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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性命攸关的试探

    宁远城内人声鼎沸,金军帐中也是灯火通明。

    李永芳走进主帅营的时候,便直觉不好。

    帐内烛光一道,将古朴简洁的陈设映照得纤毫毕现,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阴郁肃穆。

    努尔哈赤无声无息的坐在主位之上,半张脸笼罩在烛光投射出的阴影里,无端摒弃了一切光亮和暖意。

    侧眼一瞧,范文程低头跪在一边,盔甲尽卸,单留了一件长袍在身上。

    他跪的位置很是巧妙,整个人正好笼罩在一片火红的烛光里,将他身侧两个按住他肩膀的侍卫比照得晦暗不清。

    李永芳一见那两个侍卫就知道事情要坏。

    因为范文程这个人即使是在包衣奴才里头,也算是少有的温驯了,没人按着他他也能跪得恭恭敬敬。

    而现在连这样恭敬的奴才都被按住了,说明努尔哈赤已经开始疑心范文程的恭敬温驯是否是假装的了。

    那么坏就坏在这里。

    李永芳收回视线,跨过地上跳动的烛光,伏地跪倒在努尔哈赤脚下。

    他的确知道范文程的恭敬温驯就是假装的,“奴才给大汗请安。”

    努尔哈赤动了一动,他藏于阴翳之中的面色曝于光线之下,喉结微微振动,似乎有话示下,却又止于喉中干涩痒意,他晾着李永芳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方出声道,“……这么晚让抚顺额驸过来,还是为了家事。”

    李永芳屏息凝神,唯恐努尔哈赤突然暴起,下令将他和范文程双双拖出去立即斩首。

    自天命八年之后,努尔哈赤对待后金的汉人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行事风格。

    努尔哈赤接着道,“这个奴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卖了你的女婿,也就是朕的曾外孙女婿,抚顺额驸说说,像这样不听话的奴才,该如何处置?”

    李永芳后背一凉,立刻反应过来努尔哈赤这是在利用范文程试探他的忠诚。

    武长春在宁远城里这件事,在后金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

    而那极少数的几个人基本都留在了沈阳,现下的金军军营之中知道这条情报的大约就只有他李永芳一个人。

    李永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朝范文程望了一眼,范文程垂首不言,愣是连一丝眼色都不露给他。

    这可能是范文程已经被努尔哈赤给吓怕了。

    不,不对,范文程这样的人,怎么会真的被努尔哈赤吓怕呢?

    他是不想给努尔哈赤留下他和李永芳勾连结党的印象。

    抑或是,范文程本身就是努尔哈赤用来对他李永芳进行钓鱼执法的一个勾饵。

    说不定连“亲汉派”密谋推翻“反汉派”这整件事都是范文程编出来的。

    人家爱新觉罗一家相亲相爱,儿子给老子戴了绿帽子都能把日子若无其事地往下过,哪有什么不得了利益纷争能给他们汉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李永芳越想越咬牙切齿,本来要没这点儿希望,他倒当他的额驸当得好好的。

    就是这范文程舌灿莲花,把他上十八代的祖宗范仲淹都给抬出来,教人不得不信了他的决心。

    李永芳一边在心里大骂范文程的祖宗十八代,一边斩钉截铁地回道,“打!就该把这狗奴才给打死!”

    努尔哈赤举起手中的六道木佛珠手钏,朝那两名侍卫轻轻一挥,侍卫立刻将范文程的肩颈一按,接着四肢都拷到了刑凳上。

    范文程一声不吭地就趴了下去,他脑后的那条辫子顺着他的动作滑到了他的脸颊旁,用来编整辫子的绦带跟着垂到了地上。

    一样是金钱鼠尾,范文程就很会打理自己的辫子,别的包衣奴才为了省事,向来乱七八糟地将辫子往脑袋上一盘,范文程就一定要往辫梢垂根穗子,显得他格外精明干练似的。

    就在那两名侍卫要撩起范文程的长袍时,李永芳忽然道,“慢!”

    李永芳喊完这一声,就恨不得抬起手来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怎么不由自主地就吐出这一个字来了?

