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我真不是袁崇焕 » 第三十八章 瞬息万变

第三十八章 瞬息万变

    满桂离去之后,金军对西南角的进攻更紧密了。

    红衣大炮在开过最初的几炮之后,不得已地重新进入了清洁炮膛和装填火药的既定程序。

    好在有袁崇焕先前连夜“发明”出来的“万人敌”,朝城下一扔一个准。

    但饶是如此,一些楯车依然得以穿越明军的重重火力到达城下,开始猛烈地撞击城墙。

    楯车在城下一撞,城内城上都可以感觉到地震般的震动。

    有小兵往城下探头一瞧,便忍不住大叫起来,“鞑子躲在楯车后头挖城墙呢!这角台下头都快要被凿空了!”

    袁崇焕咳嗽了一声,他知道这方形角台是大炮的射击死角。

    一旦城基被挖出了凹龛,那些后金兵就能藏在墙基深处继续挖凿,直至墙体倒塌。

    这是明末传统城池建筑留下了的一个隐患,并不是他这个穿越者可以在一夕之间改变的。

    徐敷奏见他牙关都打颤了,忙又劝道,“元素,我扶着你下去罢,你再不下去缓一口气,或者吃点儿什么,肚子里连能吐的东西都没有了。”

    袁崇焕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金军主帅营内。

    传信兵一批批地下去后,岳讬趁着一个四下无人的空挡对努尔哈赤道,“这范文程的方法果然有用,想来再过不久,这宁远城就要被攻下了。”

    努尔哈赤已然全副武装,手中却依然拨弄着他的佛珠手钏,“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还是谨慎一些得好。”

    岳讬道,“倘或此战能取胜,那范文程也该算是将功折罪了罢。”

    努尔哈赤闻言便笑道,“怪了,怎么连你也为这个奴才说好话。”

    岳讬道,“我是就事论事,汗玛法不是一向赏罚分明的吗?像范文程这样好的奴才,总为我大金献计献言,若是不赏反罚,未免会寒了人心。”

    “若是汗玛法觉得这范文程有罪,那该掌嘴就掌嘴,该打板子就打板子,实实在在地教训他几顿,他难道还能不听话吗?汗玛法又何必总是对他连拉带打,夹枪带棒的?”

    努尔哈赤笑道,“朕对他连拉带打的,都有你这个旗主出面为他说好话,朕要是真下令重重地打他一顿,再穿个耳朵、割个鼻子什么的,你们不得在背后嘀咕朕是老糊涂了吗?”

    “朕这边一打他,转过身你们就变着法儿地去安抚他,私底下又对他心存内疚,好么,绕了一大圈,朕打了他,倒反而让你们更信服他了,朕成了赏罚不分了!这范文程何德何能,须得朕赔了面子给他长脸?朕才不上他这个当。”

    岳讬忙道,“儿孙们哪儿敢呐?”

    努尔哈赤挥挥手,道,“这范文程是镶红旗的包衣,这罚不罚他、该如何罚他,都应由你决定,你要是真想替朕打他一顿,那范文程早该躺床上起不来了,还用得着拐弯抹角地说这番话吗?”

    “咳,朕就知道,跟汉人学就从来没学出个什么好儿来!不过朕瞧这范文程对作战立功毫无渴求之心,现在留他在后方,他也坏不了朕的大事。”

    岳讬知道,努尔哈赤这话不代表他信任范文程,或者能对范文程网开一面,而是努尔哈赤压根就不觉得范文程能掀起什么大浪来。

    因为后金的升职体系的考核标准就是军功,只要不给范文程机会去立功,那么他就只能是镶红旗的包衣奴才,永远在岳讬的掌控之下。

    岳讬道,“是,说实在的,这范文程本来也不会舍生忘死地冲到前线去。”

    努尔哈赤道,“所以他虽可疑,但依旧可用,汉人奴才就该这么用,往后倘或咱们入了关,要用汉人时,就该像现在利用这范文程一般得去用。”

    岳讬道,“汗玛法对汉人总是这般严苛,我瞧这些汉人,也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先前在沈阳多杀了几批汉人,余下的汉人也就怕了,也就听话了,可见这汉人并不比女真人厉害,倘或每个汉人都像范文程一样忠心,汗玛法也不必对汉人如此防备。”

    努尔哈赤淡笑道,“你觉得朕是因为害怕这些汉人造反,才对他们如此防备,才总是对那范文程疾言厉色的吗?”

