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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三 世间再无魇卫村

    五月九日,东陆月历四月十七,神在节当日,下午三点半。花车游行开始前一个小时。

    福熙镇医院外的馄饨店。

    宫一凡抱着刚上了简易夹板的胳膊坐在桌前,看着宫嘉嘉拿勺子舀起一只大馄饨,放到嘴边吹了又吹。

    “来来,张嘴。”勺子带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戳到宫一凡嘴边,调羹几乎要撞到他门牙上。

    “小姨,我伤的是左手,我自己能吃。”宫一凡举起右手,哭笑不得。

    “你别动,你哪儿都别动,我来。”

    见宫一凡腮帮子鼓鼓嚼馄饨的样子,她眼睛一湿,赶紧低头去舀第二只。

    “宫嘉嘉你干嘛?”宫一凡一头汗。“你不要这个样子,这么多愁善感我好不适应啊。你是不是我小姨啊,你是妖怪变来骗我的吧!”

    宫嘉嘉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对嘛,这才对嘛。”宫一凡笑了起来。

    “你别开玩笑了!我现在后悔得要命!”宫嘉嘉转过脸去,快速拿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我们昨天就不应该再住一晚上,就算让雷大旗开摩托车送我们回云间,也该连夜走的。”

    “摩托车开不了那么远。”雷大旗在旁边插话。宫嘉嘉缓缓白了他一眼。

    “可怎么会从二楼摔下来的呢?”雷大旗看着宫一凡上了夹板的胳膊,一脸不解。“我们家来了那么多客人,从来没有人摔下来过啊!是我的栏杆做得不够高吗?”

    “是我自己不小心!睡得迷迷糊糊的,一个不当心就……”宫一凡支支吾吾地,也不知道怎么往下圆。“雷大哥,真的不怪你哈。”

    “不不不,怎么说也是在我家摔的。这肯定是我的责任。”雷大旗一脸愧色。宫一凡看了更觉得尴尬惭愧。早知道就说是在民宿以外的地方摔的了。他心里后悔不迭,向宫嘉嘉使眼色,宫嘉嘉却连头也不抬。

    “哪位客人的摩托车停门口了?挡住人行道了,麻烦挪挪啊。”馄饨店的老板站在门口向店里喊。撩起的塑料门帘外面,正是雷大旗那辆灰扑扑的挎斗摩托横在门口。

    “来了来了!”雷大旗急急扒拉了两口馄饨,站起身来。“我去停个车就来,小兄弟,医生说你这胳膊到了云间还要继续治,你之后的医药费也我来出啊。”

    “不用真不用……”宫一凡脸红得发烧。可雷大旗也不听他的,摆摆手就出门去了。

    宫一凡无助地看向宫嘉嘉。

    “算了让他出吧。我回头再找个由头还给他。”宫嘉嘉心烦意乱。“现在重要的根本不是这个。”她再抬起脸来的时候,满眶的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怎么会这样呢?你怎么会从燕尾崖掉下去?天啊!她环顾周围,压低哽咽的声音。“你说你掉在半中间一个平台上,花婆婆把你从一条隧道里引回来的?”

    “对,大概是这样。”宫一凡含糊地点点头。他是如何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隧道里又听到了什么,他一概没有对宫嘉嘉说,当然对雷大旗,更是从头到尾都隐瞒了。

    花婆婆曾对他说,不知道才能平平淡淡活着。听完了她说的全部内容后,宫一凡觉得,或许事实真的是如此。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把十年前在燕尾崖边的遭遇草率地告诉宫嘉嘉了。或许正因为这样,本应该与她无关的厄运才会找上她。

    宫嘉嘉从小在燕尾村长大,明明也都平安无事的。

    “燕尾村还有那种隧道吗?燕尾崖下还有平台?我怎么不记得,我记得燕尾崖下就是笔直的峭壁啊。”宫嘉嘉泪眼朦胧,一脸不解。

    “可能是有的吧。”宫一凡答得心不在焉。“话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下得床,怎么出得门吗?”

    “完全不记得。”宫嘉嘉倚在桌上,锤着脑门。“就像梦游似的,我从来不梦游的啊。”她茫然地像在自言自语。“可等我清醒过来,人已经站在花婆婆家旁边那条巷子里了,她拼命摇我的肩膀来着。”

    “是花婆婆拦下你的?”

    “对。应该是吧?如果她没有拦下我,那会怎么样?”