    如果现在就把范文程给活活打死,那就是死无对证,他的嫌疑就彻底撇清了,不管努尔哈赤是不是在钓鱼执法,他李永芳总是大金的忠诚卫士。

    努尔哈赤已经挑起了眉,“哦?额驸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永芳忙以头顿地,“依奴才看来,这范文程自然是死有余辜,乱棍打死都不为过,但是奴才记得,大汗在天命元年就定下律法,‘国人有事,当诉于公所,毋得诉于诸臣之家,自贝勒大臣以下有罪,当静听公断,凡事俱五日一听断于公所,其私诉于家,不执送而私断者,治罪不贷’。”

    “因此虽则奴才以为这范文程该被打死,但是依照大汗曾经颁布律令而言,奴才是无法一句话就左右他的生死的,这范文程有何罪状,当在将其押回沈阳之后,在衙门公堂之上众议审判。”

    “若是案情简单,则由当月执政贝勒公断处置,若案情复杂,才得上报大汗,由大汗在衙门之中公开审理,奴才虽为额驸,却不敢违逆我大金律法,行那‘口含天宪’的逾矩之事。”

    “何况这范文程是镶红旗旗下包衣,旗主都尚未开口要惩处他,奴才又怎敢越俎代庖,去替大汗的皇孙整治旗下奴才?这范文程今日若真是因奴才的一句话就被打死了,这包衣奴才的一条贱命事小,要是损害了大汗在国中的威信,那事情可就大了。”

    李永芳说完这番话,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这范文程何德何能,能让他把所有的汉人包衣贬低到“贱命一条”的程度?

    努尔哈赤盯着李永芳看了好一会儿,眼眸依旧黑沉难辨,脸上不悦的神色却是渐渐隐了去,“喀嗒”、“喀嗒”地又开始拨弄起了他手中的那串佛珠手钏,“那抚顺额驸的意思,就是要放这个奴才一马了。”

    李永芳赶紧道,“奴才不是要放这范文程一马,奴才是想秉公办事,不徇私情。”

    努尔哈赤笑了起来,“少来你们汉人的这一套冠冕堂皇,你难道当朕真的一无所知?四大贝勒每月轮流执政,他们四个人是有商有量,谁也不会故意给谁难堪。”

    “倘或这范文程被送回沈阳审理,四贝勒首先就一定会维护他,大贝勒虽然不会维护他,但这范文程今日在阵前保护了岳讬,大贝勒看在朕从前申饬过他苛待长子的份上,更不会判这范文程死刑。”

    “而且四贝勒么,朕一向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他要真想保一个人,什么理由他都能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就譬如说武长春这事儿罢,四贝勒到时一定会说这范文程是在拿一个没什么用处的细作扰乱明军军心,非但没有过失,反而应该加赏,他将这道理一摆,大贝勒肯定跟着附和。”

    “四大贝勒中的两个都铁定不想杀这范文程,那么二贝勒和三贝勒还能不顾兄弟叔侄的想法,执意要置这范文程于死地吗?所以你说要将这范文程发回沈阳审理,就等于是在变相地救他一命。”

    李永芳暗自心惊,原来努尔哈赤对四大贝勒的“亲汉”倾向并非一无所知。

    李永芳定了定神,他想他必得说点儿什么,才能彻底撇清“亲汉”的干系。

    天地良心,他李永芳都已经当了大明那里的天字头一号大汉奸了,在努尔哈赤眼中,竟然照旧是值得怀疑的可肃反对象。

    真是反汉不彻底,就等于彻底不反汉。

    李永芳道,“大汗说得是,奴才也不是非要救这范文程一命,奴才是在替大汗惜才,这袁崇焕实在是欺人太甚!此战若不将他杀个片甲不留,岂不有损我大金之威名?这大战当前,正需得范文程这样的奴才效力。”

    努尔哈赤道,“哦?”

