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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 起风波南安王兵败 伤离别贾探春和亲

    话说次日,风清日朗,贾母遣人将薛姨妈、宝钗并东府里的都请了来,欲摆席设宴,大家热闹一回。正当贾母同王夫人、薛姨妈等说笑之时,有小丫头来报:“老太太,怡红院里那棵已死的海棠树竟又开花了,现如今却是一半开花,一半仍是枯死的。这是今儿清晨,袭人姐姐出门时看见的,他让我特来禀与老太太。”凤姐笑道:“老祖宗,想来是那玉的缘故,失而复得,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今竟可起死回生,必是有神灵庇佑。”贾母听罢,便喜道:“咱们一同去赏一赏那海棠花罢。”鸳鸯、琥珀、翡翠皆围在贾母近身簇拥伺候,随者有邢、王二夫人,薛姨妈、凤姐、尤氏、李纨、宝钗、探春、惜春、赵姨娘等人并一班丫鬟、婆子。黛玉因前些日子送别湘云、宝琴,遭时气所感,咳嗽又重了些,故不敢再出来经风。众人来至怡红院时,见宝玉、袭人、麝月均出来迎接。大家围着那棵海棠树,只见花开的那半边,俱是清光妙蕊,绰约芳馥,掩映俯仰,开合有度,其静如姝,其德似玉,不觉纷纷称奇;又见死的那半边,皆为枯枝败叶,萧萧索索,毫无生机。邢夫人疑道:“这花开的古怪。怎么这个节气还能开花?”贾母道:“这花应在三月里开,如今虽也开了,原是应着些气候,也是有的。”王夫人亦道:“老太太见的多,自然比我们多知道些,如此看来这花开的顺情应理,也就不足为奇了。”宝钗虽不言语,然心内纳罕:“春夏秋冬,廿四节气,四时花期,皆遵天道;天道周密,群芳悉循天数,或萌、或长、或开、或谢,再无舛错。此花逆时开放,实有蹊跷。”探春也在一旁忖度,只不好说出来:“草木知时,如今错时而发,恐有祟矣。”

    众人纷纷上前,绕树巡看端详再三,或惊叹、或觉怪、或摇头、或无感大碍也。贾赦、贾政等人虽也笑颜浮面,然难掩疑虑掠颊也。赵姨娘却忍不住失惊打怪的说:“怎么我听见说,这树早已枯死一年多了,这会子竟开了一半儿,别是花妖作怪罢!”贾母闻听,登时怒道:“谁在那里混说!你懂什么!况且,连老树尚有重出新芽之时,你知道这树是死绝没死绝,焉知不能再发?宝玉的玉失而复得,正应着这花死而复生,必是有喜事好处,故着它来报信的!什么就糊里糊涂的言起妖魔鬼怪来,只顾混嚼胡吣!若有好事,大家享去;若有不好,我老太婆一人担着,再不许信口混说!”贾政忙使眼色与赵姨娘,低声厉色道:“你以为你是谁,还不快滚。”赵姨娘白白招了一鼻子灰,不觉又气又恨,一时撇下嘴,嘟嘟囔囔的,一个人讪讪的去了。贾赦捻着须,悄悄对贾政道:“据我的主意,管它是好是坏,不如砍了去。”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它,随它去就是了。”

    贾母又带领众人在园子中逛了逛,便吩咐在花厅摆宴,一时间内外上下,人影摇曳,鸾珮叮当,鞋履飒飒。众人按序坐定,花厅内七八桌席,竟也是花团锦簇,塞的无些许空地。贾母在座把众人挨个望过,心中好不感叹。如今府内人丁虽不比先前旺盛,但只见几个女孩们个个出落的花明雪艳,慧比灵珠,于那聘婷妩媚、风流婉约之中,无不带着一团清雅超凡之气。尤其宝钗、探春二人,再三冷眼细观,其言行举止,恰当合适,气度大方,不觉又十分欣慰。宴席其间,亦搭台唱戏,但凡贾母拍手叫好之处,早有婆子丫鬟将一吊吊的铜钱掷上戏台;唱戏声、走动声、拍手叫好声、觥筹交错声、嬉笑顽闹声、豁啷啷的抛钱声,真是声声震耳,热闹非凡。薛姨妈给贾母敬酒,因笑道:“我在这里给老太太敬酒了,此番遭遇,有惊无险,必是有喜事要来。我也正有一桩喜事要和老太太说呢。”贾母、薛姨妈喝过酒后,贾母笑道:“不知姨太太有何喜事?说来听听,也让我们喜上加喜”薛姨妈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又有老太太从中牵线搭桥,薛蝌和岫烟的婚事定了。”贾母喜的道:“确是一件大喜事!你我能助他们结此良缘,也是功德一件了。不知定于何日过门?”薛姨妈答道:“前儿请人看过,下月初六就是个黄道吉日,便定下了。那日,老太太可定要赏光前来,那才是喜上加喜呢!”贾母笑道:“我定来,只是不知姨太太要我随多少礼钱呐?”贾母才刚说罢,众人都笑了。