    宫一凡没有接话。他没有告诉宫嘉嘉,在他的预知梦里,掉下悬崖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他的视线越过宫嘉嘉肩头,在她身后,下午的阳光透过馄饨店水汽氤氲的窗玻璃把墙壁都映得明亮;稍远处的窗外,节日的街市已经挤满了喧闹的游客;而更远处的主街上,为彩车游行准备的封路路障已经摆出来了。

    一切都是活生生的,温暖又热烈。

    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

    是啊,活着真好。

    “你昨晚做梦了吗?醒之前?”宫一凡问。

    “没有啊,我很少做梦的,昨晚我睡得特别沉。”

    “嗯,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看见你冲过去了。往悬崖的方向,表情贼吓人。我追都追不上。”

    “所以……我掉下去前喊我的那声,的确是你喊的我?”

    “应该是吧……我听到你在前面喊我的名字,我是喊了你一句。可等我跑到崖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说着说着,宫嘉嘉眼眶里的泪珠又滚了上来。

    “我觉得这些事都太不对了!都是我的错。如果昨天早上我没有忘带手机……”

    “幸亏你忘带了,昨天可是我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宫一凡笑起来,努力岔开话题。“对了,我的吊坠,后来找到了吗?有消息吗?”

    宫嘉嘉望着他,摇了摇头。

    “雷大旗说打扫的阿姨把你住的房间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连床垫的夹层都翻开来找了。没有。”

    那枚陨铁吊坠,挂在他脖子上十年,是外公给的护身符,却也在昨夜那个不寻常的夜里,消失在了月栖山中。从此再也没有什么,能保护他远离那些噩梦了。

    “我一秒钟都不想呆了。”宫嘉嘉环顾四周,如惊弓之鸟。“吃完这碗馄饨,我们马上走吧,回云间去,永远别再回来了。”

    别再回来了。

    这句话,外公对他说过,花婆婆对他说过,三十多年前,身为魇卫族长的卫秀樱也对远离家乡的卫秀桦说过。

    只是不愿回来的人,最终都依然回到了原点,与曾经逃开的命运重新相逢。

    宫一凡低下头。馄饨汤里的葱花一点点漂浮着,缓缓撞上碗边,无能为力的样子。

    “小姨,外婆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记得吗?”

    宫嘉嘉愣了一下,她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宫一凡,黑色的眼睛落在眉骨和睫毛的暗影里,看不清神色。一夜之间,她觉得这个十五岁的外甥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妈吗?”她垂下眼帘,伸手捋了下右耳的头发。“说实话我不记得了。她去世的时候我才三岁。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连她的相片都很少。以前我老觉得,我爸不是很想让我们了解太多妈妈的事,后来我也就不问了。”

    她顿了一下。

    “你问这个干嘛?”

    我的外婆,你的妈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用残忍到难以想象的方式牺牲了自己,救了很多很多人。至少,在一段时间内。

    宫一凡想这样告诉宫嘉嘉,话到嘴边却停了下来。

    若是在过去,小姨是他最信任的人,哪怕在别人听来像疯话的事情,他也可以放心的跟宫嘉嘉说。

    但此时此刻,“神明”、“魇卫”、“篦子间”、“渡口”、“冥客”、“冥种”、“魂裂术”、还有那条凭空出现在寐渊上空,又消失于黑暗中的巨大鲸鱼,宫一凡有一堆的话,却一个词都不能吐露出口。

    事到如今,他认同了花婆婆的话。不管是雷大旗还是宫嘉嘉,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涉足那个世界,他们本来就拥有着不必理解那个世界的权利。

    那样的权利,是花婆婆前半生曾经用尽力气追求的,也是宫一凡从五岁那年开始,就失去了的。虽然他并不像花婆婆那么挣扎,他很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

    那个世界瑰丽而残忍,广阔又深不可测,而他像个手无寸铁的新兵,站在虎狼环伺的丛林入口,如今面对着宫嘉嘉,他心里才涌起一丝后怕。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还会一脚踏进去吗?在心里第一次这样问自己。

    然而,这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的生命,在昨天晚上,已经被彻底改变了。花婆婆明明反复问过他的,你是真的要知道吗?而宫一凡心底也知道,哪怕再来一次,他还是回毫不犹豫地回答,要。

    仿佛这才是他早就应该走的路。只是如此一来,他就离那个本来就疏离的现实世界更远了。

    宫一凡心里,突然涌起一阵疲倦。疲倦后面,是更让人疲倦的孤立无援。十年过去了,曾经只是孩子怀揣秘密,不被人理解的孤独感,终于变成了更深的,无能被分享的孤独之境。

    而曾经他还以为,孤独是可以被习惯的。

    “没什么,我想起来随便问问。”

    “宫一凡。”宫嘉嘉突然在桌对面叫他。

    “嗯?”

