”

    花婆婆却不接他的话,只自顾自往下说。

    “滹毒的术典里,最毒的还不是这锁魂幡。最阴损的,是一种叫魂裂术的邪术。传说滹毒祖上曾是极西处某小国的大祭司。该国曾有个习俗,国君去世后,会由祭司从国民中挑一个跟国君命格相对的人,将他的魂魄裂成四片,用巫术闭锁在器具幡旗中,悬挂在墓室的四个方位上,为国君守灵。人被劈裂了灵魂,就无法再入轮回了,只能永远留在世间。这习俗因为太过残忍,早就被废止了。但这邪术却被滹毒家留了下来。”

    “难道……难道说……”

    宫一凡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都树立起来。

    “对。”花婆婆一声长叹。“卫秀樱这个疯婆子,把自己的魂魄裂成了十份,生生摆出了一个十人的伏魔灵能阵。”她惨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沙哑的哭音。“她倒是真的做到了。明明是只微不足道的蚍蜉,偏要去撞那大树。这个疯婆子。疯婆子。”

    卫秀桦蹲在堂姐的墓碑前,颤抖的手指抚过墓碑上的月牙。新刻的石料还带着刀锋利落的毛边。一阵战栗从脚底滚上她的身体,她扶着墓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曾经最惧怕,一辈子想要抵抗的命运,以这样凶横的方式将一种结局铺在她面前。

    十几岁时,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命运无非是被迫远离人群,躲在表姐身后像老鼠一样活着,即使是这样她都不愿意接受,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逃了出去。她哪里能想到,命运向她堂姐索要的会是她的生命,甚至连生命都超过。

    她回头望向山脚下的山村,狭长的熟悉的村落,此刻宛如一个巨大的祭坛。正张开口要把她吞下去。

    她呕吐不止,脑子里乱做一团,她来不及去想自己的堂姐是英雄还是疯子。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吃人的村子。

    可在她身后,黑夜的帷幕已经落下,明亮的圆月,正悄悄升上天空。那是堂姐卫秀樱去世后第一个满月。她忘了叔公曾经教过她,人死后第一个满月夜,魂魄的灵力是最弱的。而此时,正是灵能阵最薄弱的时候。

    踉跄冲下山坡的卫秀桦没能找到她的小女儿。就在那天晚上,她的小女儿,和那家邻居家里的孩子,一起凭空消失了。

    “命运这种东西,凶得很。”花婆婆捡起脚边的风灯,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把灯点燃,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我到底也没有斗得过它。我曾经以为我赢了,现在想来,只是它嫌那时的我拥有的还不够多。”老人扶着石壁,颤颤巍巍往右边移了十几步。宫一凡恍惚觉得她一夜之间又老了好多。

    “命运是强迫人的。我逃得再远,它也照样把我捉回来,钉死在这石道里。只可怜了我那小娟儿,早知如此,何必生她出来,白白来人世跟我遭这一趟罪。”

    老人提着灯,摸索着墙壁上的石槽。

    “三十年了。我的小娟儿走了三十年了。三十年来,我一直存着希望,希望她就是走丢了,哪怕被人拐了去也好。三十年来,我哪儿也不敢去,日日守在这村子里,村子人都搬完了,我也不敢走,怕哪天万一她找回来,万一有什么消息。其实,虽然我不像堂姐天资那么好,但我好歹也是魇卫的后人,那种最坏的可能性,我又哪里会想不到呢,我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老人的声音又颤抖起来。

    “十年前,在悬崖边找到你们的时候,我就知道,八成就是那些东西,那些寐渊下面的死东西出来掠夺人魂了。可你们活下来了啊!这又给了我希望,如果真遇到了冥客,七八个那么小的孩子,又怎么有活得下来的可能呢?

