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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心痛牵龙脉往事,风雀忆禅噤落泪

    山里的夜晚来得早也来得急,光泽瞬息万变,一晃便跳入黑暗。雾气聚拢,不见星辰,寒气骤降,铺天盖地。

    少年站在一座山丘上,仰望着茫茫不知何方,周围空荡荡,胸中亦是空荡荡。恍惚间,他竟似乎想起了出生的时刻:母亲的亲吻父亲的摩挲,真实如昨。还有孙子荐,他也在,他亲手将两个小娃娃递给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没错,他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娇小可人,然而那个男人却将他独自一人交给了天一大师。突然少年心中一阵绞痛袭来,打断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又或者是难以置信的现实。

    此时此刻,痛便是最真实的。他的心中仿佛突然被久违的心痛填满。这种感觉从星儿坠落的那个飘雪的凌晨开始就再未出现,而如今回马枪直捣黄龙却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星儿还在!只是少年已分辨不出如今的感觉是否便是曾经的感情,说不清亦道不明。情字与他皆往事,故人不过众人矣。

    山丘覆盖下的村落某个小房间里漆黑一片,少女蜷缩在冰冷的床头,却大汗淋漓,浑身颤抖不停,牙齿止不住地紧紧咬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的心痛来得更加澎湃汹涌,药王勺教给她的针砭之法也失去了效果,仿佛下一刻她便会心脉骤停溘然长逝。她拼尽全力祭出一柄风雪寒,穿门而出,重重插入村落顶部的岩石上,然后力竭翻倒在床下。

    一个人撞门而入,口中喊着“师妹!寒若!”,声音开始在靠近,渐渐便觉得越来越远,直至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一双手扶起了她,搂在怀中,虽然互相看不见彼此,但她能感觉到对方急促杂乱的呼吸近在咫尺。一瞬间仿佛倾盆大雨后突然云销雨霁柳暗花明,漆黑孤独中有一束光照了进来,治愈了她心中所有的创伤。

    那个人在大声地说着话,虽然她听不到也看不到,但她摸得到,手中摩挲着的那张脸似乎是狰狞的、颤抖的、激动的,无法平复。但在这所有的疯狂表情下是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就像她曾经抚摸着姬宫湦的脸庞一样。

    接着便有人冲进来掌了灯。四目相对,双目柔情,双目惊慌。

    来人正是高台上排行第八的老小孩,人称八山翁,名为周兑,大多时候被叫做老八。他一言不发,蹲在地上搭上寒若的脉搏,被胡子眉毛遮掩的所剩无几的面孔逐渐拧成了麻花。片刻后八山翁收手,盯着面前的男女,颇多疑惑锁在眉头,然后只说了一句“无碍,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

    小小房间中已不似适才寒冷,有了些许的温暖。寒若躺在床上,禅噤侧坐床边,半晌无言。

    “心痛?”禅噤低头摩挲着弃鳞短刃,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

    “嗯,老毛病了。”寒若说道。

    “每日子时?”禅噤语气平静,心中略有波澜,自从他练就无心诀后,这或许就是最大的情感波动了。

    “嗯。”寒若略为诧异,此事她并未在人前提起,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如何知道?”

    沉默。

    在这不短不长的时间里,禅噤的心中却仿佛是一场战争,不是感情上的挣扎,更像是灵魂的冲突、思想的碰撞,几乎把他的脑袋撑裂。天煞孤星尚未坠落的日子,曾经的子夜心悸如今想来已经变了模样,所有的向往、期待、牵挂都已经少了爱恋的束缚,化作纯纯的一颗好奇心。

    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只是七情六欲皆消的他心中为何会如此怯懦?怕了吗?怕依旧不是她又或者怕真的是她,明明他永远都不会怕。

    良久,禅噤突然将弃鳞收入鞘中,起身面对寒若,干咳了一声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话一出口却仍是绵绵如水:“寒若……你是星儿?”

    “嗯?”

    “哦,也许你不是。”

    “说来听听,否则怎知我不是。就像……我问你,你是湦?”寒若心痛已消,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刚才迷迷糊糊中的触觉显得更加真实,心中弥漫着期待:自己就是他说的那个人,而他也是自己所寻。

    “湦?我不是湦。”

    禅噤话一出口,突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那是一个人,一个烈火中握剑的男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背上的伤口位置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禅噤下意识地挺了下背,疼痛感袭来,好像在对他说:承认吧!你就是他!

    禅噤双手捂住头,仿佛他的伤在头上而不是背上,却无法获得哪怕片刻的宁静。无数声音在他脑海中喋喋不休,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喊着:星儿……湦……某一刻星儿回眸一笑,朦胧如纱却始终看不清面容,裸露上身的男人划破后背,大火炙烤下却依然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一双手将他紧紧抱入怀中,头靠在他肩膀上,口中呢喃:“罢了罢了,往事已矣,每个人都无法真正认清自己,但又如何,从今往后,我们便努力成为比他们两个更深刻的人,不就好了?”

