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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范文程的野望

    范文程与李永芳一前一后地出了军帐。

    天阴得反常,脚踏在地上就是一声脆响,好像辽东境内的所有生灵都被冰雪冻成了标本,又被一个个路过的人类踩得粉碎。

    两人无声地走了一段路,行至一处空旷之地,范文程侧过身来,朝李永芳道,“就送到这里罢。”

    这当然不是去大汗王帐的路。

    李永芳望着不远处一丛丛执刀巡逻的金军士兵,吐着白气儿道,“老范啊,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

    范文程笑了笑,道,“李额驸说什么呢?奴才怎么听不明白……”

    李永芳“呸”了一声,道,“你听不明白?你听不明白,你还故意陷害我和佟养性知情不报?”

    范文程道,“据奴才所闻,宁远城内的西洋大炮确为明国的新式装备,李额驸并不是知情不报,哪里来的‘陷害’一说?”

    李永芳一时气结,这一刻,他倒真心希望后金能顺利攻下宁远城。

    这样他李永芳就清白了,就不会被迫两面三刀,总是被当作一个受鞑子蒙骗的反面角色,“你有没有陷害我和佟养性知情不报,你心里没点儿数啊?这西洋大炮究竟是何威力,你会不知道吗?”

    范文程反问道,“奴才怎么会知道呢?”

    李永芳拢着皮袄呵气,“不错,在大汗起兵之前,神宗皇帝怠政,辽东的武备松弛已久,我跟佟养性的确没有接触过西洋火炮,可你不一样啊。”

    “你的曾祖父范鏓,曾在嘉靖朝出仕为兵部尚书,你的祖父范沉,曾经担任过沈阳卫指挥同知,你在归降之前虽然只是个秀才,但是这西洋火炮究竟有多厉害,你一定从你的曾祖父和祖父那儿听说过。”

    “明国在正德年间就引进佛郎机了,你今日这般表现,说明你绝不可能对现在宁远城内装备的西洋炮一无所知……”

    范文程又反问道,“奴才如何表现了?”

    李永芳简直要破口大骂了,“你当我不知道?你肯定是专挑我和佟养性跟岳讬一起吃饭的时候来禀报此事!你这狗奴才!你就是没安好心!”

    范文程还是一脸无辜,“奴才怎么没安好心了?”

    李永芳道,“现在军中知道西洋火器有多大威力的,就那么几个汉人,要是我不告诉大汗,佟养性也不告诉大汗,就你去告诉了大汗……”

    范文程接口道,“那你觉得大汗会就相信我一个人吗?”

    李永芳顿时瞪大了双眼。

    范文程道,“前几天奴才去为大汗写劝降信,写信时为李额驸说了几句公道话,就挨了大汗的一记窝心脚,李额驸这些年,为大汗东奔西走,劳心劳力,大汗尚且是这般态度,又何况像西洋火器这等军机大事呢?”

    “大汗近几年,是越来越不相信汉人了,不论是哪个汉人向大汗进言,只要大汗听到撤兵的建议是从一个汉人口中道出,则一定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这个汉人不愿见到金军在辽东取得节节胜利,才故意夸大西洋火炮的威力。”

    “所以不管李额驸和佟额驸去不去告诉大汗西洋火炮的威力,大汗都不会撤军,除非是我家主子爷亲自去向大汗叩头死谏,大汗才有可能考虑一二,不过方才李额驸也看见了,我家主子爷不懂枪炮,还是得我这当奴才的多上心。”

    “李额驸方才是跟佟额驸一起亲眼看着我家主子爷派奴才去向大汗禀报西洋火炮一事的,李额驸当时又没有拦下奴才,现在也只是跟奴才多嘱咐了两句话,主观意愿上并没有阻止大汗知晓西洋大炮的事嘛,李额驸只是没有像明国的言官那样泣血死谏而已,因此这‘知情不报’这四个字,李额驸是无论如何够不着边的。”