    翌日,贾政因点了外差,需立即走马上任,众人如何相送,贾政如何嘱咐,自不必烦叙。只说凤姐、平儿私下里亦谈论那树开花开的蹊跷。凤姐打发平儿去怡红院,对袭人说:“二奶奶打发我来,是想给你提个醒儿。只要提早准备,拿住对策,方不怕来一万件事;若不早作准备,万不料只来一件事,也就束手无策。这次亏的宝姑娘的法子灵验,方得了那玉下落;据我看,那树有些怪诞,还得防着些才好。就怕再出什么乱子,大家又不得安宁了。”袭人点头称是,然又愁道:“多谢二奶奶和平姑娘了,你说的这些,我也有想着,只是我这样一个人,那里知道什么驱邪除祟的法子。”平儿笑道:“这也不难。往年间,我们听那些个积古的老人说过,妖魔邪祟最惧怕赤红之物,你找来一匹红布,将那树缠几道,再系上,想来就无大碍了。”平儿说罢,方作辞出来。袭人将平儿送出院门,连忙回屋找出一匹红布,把那海棠树缠了三圈,用剪子铰断,又系上结,才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又过了几日,王夫人因通灵宝玉已归,且怡红院并园外搬入之处两下里收拾停当,便命宝玉搬出了大观园。宝玉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愿意,然母命难违,只得无可奈何的搬了出来。袭人、麝月等皆随宝玉至新处伺候。又过了两三日后,李婶娘携李纹、李绮到贾母处拜望,只说来府上叨扰多日,于心不忍,特来一别,欲带一双女儿启程回家。众人苦苦挽留不住,故只好含泪相送。

    这日,且说宝玉又往园子里去了。宝玉进潇湘馆院门时,见疏影竹斜里,紫鹃正用一个小磁盅喂架上的鹦鹉。紫鹃笑嘻嘻的道:“宝二爷来了。”宝玉对紫鹃笑笑,便朝黛玉房内走去。黛玉正倚案看书,宝玉走到黛玉身旁:“怎么妹妹也想着‘蟾宫折桂’了,这会子这么用功?”黛玉抬起头来,抿嘴一笑:“不敢。比不得宝二爷,都念到第三本《诗经》了,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宝玉扑嗤一下笑了。黛玉也笑了,只是又勾起了咳嗽。宝玉见状忙收住笑,欲抬手抚拍黛玉的背,黛玉连忙摆摆手,拿起罗帕擦了擦眼睛:“不妨事的。”宝玉俯身看了看案上的书道:“哎?这是什么书?我怎么一个字也不认得?”黛玉只微微一笑。宝玉道:“妹妹近日愈发大进了,看起天书来了!”黛玉笑道:“好个念书的人,连个琴谱都没见过,大惊小怪的。”宝玉笑道:“原来这就是琴谱,我还只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呢。”黛玉冷笑一声:“亏你房里还挂着一张琴呢!”宝玉又道:“那不过是挂着摆摆样子,老爷书房里还挂着几张呢。也就前一阵子在院子外头回听你弹过,不然还不知道你竟藏着这个本事?”黛玉道:“我小的时候在扬州学过一点儿,这么多年不弄,快忘光了。前儿紫鹃倒腾大书架子,翻出来一套琴谱,今儿闲翻翻。”宝玉赶忙从墙上琴槽子里抠出琴来。黛玉问道:“你要干什么?”宝玉把琴安放在长条几上,走到黛玉面前拱手一揖:“敬聆松风。”黛玉嗔笑道:“别酸文假醋的了,连个琴谱都看不懂,我可不愿意对……”宝玉遂笑嘻嘻道:“对牛弹琴?不然不然。昔日高山流水,俞伯牙得遇知音,那钟子期就一定能看得懂琴谱么?”黛玉怔怔的看着宝玉,心下翻来覆去暗暗念了好几遍‘高山流水,得遇知音’。于是琴声起,黛玉纤纤素手理结丝桐,在那如行云流水一般的‘轻拢慢捻抹复挑’之中,一曲《高山流水》徐徐诉来。雅乐飘飘,余音袅袅,再看黛玉抚琴时之容貌姿态,竟宛若世外飞仙,宝玉不觉为此痴绝。忽时,琴声渐促,病音既出,亦见黛玉娥眉深蹙;霎时,只听得‘嘣’一声,七弦中竟断了一弦!宝玉闻此,急忙看向黛玉;黛玉心想:“古人常说‘抚琴断弦乃不详之兆也’,只是不知今日之兆所映将来何事?亦不知我们大家将来又是如何?”宝玉刚想开口说点子什么,黛玉便先说道:“还请二哥哥别处顽一会子罢,我今儿竟有些乏了。”宝玉只好告别了黛玉,另去往它处。