    岳讬道,“难道不是吗?”

    努尔哈赤反问道,“那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连去叫个阵,都要朕三催四请,你觉得他有造反的胆子和能力吗?”

    岳讬道,“那汗玛法是在防备什么呢?”

    努尔哈赤拨弄佛珠的手停了下来,“朕是怕这些汉人,会将我大金变成下一个大明朝。”

    岳讬怔在了原地,努尔哈赤的忧虑显然超出了他目前的理解力,“这是从何说起呢?”

    努尔哈赤叹了一口气,道,“岳讬啊,玛法活了六十七年,汉人史书上耳闻的不说,就近年来亲眼所见到的,真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一人、一家、一地方,乃至一国,所有中原王朝都没有能跳出这规律的支配力,历朝开国之初,便如同我大金现下这般齐心协力,大凡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虽然艰难困苦,从万死中觅取一生,人人也都甘之如殆。”

    “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却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就譬如这大明,腐败透顶,僵化不堪,连支像样的边军都无法再组织起来。”

    “也有的是因为国境一步步扩大了,这种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是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后来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控制力便不免趋于薄弱了,就譬如前朝之蒙元,孛儿只斤氏的铁蹄踏出了四大汗国,却最终又重新被汗国本土的族群所取代。”

    “总之呢,这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屈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规律的,朕希望我大金能找出一条新路,所以才在我大金国中设置了‘四大贝勒’、‘八王议政’,为的就是我大金在将来能跳出这历史规律的支配。”

    岳讬道,“那用了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就会让我大金陷入这种兴亡循环吗?”

    努尔哈赤道,“是啊,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是最能腐蚀一个王朝的,朕原本想把他这样的人全部统统杀光。”

    “可是汉人实在是太多了,杀完了有能力和有胆子造反的,剩下的就都是他这样的汉人了,不用就不行,不用就彻底没人用了,所以朕只能在利用他的同时提防他,让子孙后代也警醒着提防他。

    岳讬道,“那我真是不明白,这范文程究竟有什么本事来腐蚀我大金呢?”

    努尔哈赤道,“靠利益,靠权力,我大金现在是靠八旗不断掠夺明国而积累财富和资产的,如果有朝一日,我大金停止扩张了,八旗再也没办法靠军功积累威望了,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就冒出来了。”

    “明国现在的腐朽,就是像范文程这样一批又一批的官僚造成的,明国人以为,这边弄一个袁崇焕,那边再弄一个孙承宗,就能解决辽东问题了吗?休想!”

    “袁崇焕再如何能耐,也改变不了明国乃强弩之末的事实,朕从抚顺打到广宁,早就认清了这一点,看看那些明国的军队罢,账本上十几万、二十几万边军,大把的白银、成编制的火器,换来的是什么呢?”

    “换来的是一片片的弃城和投降啊!就是因为明国的官僚们因一己私利,这些年来他们集体蚕食着国家,逐渐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掏空了整个大明朝!朕一想到这样的情形会出现在朕的子孙后代身上,会出现在我大金国中,就不由背脊发凉!”

    “这件事是再清楚不过了,明国若想要平辽,首先就要根除这些官僚,而若是没有这些官僚,明国又无法正常运转,这样的情形之所以会发生,就是明国纵容范文程这样的人进入朝堂、登上高位,朕绝不允许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大金。”

    “岳讬,你想想,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他们有能力去扩张吗?他们能去掠夺谁啊?能守住我大金家业就已经阿弥陀佛了!他们只会剥削和压迫我大金的诸申百姓,或者贱卖我大金的资源以满足自己那贪得无厌的私利。”

    “他们还会什么呢?他们还会用这些私利要诱惑贝勒阿哥们,让他们沉溺于享受,对外软弱妥协,对内重拳出击,这时像范文程这样的汉人,就成为了一个王朝新一批的官僚地主士大夫,趴在我整个大金身上敲骨吸髓。”