    “这大概就是为人母亲的愚蠢吧。”老人弯起苦涩的嘴角。

    “今天遇到你,倒是件好事。让我彻底断了念想……哈哈,怎么就偏偏是今天遇到你?都到了最后了,老天竟然也知道可怜可怜我,终归给我一个结果。”

    老人说到最后,已是喃喃地自言自语。

    宫一凡听得说不出话。沉默中,他试图说句什么,却又觉得跟眼前人比,自己幼稚得像张白纸,也只能说出轻得像纸的话。

    他在山间小站听那管站人讲这桩三十年前的旧事时,全没想过这故事背后,还有这样一位绝望的母亲,而他从小就认识的花婆婆,竟然就是这故事中的人。

    旧的人和旧的事零星散落在漫长的时间里,又在现在重新交汇浮现。今天露出水面的,早在他出生前很多年就开始埋下伏线,而这命运的水流如今在他身边搅起漩涡,又要将他带向哪里去。

    “好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你该走了。”

    “婆婆,我,可我还有问题想问的!”宫一凡把身体向前探。“那,十年前,那天晚上救下我的到底是什么?那只金色的巨兽,还有那个小女孩,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底是什么呢?”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沉默的结尾,花婆婆背对着他,努力直起脊背。宫一凡看见她支撑身体的左手小臂在微微颤抖。

    “对面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她一字一字地吐出来,好像前面的故事已经用尽了力气,如今只是苟延残喘。“但你说的那只巨兽……我和秀樱小时候背书的时候背过,说星落峰顶有一种神兽。那书上说:‘有兽名曰伯奇,生于曦曜,长于昼光,其形似贪狼,其翼若垂云,越千龄者身有异光,可破冥邪之兵。’”

    “伯奇……其形似贪狼,其翼若垂云……”

    “但我从没见过,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

    花婆婆从颈中的花围巾里,又掏出那颗红色的球钥匙,插进石壁上一个半圆形的凹孔里,转了半圈。石壁像金属一样软化溶解,让出一个开口。

    “你该走了。”

    “婆婆!”宫一凡上前一步。“那我呢?我也能做预知梦,我也是魇卫吗?我看到的鲸鱼,那是神影吗?那就是神影吧?”

    “神影,一千年前就不存在了。”花婆婆看也不看他。

    “那……我也是魇卫吧?是吧?”

    “你?就凭你?”花婆婆哼了一声,挑起斜眼,恢复了刚进隧道时的刻薄面孔。“你以为是个人都是魇卫?过了今天,就没有魇卫了。你还不滚!赶紧滚!像那宫老头说的,永远别回来!”

    他扯住宫一凡那只伤胳膊的袖子,一把把他推了出去。

    宫一凡跌坐到石门外的地面上,左手臂不知撞到了哪儿,疼得他直冒泪花。他努力睁开眼睛,透过一层泪帘,发现自己正在那棵山脊上的晚樱树下。

    在他身下,积了一夜的花瓣铺了一地。不远处,树下的坟包已被堆成一座茜红的隆起。

    “婆婆!”宫一凡回头挣扎着起身,冲向即将闭合的石门,朝里面喊。

    “那我外婆的魂,会永远留在这儿吗?现在也在吗?”

    “永远?哪有这么好的事。魂会散的,秀樱灵力强,也就坚持个二十年吧。你外婆早不在这里了。别做梦了。”

    宫一凡眼看着她的脸消失在渐渐闭合的石壁后面,连同她的声音,像被切断了信号的电话音。

    “就二十年,你说值不值?”

    石门彻底闭合了。

    面前,灰色的岩石嵌着苔藓,突出的边缘被清晨的光染成橘红。

    他茫茫然地抬起头,金红色的朝霞正升起在东边的山峦上。

    山下的村子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喊叫声。他凝神细听,正是宫嘉嘉哑着嗓子在喊着他的名字。他立即跳起来。

    “小姨!”他奔到台地边缘,对着山下长条形的村子大喊。一晃神,他记起花婆婆说过,在她三十六岁的时候,就是站在同样的位置,她觉得山下的村子像个要把她吞了的祭坛。

    但这念头只在脑子里闪过一瞬。

    现在重要的是要找到宫嘉嘉。

    清晨的风,从他身后,从山峦另一边涌来,气流被他的身体破开,又在他身前迅速闭合,径直向着他面前的虚空奔去。

    而就在那虚空里,更大的命运已经站定,那轮廓模糊可见,正等待着自己的客人。

    虽然此时的宫一凡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长夜,终究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