    转过年来二月底,一日,宝玉正走着,忽见茗烟自一旁飞也似的跑了来,满嘴里直叫:“二爷,薛大爷来了,请爷就去呢!”宝玉忙问:“什么事?”茗烟道:“只说是出大事了,在那里急的了不得。爷,快去罢!去了就知道了。”宝玉听了,连忙同茗烟去了。谁知因走的急,刚拐至墙角,却险些和一个小厮迎面撞在一处,幸有茗烟在旁搀扶。茗烟瞪起眼睛刚要骂,那人早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宝玉喝道:“什么事,急的连眼睛也不带?”那小厮道:“南安王府的太妃来了,门上支应小的火速进去回禀。”宝玉听后不禁皱眉,挥手让他去了。宝玉一时到了门上,早被薛蟠一把拉住,屏退左右,急的道:“宝兄弟,出大事儿了!”宝玉忙问:“什么事?”薛蟠忍悲说道:“你听说了么?前阵子,南安王爷、卫老世伯和卫若兰大哥奉旨到西海沿子征讨贼寇,谁知那贼寇凶悍异常,朝廷大军竟久攻不下。”宝玉道:“不是说就要奏凯班师了么?”薛蟠长叹一声,道:“什么奏凯!败了!”宝玉有如五雷轰顶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薛蟠又道:“王爷都让番兵给活捉了去,卫老伯也战死沙场了。”宝玉赶忙问道:“那卫大哥呢?”薛蟠泣道:“卫大哥眼看父亲战死,虽有心奋力杀贼,然终归敌强我弱;且前后又有朝廷所下八百里加急文书、十二道退兵金牌,旨恐使朝廷精锐覆没;只得强忍丧父之痛,鸣金收兵,俟时再战矣。听说,正是此时,贼兵突放冷箭,卫大哥不防,左肩中箭,负伤而归。”听罢,宝玉亦落下泪来。薛蟠又道:“又听见说朝廷要议和了,圣上已降下旨意,着南安王爷的妹子前去和番呢。”宝玉拭泪道:“王爷只一个亲妹子,怎舍得让他去和亲?”薛蟠道:“也是听说,南安太妃要认一名义女代替前去和番。说等两边息了兵,就把王爷送回来。”宝玉又问:“卫大哥此时身在何处?”薛蟠匆匆说道:“卫大哥满腔悲愤,不顾伤痛,现在璜海铁网山下的一骑射场射圃呢!决心报此杀父之仇!随同者还有冯紫英、陈也俊两位大哥。你快同我去找他们罢!”宝玉说:“我们快去!”说罢,两人即刻翻身上马,朝城外璜海铁网山下赶去。