    “哪怕你不愿意都告诉我,”宫嘉嘉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我是帮你的,我站在你这边。你知道的吧?”

    “嗯。”宫一凡点点头。

    “好,那我去买个单,等雷大旗回来我们就走。他跑哪去了,停个车怎么这么半天。”宫嘉嘉从座位上站起来,去招呼小店老板。

    宫一凡坐在桌前,看着自己还捏着调羹的右手。他怔怔地抬了抬手臂,手肘关节敲在木桌上,“咔”的一声,不知撞上了哪个穴道,整条手臂顿时又疼又麻,宫一凡直抽了好几口凉气。

    他又没来由地想起花婆婆说,外婆把自己的魂魄裂成了十片。

    裂开自己的魂魄。听上去就很可怕。可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会很疼吗?像把身体活生生砍成十份,还是只是意识变得越来越稀薄?

    花婆婆还说,她和外婆从小就接受训练,他们都训练些什么?究竟要掌握些什么,才能成为一个魇卫呢?

    还有,如果他遇见的真的是神影,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他环顾四周。

    左边那一桌女中学生正叽叽喳喳,其中一个女孩儿掏出一张偶像签名照,其他人立刻压低了嗓子尖叫起来,引得旁边一桌男生表情复杂的侧目。

    右边那一桌,一对父母带着五六岁大的孩子,孩子手里拿着一只门外小摊上买的山妖面具,不停的抛起来接住,抛起来接住,对妈妈喂到嘴边的馄饨不理不睬,妈妈气急败坏,在一旁刷手机的爸爸只是抬了抬眼睛。

    更远处那桌,一对大爷大妈在游说面前犹豫的年轻女人:“这个项目很好,保证能赚钱,我们都是投了钱的,你不要犹豫了,叔叔阿姨还能骗你吗?”

    ……

    这热闹的,温暖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人人都有自己生活的中心,人人关心着触手可及的人和事。却只有他,在同一个梦里翻来覆去地醒来又睡去。

    他仿佛,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小姨,我想再回去一趟。你先回云间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看着刚付完钱,回到桌边正要拿起行李的宫嘉嘉,宫一凡觉得那句话,像是从牙齿缝里自己蹦出来。

    “回去?回哪儿?”宫嘉嘉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尾村。不,是魇卫村。”

    “宫一凡!你疯啦?”

    在街边,宫嘉嘉一把拽住试图拦出租车的宫一凡。“你现在回去干嘛?回去送死吗?”

    “没有,我就是去找一下花婆婆,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她。”

    “不行!你不能回去!”宫嘉嘉急得不行。“我不会让你再接近燕尾村的!你有什么要问她,打电话问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得当面问她!”

    “那……那我们以后再来。”宫嘉嘉绞尽脑汁地劝。“你为什么非得今天就回去呢?花婆婆一直都在的呀,你先跟我回云间!宫一凡!”

    一直都在?

    宫一凡心里猛得咯噔一下。

    好多之前被他忽略的细节,突然在电光火石之间,在他眼前串联了起来。

    花婆婆三十年前回来的时候,才三十多岁,现在也不过六十多岁,为什么看起来已经像八十多的老人了?普通六十多的老太太没有那么老吧?

    他和宫嘉嘉昨天下午看到的锁魂幡,虽然不是新的,但看上去肯定没有三十年那么久。如果那不是外婆的锁魂幡,那是谁的呢?

    花婆婆说,外婆的魂阵在十年前就失效了。十年前,刚好是他遇险的日子。但在那之后,并没有新的事件发生了。这十年间,又是谁在守着这个村子呢?

    花婆婆说:“过了今天,就没有魇卫了。”

    ……

    宫一凡的心狂跳,浑身上下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我怎么会没注意到呢?

    花婆婆,也做了和外婆一样的事吗?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吧?

    她打算干什么呢?