    “朕真是害怕我大金将来会变质,第一代、第二代,或许没有希望,朕还有能力肃清内奸,可是到了第三代、第四代,却是谁也不好说,朕也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去看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朕征战了一辈子,打了这么多仗,就是为了我大金能摆脱这种历史规律,因此朕在辽东屠杀汉人,杀死一切对我大金有威胁的人,只是范文程这样的人他们杀不尽,朕就只能将我大金的国策设定得严苛一些,让范文程这样的人永远没有可趁之机。”

    岳讬听罢,立时跪了下来,“汗玛法的话,我一定谨记在心。”

    努尔哈赤笑道,“起来嘛!就这么一点小事,玛法还能怪你?”

    岳讬站了起来,努尔哈赤一旦不再自称“朕”,简直慈祥得跟天底下其他祖父没什么区别。

    毕竟爱新觉罗这一家人都不大正常,于是努尔哈赤每回在亲子关系上真情流露一回,便格外动人。

    岳讬道,“我回去就替汗玛法将那范文程好好教训一顿,一个奴才竟也敢有这么多心思,定然要狠狠地打他一顿板子!”

    努尔哈赤笑了笑,道,“你教训你自己的旗下包衣,是你的权力,不必每教训一个人,都要向朕来汇报一遍,这奴才么,终究还是得看怎么去管理。”

    “你把制度给订好了,订得滴水不漏了,订得让他们寻不出空子去钻了,他们就不敢不按着咱们划的道道儿走,所以朕近来还做了一个决定,朕想把杜度调出镶白旗,调入你镶红旗下。”

    岳讬蓦地一愣,问道,“那杜度是只身入我镶红旗,还是带着镶白旗的那十五个牛录一并调来?”

    努尔哈赤淡笑道,“是杜度一个人来。”

    这个决定可谓是非同小可!

    杜度领镶白旗这一惯例可以追溯到万历二十九年,当时努尔哈赤征服了海西女真的哈达部,将哈达部的人丁编为一个“白旗”,让长子褚英和哈达部的首领吴尔古代共同管理。

    不久之后,褚英废除了吴尔古代的首领地位,自己独自成为了旗主。

    直到万历四十一年,褚英得罪了后金五大臣与四大贝勒,又因为在努尔哈赤出征时焚香诅咒,还向当时的大明辽东官员告发努尔哈赤的悖逆行径,因而被努尔哈赤幽禁。

    于是白旗也发生了变化,当时白旗的大部分牛录,都被封给了皇太极,这就成为了如今的正白旗。

    另一部分牛录,则由褚英的长子杜度继承,尔后努尔哈赤将第七子阿巴泰也归入了杜度的白旗,共同组成了现在的镶白旗。

    倘或杜度要从镶白旗只身调往镶红旗,不带走他原来在镶白旗统属的牛录,这就相当于是努尔哈赤剥夺了杜度对镶白旗十五个牛录的控制权。

    即使杜度到了镶红旗之后,镶红旗会按照杜度的身份重新给他分拨牛录,但是杜度没了镶白旗旗主之位,也就相当于被努尔哈赤给变相贬谪了。

    而杜度与他的父亲褚英不同,杜度能征善战,从未因褚英被幽禁而死记恨努尔哈赤,前两年还与代善一起迎接喀尔喀巴约特部台吉恩格德尔而被封为贝勒。

    如果要说杜度有什么过错能让努尔哈赤剥夺他镶白旗旗主的身份,就是他父亲褚英是最典型的“亲汉派”,所以杜度总是背负着这一种“原罪”。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努尔哈赤要把镶白旗的这十五个牛录划分给他钟意的其他子孙。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十五个牛录的最终归属之处,很有可能就决定了大金下一任的汗位继承者。

    岳讬怔怔地看着努尔哈赤,他还来不及细想其中利害,就见帐外又一传令兵呼号而来,“报!——大汗,我军凿墙不成,前线的一大批将士都被那袁崇焕给活活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