    闲言少叙,只说他二人来至骑射场,在远处便见三四个人策马飞驰,个个弓马娴熟,拈弓搭箭,好不潇洒,其周围站有些许士卒随从等人。宝玉、薛蟠来至近前,只见一人身穿素衣白袍,轻装马背,并无半点繁缛矫饰,剑眉怒目,英姿飒爽,此人正是卫若兰。只见他,时而骑马奔腾而来,侧身持弓,连发三箭,箭箭皆中同一箭圃红心;时而一路扬鞭策马,抽箭、搭箭、拈弓、拉弓、脱弦,一气呵成,待喝住马蹄,放眼望去,个个靶心早已各中一箭;时而又见他勒马静立,屏气凝神,传神入箭,旁人只听呼啸一声,那支箭早已穿过一枚立于木桩上之铜钱,正中其后靶心,然那枚铜钱依旧纹丝未动。卫若兰又欲再行骑射事宜,然其肩伤尚未痊愈,弓尚未拉满,便觉伤口疼痛难忍,登时眉头紧皱,额冒汗珠,箭也直勾勾的掉将下来。众人见状不好,连忙赶上前去,宝玉、薛蟠直道:“卫大哥,我们来了!”众人都翻身下马,聚在一处,卫若兰紧紧拉住宝玉、薛蟠二人的手,三人相视,久久难言。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卫若兰又见宝玉、薛蟠二人,不免又悲从中来,面红耳涨,仰天长叹一声后,泣道:“宝兄弟、薛蟠兄弟,如今杀父之仇未能得报,朝廷却要议和!我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难咽得下这口气!那些因战而死的将士、百姓们就这么白白送了命不成!”众人却见卫若兰左肩处竟洇出一道鲜红之血迹,宛若一柄利刃,于是一面连忙说些劝解之话语,一面将他送回府上,不表。

    且说贾母、邢、王夫人闻知南安太妃驾临,忙出来迎至荣禧堂端坐。贾母陪坐在下首,邢、王夫人侍立于贾母身后。南安太妃笑问道:“怎么不见湘云?”贾母回道:“他和卫老将军家订了亲,前一阵子被他叔父史鼎老爷接回府上,准备过门。”南安太妃听罢给贾母道了喜,又言那卫若兰真是‘英雄自古出少年’,说了些自古佳人当配英雄等话,贾母亦客套了几句。那南安太妃随后又谈论了一番王昭君、穆桂英等巾帼传奇、烈女神话,便缓缓道出来意:“俗话说‘家贫想贤妻,国难思良将’,如今江山社稷逢难,天下黎民涂炭;当今圣上已颁下旨意,要以亲议和;然我那女儿向来是多病之身,恐和亲后,背井离乡,水土不服,风俗难易;若有闪失,想那番邦定难臣服,又将兴风作浪,扰我国疆。报本追远,南安王府祖上与贵府宁、荣二公为本朝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现今,如若贵府仍能以天下太平计,若有不输昭君、桂英之少年巾帼,我愿纳其为义女,令其出使外邦,为国分忧。”说罢,随即落泪。过了好一会子,贾母方忍悲命人去传探春。

    探春因将园内事务打点明白,便去潇湘馆找黛玉说话。探春才刚从黛玉处出来,欲回秋爽斋去,正走在园子小径上,忽听见身后有人叫:“三姑娘!”回头看时,原是琥珀。探春便站住,问是何事。琥珀只说:“南安太妃来了,要见姑娘,别的就不知了。”探春心下一怔,遂渐移步荣禧堂。探春来至荣禧堂,便道:“老祖宗、大太太、太太。”贾母见探春来,终忍不住悲痛,老泪纵横起来。探春看贾母如此,心中亦着实心酸。贾母道:“三丫头,这是南安太妃。快给太妃磕头。”探春便跪下,磕了三个头。南安太妃一面直让探春快快请起,一面招手让探春来身旁坐下,拉着探春的手,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回。太妃微露喜色,开口问道:“我若认你作义女,你可愿意?”探春心里知道,那些传言是真的了。探春侧脸看向贾母和王夫人,贾母、王夫人也只得含泪看着他。探春仍侧脸点了点头,那时眼泪淌了出来,划过探春的脸,一滴滴的散落下来。探春又跪下给南安太妃行了礼,方告退出来。南安太妃拭泪道:“这孩子,如今有了两双父母可同来疼他,然亦要同来尝此离别之苦,自然个中滋味非寻常人等所知。”贾母、王夫人亦只是拭泪不止,不一会子,南安太妃等亦告辞打道回府了。