    宫一凡满头大汗,甩开宫嘉嘉的手一头扎进马路中间。

    彩车游行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开始,主街已经封路了,在这条还能通行机动车的支路上,车辆把本就不宽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宫一凡在车流中左躲右闪,试图找到一辆空的出租车。

    “你tm疯了啊!不要命啦!”

    整条马路上,愤怒的车主们把喇叭按得震天响。

    宫一凡的腰突然被一双手臂抱住,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强行带离了马路中心。他一低头,看到两端彩色纹身缠绕的花臂。是刚刚赶到的雷大旗。

    “雷大旗,带我们去车站,我要带他回云间城去!”宫嘉嘉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喊。

    “轰~”

    很远很远的天边,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像整栋大楼倒在了地上,又像是矿场开矿时炸山的声音,但人们知道不是,这声音听上去很远,但比这些都庞大。仿佛一座山,在遥远的天边,突然拦腰断掉,坠入深谷中。

    街上的人,不由得都愣了一下。所有人一齐往响声的方向张望。但是蓝天白云,五月的午后天空安宁而辽阔,从镇上望去,看不见任何异样,天空蓝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有宫一凡知道,那是魇卫村的方向。他心里,不安像沸水一样滚了起来。他猛得挣脱雷大旗的臂膀,掉头往车站的方向跑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到一辆回燕尾村的车。

    在他们身后的人行道上,一群举着“声动云间”应援旗的十几岁男孩女孩,正兴高采烈地往街边一个小广场的方向跑。在她们中间,一头金红色头发的少女戴着山猫面具,抱着小狗,被身边的人挤在中间,只能被动地被人群推着走。人群挤掉了她头上的软帽,下午的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闪着火焰一样的光。

    隔着人潮,命运中的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擦肩而过,只是他们尚未能认出对方。

    一个小时后,在福熙车站的售票大厅,宫一凡和宫嘉嘉正在为回云间还是去燕尾村争得不可开交,站在一边的雷大旗忽然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示意他们看大厅墙上大屏幕里正在播出的航拍新闻画面。

    他们停了下来,大厅里,越来越多人停了下来,正在买票的客人,接送亲友的客人,甚至维持秩序的保安都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人们注视这大屏幕中的画面,目瞪口呆。

    屏幕里,是宫一凡昨天还跟参加祭祀的亲戚们一起爬过的山坡,或者说,山坡的遗迹。

    那条村子所在的山梁,那条一端连着燕尾崖,暗藏着“篦子间”的入口的山梁,像被一把钝斧削掉了一整个斜长的三角。从村口的槐树开始直到燕尾崖,整段山梁从中间斜斜断开,不知多少炸药掀起的冲击巨浪,把山梁的上半部从她的身躯上整个掀了起来。

    断裂的山体带着上面的一切——村舍、石砌的道路、村后的杂树林、连同整个村后山坡,在爆炸的余波中翻滚着,在漫天的烟尘和巨石碎屑的包裹下,像被倾倒的渣土一样,向下滑进了寐渊中。

    候车室的大屏幕没有声音,直升机的航拍镜头里,那条他们早上才刚走过的上山路,像一条被掐断的软布带一样浮在碎裂的大地上。在那条路的尽头,灰黄色的岩层断面透过漫天尘土,向天空裸露着巨大而新鲜的伤口,那个宫一凡四五岁的时候来来回回跑过无数遍的狭长山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宫一凡想起花婆婆对他说过,“篦子间”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燕尾村所在的虬月岭特殊的地形。因为那条山岭的形状和“篦子间”的形状正好互为镜像,所以才能在月栖山这个极阴与极阳交汇的圣地,形成一个完美的小循环。这是极端特殊地形下极端特殊的孤例。

    所以理论上,只要改变了虬月岭的形状,就可以从根源处破坏这个“三界缝隙”的形成条件,是吗?宫一凡不仅浑身颤抖。

    他的面前浮起花婆婆的脸。

    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又如何做到,准备了多久。

    他茫然地想起今天早上,在石门闭合前,花婆婆望向他的最后的神色。她的皮肤在朝霞中依然皱缩而苍白。

    他重新想起她说的话,想起她在黑暗的石洞中语带沧桑地感叹自己无法对抗命运的碾压。可实际上,她却只是表面顺服,暗地里默默对抗到了最后一秒。

    并且,她还试图把宫一凡带离这样的命运。

    “过了今天,就没有魇卫了。”

    因为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魇卫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