    一阵狂风吹过,将范文程的身形刮成了风中的一根劲竹。

    范文程实际并不矮小瘦弱,相反,他的长相是很讨蛮夷喜欢的高大威武,是充满了雄性气息的阳刚瑰玮。

    这种长相是很占便宜的,譬如此刻范文程说完这番话,明明是又朝李永芳哈巴儿狗似地讨好一笑,他那堂堂正正的相貌就硬是将这种笑容传递出了一种刚正不阿的暗号。

    假设李永芳当年没有献出抚顺城,或者晚个几年,让范文程能顺顺利利地参加大明的乡试会试殿试,范文程凭着他的相貌和聪明才智,他是有很大可能会被大明天子钦点为进士的。

    要是更幸运一些呢,把被编入镶红旗旗下为奴的运气分给科考一些呢,那范文程说不定就能进翰林院入内阁,在大明出将入相了。

    李永芳恶狠狠地瞪着范文程,范文程毫不躲闪地迎合李永芳的视线,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愈来愈灿烂。

    两人对视片刻,李永芳忽然一个激灵,一股寒意从背后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范文程这样有头脑的聪明人,怎么可能当真同哈巴儿狗似地忠心耿耿呢?

    这狗急了还会咬人呢。

    何况范文程是人不是狗。

    范文程从来没有原谅过他李永芳和佟养性,他恨他们这两位汉人额驸恨到连同桌而食都不肯。

    恨到他宁愿在岳讬面前跪着,也不愿跟他们两位汉人额驸一起坐着。

    因为李永芳和佟养性一举斩断了范文程在大明的所有可能,他们俩合起伙来把范文程原本美好的光明人生给偷走了。

    范文程恨死他们了。

    可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造成范文程今时今日一切艰难处境,造成范文程不得不跪地磕头、口称奴才的丑恶源头,难道不是努尔哈赤吗?

    范文程一定恨极了努尔哈赤的。

    冤有头债有主,范文程一定会找机会报复努尔哈赤。

    他这样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当个好奴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报复努尔哈赤。

    现在时机来了。

    李永芳叹了口气,“你是想利用大汗不信任汉人的心理,反过来诱使大汗强行攻打宁远城罢?”

    范文程还是笑眯眯的,“李额驸这话说得,何为‘诱使’?哪儿来的什么‘诱使’?奴才只是替大汗分析我军哨探得来的情报,至于究竟采用何种方法攻打宁远城,那总还是大汗自己的主张,奴才是万万不敢越俎代庖的。”

    李永芳背着手走了两步,冷风往他怀里呼呼倒灌着,这时的风已经不是冷了,而是辣,“……老范,我这里有个门路,可以让你顺利归明,不再当后金的奴才。”

    范文程眨了眨眼,笑容依然一丝不苟,“李额驸说笑了,奴才并不想归明。”

    李永芳自顾自地继续道,“你知道的,我先前是专为大汗搞情报工作的,我有个女婿武长春,你听说过罢?他是我在天命三年派到明国的间谍,现在就在宁远城内潜住。”

    “你要是想投降归明,你可以把我这个女婿当作献给袁崇焕的投名状,此时宁远城内兵力薄弱,那袁崇焕表面气势汹汹,实则虚有其表,倘或此时你替他揪出了这一城内间谍,他一定对你十分感激。”

    “如今明国党争激烈,那袁崇焕即使坚守城池,也未必不会受党争波及,而若是他抓了这个间谍,献给了那天启小皇帝,那么就算这一仗他打输了,他不但有了申辩的理由,更有了指责东厂办事不力的借口。”

    “所以你有了关于武长春的情报,就一定可以取得袁崇焕的信任,袁崇焕虽然是东林党,但是你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没有官职,你可以在归明之后选择继续考进士,你考中了进士,有了自己的座师同年,那就不一定是东林党了么。”

    范文程还是笑,“奴才是真的不想归明。”

    李永芳又踱回来两步,道,“不瞒你说,我这个女婿,我是早看不顺眼了,这本来呢,我想让他假冒他那个死了的大伯武以扬的武举功名,混进明国兵部任职。”