    李永芳道,“大汗明鉴,我大金之前之所以能屡战屡胜,除了我八旗战士英勇无比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明国朝堂党争不断,有为之人在辽东,总是被屡屡排挤,不得伸展。”

    “而袁崇焕此人,实在是不同凡响,仅就今日骂阵一节,便可看出此人气度沉稳,并非寻常莽夫可比,若是让他留在辽东,将来必成我大金的心腹之患,不如趁他功名未显,气候未成之时,便让他铩羽而归。”

    “孙承宗已然去职,这一仗袁崇焕若失利,阉党必会惩治于他,而此时若再退兵,岂不是白白成就了这袁崇焕的一番美名?明国人必将说,咱们这回退兵,是袁崇焕把咱们给骂走的……”

    努尔哈赤反笑道,“朕其实不介意明国人说朕退兵是被他们给骂走的,明国人今日在那儿叫唤了半天,这最能让朕动气的,无非就是那句‘儿子变孙子’嘛。”

    “朕知道,汉人的想法就是这样,朕的大福晋与大贝勒私通,那么大福晋生下来的儿子,既有可能是朕的,也有可能是大贝勒的。”

    “但是朕心里再清楚不过,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确实就是朕的儿子,他们三兄弟就是朕的骨血,不是哪个汉人随便冒出来一句话就能改变得了的。”

    努尔哈赤说出“朕的骨血”这四个字时,帐内燃烧的烛火“哔啵”一跳,将汗王的身形照映出数个重影来。

    这时他依旧很精神,一点儿都不显老,或者换句话说,努尔哈赤似乎从没有老过。

    他只是在生理上到达了人类的老年阶段,内心却仍然是一个想要征战四方问鼎天下的小骚鞑子。

    即使他的凤眼大耳,面如冠玉已经被白发白须,满面褶皱给取代了,他在下决定开战的时候,躯壳里的依然是青年人的形态,总是勇往无前,一腔热血。

    这种形态是不必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来证明它依旧年轻的,他只要往那儿一坐,睥睨世人般地一笑,立刻就能与其他人老心也老的老人区分开来。

    李永芳这时想,努尔哈赤能一口咬定阿济格、多尔衮与多铎就是他的骨肉,除了要保护阿济格三兄弟的继承权,还有一个重大原因,就是努尔哈赤他自信,他不嫉妒。

    他自信他是建州最有性吸引力的巴图鲁,所以他不会因为阿巴亥而对代善产生嫉妒之心,更不会因为明国人调侃“儿子变孙子”而生气。

    因为他打心底就不相信哪个女人在拥有了他努尔哈赤之后,还能被其他男人所吸引。

    即使那个“其他男人”是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自信他的儿子绝对比不过他,这种自信让努尔哈赤格外豁达。

    毕竟小骚鞑子一辈子都是男女通吃的雄竞胜利者,他早就品尝够了胜利者的滋味。

    因而他到这把年纪已不再在乎输赢,可以在输赢之外计较一下更为现实的实际利益。

    他当然能原谅阿巴亥,因为阿巴亥从一开始就没有成功地伤害过他。

    她激不起努尔哈赤的嫉妒心,而男人因雄竞而产生的嫉妒心才是人类社会中拼杀和掠夺的原始驱动力。

    就是因为努尔哈赤没有嫉妒心,他才能当无事发生一般地照样把代善当大贝勒,照样把阿济格三兄弟当成宠爱的小儿子们。

    从这方面来说,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像努尔哈赤这样大度,毕竟一般男人一被戴绿帽子就会多多少少产生雄竞落败后的怀疑心理。

    于是李永芳赶紧换了一个理由,“大汗豁达宽宏,实在非常人所能企及,不过即便大汗不在乎明国人的看法,打仗总是第一要紧之事,这范文程腹有攻城良方,大汗不妨先听了,再决定要不要杀了这奴才。”

    李永芳此刻其实是兵行险招,他根本不知道范文程有没有攻打宁远城的方法,一心只是先想让他二人脱身。

    正如努尔哈赤方才所言,只要他二人能平安回到沈阳,即使是上了衙门公堂,也有的是余地转圜。

    努尔哈赤看了看李永芳,又看了看范文程,终于松口道,“既然抚顺额驸这样给他讲情,那朕姑且就再听他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