    话说宝玉回府后,便来潇湘馆找黛玉。宝玉问道:“妹妹近来身子可好些?”黛玉叹了一声,道:“不过就是这样罢了。”黛玉又道:“你可听说,南安太妃到了府上,认三妹妹作了义女。”宝玉听罢,呆呆的半日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怔怔的说了句:“都是要走的。林妹妹,你也会走么?”黛玉瞧他这呆样子,不禁笑叹道:“‘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谁还能守谁一辈子不成?天道机缘,实非人力所能为。”宝玉听得此话,登时大哭起来:“什么狗屁天道机缘!我不让你走,就是死,咱们也要一起死,死在一处!”紫鹃忙说道:“二爷,平白无故的说什么死?多不吉利。”宝玉仍旧哭天抹泪的道:“我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偏要和林妹妹守一辈子!少一年,少一个月,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那怕少一眨眼的工夫,都不算一辈子!”说罢,依旧哭个不住,哭的是面红眼肿,泪湿襟衫。黛玉见状,知他又犯痴根呆病了,忙半顽笑半唬他道:“可是和你这个人说不得话了,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哭哭啼啼起来,把眼睛哭肿了来作累我。一年大似一年了,还只管闹这些小孩子脾气,想是故意来勾我的眼泪。再不止住,不等明儿,我现在就先离了你。”黛玉说罢,故作生气起身欲离之态。宝玉忙要来拉黛玉,一行用袖子连连拭泪,又一行强压涕泣之声,却发出一连串呼哧哽咽之声,惹得黛玉、紫鹃等掩笑不已。黛玉打趣道:“往日里你们都说我哭的厉害,可我近来却觉眼泪大比往年少许多,如今见二哥哥这样,可知我的眼泪竟是被二哥哥你偷了去了。”宝玉从怀里掏出那年黛玉给的那方帕子,轻拭泪眼。黛玉又和宝玉说笑了一会子,宝玉渐平复了些,黛玉方才叹道:“听说择定这个月十六,三妹妹就要远嫁和亲,想来他在这园子里也只不过十几天的住头了,你去找他说说话罢。”紫鹃苦笑道:“我这也是听袭人姐姐说的,想来袭人姐姐应是听鸳鸯姐姐说的。况且下个月初三还是三姑娘的生日。”宝玉的心都好似拧成了一团,又紧又闷,又酸又痛,宛如正在滴血一般。

    宝玉依依辞别了黛玉,一路上都在想着黛玉才刚说过的话,不经意间,脚步已到了秋爽斋了。宝玉进到探春书房,只见花梨木大理石书案上放着一方端砚并照明烛火等物。探春正伏案书写,随后把手中湖笔放在笔山上,又把才写好的一张诗笺放在一旁晾干,抬眼正好看见笔架一旁的竹雕花名签筒上。探春伸手将自己之前所抽得的那根掣出,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子,又将其放归原位。宝玉来到探春身旁:“三妹妹。”探春起身:“二哥哥。”宝玉遂手拿起一张花笺,其上写道:“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宝玉笑问道:“好俊秀的蝇头小楷!是才抄的么?”探春把此笺从宝玉手中拿过,点点头。宝玉又见探春书案之上铺满了彩笺尺素,因问道:“这些不都是咱们诗社的诗么?这是……?”探春黯然一笑:“带走。早晚翻翻,权当跟这园子里的人又见面了。”宝玉眼圈一红,半晌,方哽咽道:“晴雯、香菱、五儿都死了;司棋、入画、四儿撵出去了;芳官他们出家了;我和宝姐姐搬走了;二姐姐嫁人了;邢姐姐、云妹妹、琴妹妹和李家姐妹也都各自去了,也不来了;说话你也要走了……”探春含泪道:“二哥哥,自古以来多少豪门望族,有几个捱过了百年的?灌、绛、王、谢兴盛之时,谁又能想到日后的瓦解冰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独这个园子,就是连咱们这个家也有那一天的!”宝玉闻之,越发悲不自胜,伏案而泣。探春亦暗自神伤,自言自语:“再过几天又是清明了,多想再放一回风筝,再结一次诗社……”探春拿起诗稿,递向宝玉:“二哥哥,再写点什么罢!”宝玉遂徐徐抬起头来。探春只道:“二哥哥……”宝玉接过诗稿,强忍泪水,提笔蘸墨,翻至一空白无字页处,迟疑凝思片刻,方奋笔疾书道:“人间几度清明,一边梳拭英雄泪……”正道是:聚散阴晴皆有定,心安何处总无凭。