    禅噤没有说话,心中却暗暗地答应了,他反倒期待着彼此都不再执着于虚幻的那一天了。

    八山翁周兑离开了寒若房间并没有马上回房休息,而是来到了初见两位外来人的那间庞大的厅堂。

    当地人都把这里称为乾坤堂,是为“貌不惊人,内有乾坤”之意,实际上也是由于此地后堂为两位最为德高望重的大山翁与二山翁的居所。除了单风之外,八位山翁均为周姓,分别以八卦为名,即周乾、周坤、周坎、周离、周震、周巽、周艮、周兑。周乾、周坤分居正堂左右,故得名。

    八山翁分别敲开大哥二哥的房门,嘀咕了几句,便径直走向正堂高台。高台座椅背后分别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周兑从石匣中取出铜球一一放入,片刻间村中深层某几间屋子里的铜钟便响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八位山翁已经齐聚乾坤堂,围在天地沙盘周围——他们称之为不周山,可保天地无恙。

    几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确实到了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单风的无端故去本就让他们萌发了绝世的念头,而现在周兑的发现便成为了那根导火索,真正点燃了行动的火焰。

    “说说吧,老八!”周乾见人已到齐便开场道。

    “还记得一千五百年前,龙脉中突然涌入一段因果,忝列龙尾门,窃取真龙气机,滋养伪神,以避尘世。”

    “漫漫岁月,何以遣怀,惟此而已,又怎会忘记。当时,我们几人也是在此商议,一致认为此举无伤大局,便听之任之,如今,这第二个伪神竟像是成了我们中的一员,真是妙极啊!”老三周坎颇有感触地说道。

    八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同时看向不周山的某个位置,嘴角不经意地翘起来。

    “老八,怎么突然提到此事?话说那伪神已经出关好些时日了吧,不知如今何在,竟还有些想念!”老四周离说道。

    “我要说的正是伪神的下落。”

    “你还有这等本事,不入世,可观世?”老三周坎打趣道。

    “那是!我掐指一算,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八,别卖关子了,说重点!”周乾说道。

    “哦。刚才发生一件怪事,我喝完酒回家,突然从那小妮子房中飞出一柄利器直插大顶,吓得我顿时酒都醒了。老九那大侄子倒是麻利,瞬间便从村口一闪而过冲入房中,我紧随其后,掌灯一看两人已搂在一起,别说,还真是般配。”

    “说正事。”周坎说道。

    “我见那小妮子脸色蜡黄,显然身体不适,我这通天的医术又岂能袖手旁观,便立马上前搭脉查看,结果……”

    “别卖关子了!”大家都被他吊足了胃口。

    “这妮子身上龙气纵横,那气息我最熟悉了,正是出关的伪神。”

    不周山侧一阵骚动。

    “那她所生何病?”

    “那不是病,应该是伪神下凡的代价,还记得一千年前她第一次忝居神位时,仿佛是有一条命格凝天地、携山河为其开道,我们猜测应该是冰火续命法则,续命之人必须靠龙尾门处的极寒因果镇压气机,否则将会心痛欲裂。”

    “确是冰火续命法则?”

    “确定无疑!她的脉搏几乎停滞,力量却源源不绝,必然是从天地五行借力,这是冰火续命法则的根本所在,我又岂能认错。”八山翁周兑干咽了一口气,神神秘秘地环视了一下其他几人,然后才慢吞吞地继续说道:“而且我发现她自身有一股不属于龙脉的龙气,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该和小麻雀一样,也是真龙之后。”

    偌大的厅堂里突然安静,却充满了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感。几千年了,他们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紧张,因为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作出改变。

    每个人都将手掌按在不周山上,这代表了今日的无声决议全员通过。周乾舒了口气说道:“都去准备吧,我们地鬼一族从此便与这人间无关了。”

    清晨的美梦是被山谷间肆虐怒号的风给吵醒的。天空灰蒙蒙的,每一口气都感觉像是吸进了浓浓的烟雾,让人咳嗽不已。风中裹挟着沙尘以及此地可以吹起的一切招摇过市,宣告主权。地鬼一族纵然生活此地几千年却仍然是个过客。此情此景似乎便可以想通为什么地鬼的村落皆位于地下,因为地面的主人不答应。

    禅噤在寒若屋中待了半宿,寒若熟睡过去,他却呆坐门边一夜无眠。“努力成为更深刻的人”,寒若的话时时回荡,他却总是分神千里,不知思绪在何处。狂风骤起的时候他便悄悄离开,独自站在村口看着这天地异象,这肆虐跋扈的情况若是发生在中原必然是塌天大祸了。

    “第一次见这阵仗?”