    “没想到这千百两的银子花下去之后,他刚拿到委任状,就被人给告发了,那些收受他贿赂的明国兵部官员唯恐东窗事发,就从他那里把任命状给要了回来。”

    “他没了钱,就把原先买来的一个小妾又给发卖了出去,然后那小妾又被转手卖到了窑子里,窑子那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那小妾一不留神就把我这女婿的事儿都给抖落出去了,连东厂安插在京城里的眼线都知道了。”

    “这事一暴露,我这女婿就逃回辽东了,现在他在宁远城里,是等着这仗打完,趁乱再逃回沈阳的,只是这袁崇焕搞坚壁清野,城门一关,一下子就把他给困住了,所以他这个人,连同他这条线,已经没什么用了。”

    “只要我这女婿再回到关内,肯定就会被东厂番子给抓起来,因此我是不心疼他,你将他出卖给袁崇焕,我是一点儿意见都没有,想当我李永芳女婿的人多得是,女真人蒙古人娶二婚三婚四婚寡妇当福晋的例子也多得是,我是没什么损失的,你不用过意不去。”

    李永芳这样做当然是有风险的,因为范文程完全可以向努尔哈赤告发李永芳的这种行为,毕竟汉奸之间的相互倾轧在后金并不少见。

    范文程似乎也被李永芳这一番推心置腹给打动了,他敛了笑容,重新用另一种审慎的口吻回道,“老李,我也不瞒你说,我是真不想归明。”

    李永芳吁出一口气,蛮好,范文程总算不再对他自称奴才了。

    范文程接着道,“我要想归明,那广宁之战,王化贞想方设法地策反你为内应的时候,我就能顺水推舟地用从后金获得的情报归明了。”

    “西平堡那一仗,就是我为大汗出谋划策的,我要想归明,那当时的西平堡守将罗一贯就不会被一箭射瞎一只眼了嘛,就不会火药耗尽、横剑自刎了嘛,我归明的机会可多了,还真不差这一回。”

    李永芳“啧”了一记,透过头上的皮帽子拍了拍自己光光的脑门,“那我就不明白了,老范,你到底要干嘛呀?”

    范文程反问道,“你说我想干什么?”

    李永芳道,“我觉得你要想帮那袁崇焕,干脆就索性回明国罢,你以为你挺高明吗?我看你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过元宵躲不过清明。”

    “就你这点小动作,迟早被大汗发现,就算大汗发现不了,也迟早被岳讬看出来,就算岳讬看不出来,那……”

    范文程道,“那迟早也不过是一死。”

    李永芳道,“对,我知道你要说这‘不过是一死’,但是你的这条命就这样交代了,你不觉得可惜吗?”

    范文程淡淡道,“你是觉得我这条命可惜,还是觉得你自己可惜?”

    李永芳一愣。

    范文程道,“老李啊,别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在可惜我,你不过是觉得我要是死了,那你当年为保一城百姓之性命,而向大汗献出抚顺城的举动,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为了不想变成一个笑话,所以你宁愿看见我苟且偷生,宁愿看见我向女真人磕头称奴,宁愿看见我反复无常,今日降金明日归明,因为只要我想活下去,就能证明你当年献出抚顺城的决定并没有错。”

    “你是众望所归,像我范文程这样的汉人是求仁得仁,是为了活命可以心甘情愿给女真人当奴才的顺民,你就愿意看见我这样的汉人当顺民,汉人里的顺民越多,就越是证明你的伟大与正确。”

    “所以你愿意为大汗冲锋陷阵,愿意为大汗策反明国将领,从抚顺一路策反到了广宁,所以你一旦察觉我有了反抗之心,就愿意出卖自己的女婿给我当投名状,你哪里是可惜我?你只不过是受自己良心的折磨,不愿变成一个笑话罢了。”

    李永芳心想,聪明人就是玲珑剔透,自己剔透,看别人也剔透,“哦,那老范你够想不开的啊,你舍出一条命去,就为了让我李永芳变成一个笑话?”

    范文程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不,我是为了改变大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