    到了初二这日,宝玉用过晚饭,便往园子里去逛。逛了一回,宝玉便来至黛玉处,含笑问道:“妹妹可用过晚饭了?”黛玉回才刚用过。宝玉又道:“今天是三妹妹的寿日,我们一同去给他拜寿罢。”黛玉答应着,并嘱咐紫鹃、雪雁先将鼎内的香点上,待香燃尽,便把窗户掩上,且钩下帘子,亦随手将床帐子放下。黛玉又对紫鹃说:“你且放心,我去去就回。”吩咐完毕,黛玉便同宝玉出了潇湘馆,他二人于园中一路闲庭信步,赏景谈论,一路便到了秋爽斋。进屋后,翠墨一面沏茶,一面道:“宝二爷好,林姑娘好。我们姑娘不在屋里,才刚去了老太太、太太那里呢。”宝玉道:“不碍事的,我们来本就为给三妹妹拜寿的,等等也无妨。”宝玉将茶快喝尽了,探春也没有回来,翠墨眼看让他二人这样干等也不是办法,遂道:“宝二爷,林姑娘,不如我去找我们姑娘通报一声罢?”黛玉心想:“如今三妹妹要远嫁和亲,老祖宗和二舅母又找他,想必是有什么话要说。”便道:“多谢你费心了,只是老太太、太太找他,必是有要事相商,不便打搅,我们还是再等等罢。”宝玉、黛玉又等了好一会子,仍不见探春回来,因天渐晚了,他二人便作辞出来了。翠墨并几个小丫头子送至秋爽斋门外,又把手中的灯笼给了宝玉,说了些‘天黑了,小心路’之类的话。宝玉提着灯笼说:“三妹妹回来,你告诉他,我和林妹妹不等他了。”黛玉对翠墨道:“今儿不巧了,还劳烦你和你们姑娘说一声,明儿一早再来给他庆生罢。”翠墨点点头。

    宝玉一手提着灯笼照路,一手搀着黛玉,缓缓走着。黛玉忽停住脚步,拉了宝玉一把:“宝玉,你看!”宝玉站住,抬眼望去,远处有五、六只灯笼晃过桥头。宝玉笑道:“许是三妹妹,走,咱们迎迎。”黛玉忙道:“别,要是查夜的呢?这么晚撞见,指不定又说出什么来。”宝玉忙拉着黛玉朝路旁荼蘼架下躲去,黛玉拉拉宝玉,指了指宝玉手中的灯笼。宝玉张嘴就要吹,黛玉连忙摆摆手,抬手解开自己的披风扣子,欲用披风遮住烛光。宝玉忙把灯笼插在架子上,腾出手来,先给黛玉扣好披风,又解下自己的披风,挡住灯笼。果真是起查夜的人,稍作停留,又往别处去了。宝玉、黛玉二人惊魂甫定,相视一笑。这些时日,荼蘼盛放,万蕊千花,疏密有致,暗香盈盈;月已初上枝头,越显得花瓣晶莹剔透,光彩玲珑;一脉清泉从石罅泻出,粼粼碧波,汩汩流去;一阵微风柔柔拂过花木,便带来片片落红,花雨缤纷;令人观之,无不心生缱绻,柔情温存。宝玉见人已走远,遂把披风从灯笼上取下,铺在一旁长条石凳上,招呼黛玉过来坐下。黛玉摇摇头,背过脸去,心下有些慌乱。宝玉呆呆的看着黛玉,良久,黛玉缓缓转过脸去来,怔怔的看着宝玉,慢慢坐在石凳上;宝玉也跟着坐下,随后却忘情的拉起黛玉的一只纤纤玉手,仍旧看着黛玉。黛玉微微一震,连忙把手抽了回来。这时,黛玉流下了眼泪;宝玉也跟着不安起来,忙也缩回了双手。黛玉双目紧闭,然泪水却簌簌而下;宝玉登时惊惶不安,手足无措起来。就在此刻,黛玉慢慢睁开泪眼看向宝玉,只见宝玉是欲言又止。黛玉微微颤颤伸出一只手,慢慢伸向宝玉;指尖轻轻触到了宝玉的手,心里不觉先是一慌,而后又是一紧,喘息也好似加重了些,随即却又想收回。此时,宝玉便轻轻握住黛玉的手。他二人含笑相对,一个泪光点点,一个满目含情。烛影之中,宛若万物有情。