    一个粗犷而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正是巨人蛮头,他抱着大斧依靠在墙壁上,慵懒地看着风乱万物,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嗯。”禅噤余光瞥到了大块头,并没有回头。

    “几乎天天都有,有时旷日持久,一吹便是几个月,你们算是幸运,刚来时没遇上。”蛮头突然显现出难以名状的沧桑感。

    “嗯,”禅噤沉想了片刻,突然转过头对着蛮头说道:“这里是地鬼族聚居地?”

    “聪明!你爹来的时候也问过这话。”蛮头摩挲着手边的大斧,仿佛抚摸着那个赠送兵器之人,乌黑的斧身似乎还存留着那人的温度,让大块头觉得他还没有故去,蛮头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继续说道:“几千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他那样的英雄人物,连八大山翁都与他结拜,厉害厉害。不过,你也不错,杀了那个人,算是了了我们族的一桩心事,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侥幸而已!”

    “哪有那么多侥幸,心之所至,便是必然。”

    “所以你就是那个蛮头!”禅噤突然回过头看着这九尺巨人,颇为笃定地说道。

    “嗯?”

    “你手上那斧子是我爹送你的,蛮头袭人钺,蛮头就是你?”

    巨人愣了一会,紧紧盯着禅噤的脸,好似想当年不打不相识之前盯着单风一样。

    “这斧头竟有这名儿?但我想应该没错,你爹当年写了首诗给我就有这几个字:岂有他山高一头,斧落削山平地走,一斧难解万里恨,蛮头袭人座上友。”蛮头抑扬顿挫地念着诗,流露出与他的形象极为不符的气质来,读着读着竟有些哽咽:“这是唯一一次有人送我诗。”

    禅噤竟破天荒地轻轻拍了拍巨人的胳膊,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安慰他人的念头,寒若也罢,蛮头也罢,在他心中应该与旁人无异才对。他立刻扭过头,把视线又抛到漫天飞沙之中。

    “对了,按你年岁,我抱过你。”蛮头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

    “听闻我甫一出生便被寄养在佛陀寺,应该没来过这里吧。”禅噤心存疑惑。

    “哦,准确的讲,我抱过你娘,而那时你在你娘的肚子里。说起来,小麻雀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老九好福气啊。”蛮头又几乎陷入回忆中,也许是地鬼的生活过于枯燥乏味,一旦想起那些不合时宜的往事便难免再次向往起来。

    “说说她吧!”禅噤突然也好奇起来,那个在昆仑宫中隐忍十几年却充满希望的女子,那个他应该喊一声娘却始终未说出口的至亲之人。

    “小麻雀啊,她是一个全世界都不会讨厌的人,一见到她,仿佛烦恼尽消,只需要给她一刻钟,便能和所有人成为朋友,你说神不神奇?”蛮头的胡须不经意间翘起了一个开心的弧度,继续说道:“老大曾经这么说过:世间少有,堪为良配,童心未泯却周全细腻,不拘一格而思敏智睿,九弟得此一人,成大事。你说这评价,是这人间可有之人吗?”

    禅噤思绪仿佛飘到了山崖之上:临行之前拂过衣袖的冰冷指尖,历经风霜挂满冰痕的憔悴脸庞,一眸秋水激千层浪的忧伤眼神,所有的一切都不像蛮头说的那个样子,曾经的那个她去哪儿了?

    “她懂得真多啊,那时候大家有任何问题都来找她,没有什么能难得倒她的,从断文识字书画临摹,到绣花女工耕地播种,甚至锻造她都手到擒来。你说神不神奇?”这位九尺男儿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真真切切的佩服与怀念,他见禅噤没有搭话,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他都没有意识到又说出了“神奇”这个词,确实那个女人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禅噤明明不开心不难过不怀念不期待,却偏偏眼睛突然酸涩难耐,刚好听到寒若在背后喊了一声“师兄”,一回头,一滴泪便顺着脸颊不受控制地流滑落下来。

    寒若其实在蛮头提起金雀的时候便已经在了。她向来觉浅,然而这一觉却睡得比以往都要安稳,若不是狂风裹挟沙石敲击山岩,她必定要再睡两个时辰。

    听完蛮头那番话,见禅噤良久未言,寒若方才开口,孰料便见证了那滴泪的流下。

    “师兄,你……好了?”寒若内心无比激动,却努力控制情绪,脸部有些颤抖地试探地问道。

    “什么?”

    寒若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碰了碰自己右侧脸颊,然后又指向禅噤的脸。禅噤会意用手在脸上一抹,冰凉湿滑。

    是雨滴吗?看向外面,狂风大作,却无半分落雨。那是……禅噤忽然心乱如麻,这是一滴泪无疑了。

    世人总说泪解情殇,然而他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变化,哪怕是牵挂一个人,爱慕一个人,想念一个人。他同样没有感觉到,似乎有一颗种子在心中发芽了,那是寒若与他对视时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