    且说袭人因四处寻不见宝玉踪影,便一路找到潇湘馆来。听紫鹃说,才和黛玉两个往探春那里去了,便又要着急忙慌的出去找。紫鹃上前一把拉住,死死的按在椅子上,勾着他说了两车闲话。袭人实在难辞,心上却着实焦急,几次都忍不住站起来向门外看去:“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回来?”紫鹃却笑嘻嘻的说:“就显得你心里有主子,会服侍。他那么大的人了,还能丢了不成?”袭人便忍不住叹道:“唉!不行,我还是得去找找。”紫鹃忙又拉住道:“天也不早了,恐怕这会子他们就要回来了,你现在忙忙的出去,回来又找岔了道儿,倒让他们耽心你,何苦来!”袭人听了,只得又耐着性子坐下等着。荼蘼架下,黛玉道:“宝玉,天也不早了,明儿一早还得去给三妹妹庆生呢。你如今也不在园子里住,再晚是要关园门的,回去迟了舅母又该说你了。”宝玉从怀里小心取出一方丝帕,伸手欲为黛玉拭泪,黛玉忙抬起一只手把住宝玉那手,意欲拒挡。宝玉呆呆的看着此情此景,黛玉脸上不觉又是一红,连忙松开手,竟低下了头。宝玉淡淡一笑,便轻轻的拭去黛玉的泪水及泪痕。宝玉又笑道:“我先送你回去,我再走。”说罢,宝玉同黛玉回至潇湘馆,袭人终于得见宝玉,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关切、唠叨询问。而后,宝玉、袭人便与黛玉告辞,两下里回房安寝,不表。次日,宝玉、黛玉二人一早便前往秋爽斋给探春祝寿,来者还有李纨、凤姐、宝钗、惜春等人,亦不再烦叙。

    展眼已是十六清晨,宁、荣二府早已是:瑞霭霭香馨漫道,锦重重五色幡摇;熙攘攘人来人往,浩荡荡送亲队长。耳内一片鞭炮轰响,亦夹杂阵阵乐奏鸣唱。沿路朝贺者,上至亲王驸马等皇亲国戚,下至京城内外大小文武官员,通衢越巷;随船送嫁者,有钦差北静王爷,一干议和官员,宝玉等,俱是繁华排场。此行沿路,直引得百姓争看,万民翘首。众人一路来至泊船渡口,见早有接亲大船停靠于江岸边上,距船极远之处,已有列队盛装,长号冲天,亦有礼炮爆竹,鼓乐齐鸣。贾府合族人等皆按品大妆,列次排开,贾母立于右边下首,邢、王二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众媳妇,两溜雁翅居于贾母身后;其余送亲人等亦大抵如此。今日皆是碧空如洗,晴空万里,探春慢慢抬眼眺望穹霄,竟眼见漫天风筝随风飘摇,前遮后拥。只见探春鬓容生辉,身着锦绣,肩披一件大红缂丝绸子里外暗花刻纹底边串珠流苏披风,巍巍而出,眼望众亲人唯有垂泪涕泣。黛玉、宝钗、惜春几个,亦躲在人群里洒泪不止。探春远远跪别过南安太妃、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身有封诰之位高年长者后,遂向那船缓缓走去。待只离船十步左右之路程,仍还未上得船之际,探春只听得身后不远处忽传来一句哭喊之声,似震彻四方:“丫头!”探春转过身,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赵姨娘!赵姨娘用手帕掩住口鼻,声泪俱下。探春立时悲泣难抑,眼泪肆流,只脱口喊出一个字:“娘!”他二人一时相拥涕泣,旁者亦无不连连堕泪,心绪难平。离那船只有五步左右,探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亲人,当即狠下心,转过身来,终是登上了那船。一时间,升帆摇桨,起锚离岸。探春伫立船头,凝望那辽阔江面;江风吹拂着他的秀丽鬓发,亦将那大红披风在他身后烈烈扬起。宝玉于探春身旁,临风长立,目接大江波涛、悠悠逝水。此船在岸上众人眼中渐行渐远,终已不见矣……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