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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君为湦兮卿为星,相约前路赴东海

    寒若又是一夜无眠。回想这一天,仿佛一场久远的梦境,如果真要细细读透,恐怕要用一生来品味。况且她也不敢多想,梦境中处处都藏匿着她的绝境,每多想一分就离死亡更近一步。她并不惧怕死亡,只是害怕带着遗憾,无法补偿。

    入夜后禅噤来敲门,他执意要留在寒若房中守候,以防子夜心痛之时。他就那样坐着,不发一言,甚至寒若与他说话,他也似乎没有听到,紧皱的眉头仿佛锁着整个昆仑山的忧愁。两人就这样或躺着或坐着或半倚着,各自想着心事,而那心事中总有一件彼此相通,那便是爱恋。

    今日早些时候,当周氏山翁最终将八块不周石放在不周山时,已经过了晌午。礼已毕,人皆散。就在寒若想要与五山翁再次询问的时候,周震摆摆手,只说了一句“且待他日”便匆匆离开。而此时的不周山上,除了王屋山以外,半神架与东海也皆已莹莹发亮。

    下午蛮头再次找到禅噤,说到八山翁处疗伤,禅噤并未多想便跟着去了。此时想起来喜忧参半,他瞥了一眼寒若,正在闭目养神,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他们到时,周震也在,满脸愁容的看着他。

    “听大块头说你伤势不轻,我看一下。”周兑故作轻松地勾勾手,让禅噤在椅子上坐下。

    “其实无碍,叨扰了!”禅噤落座后褪去上衣,露出触目惊心的背部。

    周兑周震不约而同地凑上来,看到伤口的一瞬间,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两人互通眼色,没有声响便同时闪到一边。

    “确实挺重啊!处理不好当心要了你的命!”周兑摸着自己的胡须一本正经地说道。

    “了无牵挂,留命无用!”禅噤怔怔地说道,然而说出口的瞬间便突然后悔了,他想起了寒若,心中的不舍愈加浓烈,像浓稠的蜜糖一般化都化不开。

    “混账!我等与你爹结为兄弟,你也算我们的侄子,再说这种混账话,我们就要代令尊教训你了!”周兑气的胡子直翘,转身便往后堂走,边走边自言自语:“老九啊,我也想保住你的子嗣,但咱不能太自私,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选择啊。”

    不一会儿周兑便搬出了瓶瓶罐罐,摆了一桌。他各取分毫置于杵臼中,研磨拌和呈膏状,涂抹于禅噤背部的伤口之上,然后用麻布缠了一身。

    “好了!要不是老九,我才懒得管你!”周兑气呼呼地说道,却转脸擦去止不住的泪水。

    周震上前把老八挤到一旁,顺势坐在禅噤旁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小禅哪,你还记得你是为何来到昆仑山的吗?”

    小禅。

    这个称呼好像打开了一扇门,门内有一个泪眼婆娑的姑娘。禅噤感觉上一次那个姑娘这么叫他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一时间不禁有些恍惚。

    “小禅。”周震边喊着便让周兑过来搭脉,唯恐伤势有异。

    老顽童搭上他手腕的时候,禅噤方才回过神来,他转向五山翁,一开口却有些含糊不清。

    “呃,昆仑山,星儿……只有那里能等到她,或许……已经等到她了?”

    “能说说星儿吗?”

    那一瞬间,禅噤突然像一座冰山一样融化了,而冰山之中冻结着一颗星星,微光幽冷而孤傲。融化的每一滴水中都藏着无法言喻的味道,或苦涩或甜蜜。话匣子一开便再也关不上了,十几年的往事一件件涌上心头。

    周震只是静静地听着,心思却渐渐沉重起来,禅噤的每一点诉说都坐实了他的推测。一段一千多年情仇纠葛的人龙之恋缓缓浮出水面,而这两个人所要面临的痛苦远非求而不得那么简单,也非相逢不识那么片面,那是君生我去,不得共生的诅咒。

    其实他斟酌很久的那个问题都不用问出口,便已经猜到了这个纵是无情却有情的少年会说些什么,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小禅,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禅噤沉浸在回忆中,虽然感觉那些事情仿佛与自己无关,但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知道牵扯着心中的什么地方,一震一震,像脉搏一样。他听到周震的话,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你找到星儿,你会怎么做?”

    禅噤一脸茫然。是啊,他能做些什么呢?甚至他都无法说出点什么。是一句“幸会”?还是一句“久仰”?亦或是一句“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他都做不到,到头来只能见她安好,转身离开。

    “我换句话说,你可愿以性命护她周全?”周震见禅噤良久不言,便索性直接了当地问道。

    “此命余生皆为她,唯负千越一人,他日再报。”禅噤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又变回初来此地时的冷峻的模样,纵是说着炽爱情深,却似寻常陌路。

    周震不禁痛从中来,泪涌悲生。他平静了一下,郑重地直起身,看向某个黑暗的角落,不敢直视禅噤的眼神。

    “小禅,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烽火戏诸侯可曾听过?”

    “荒唐的一笑误国,我知道褒姒便是寒若。”

    “哦,那你知道寒若是如何活下来的?”

    “误入姜尚所创风声边界,得以成神。”

    “但你要知道,风声边界是建立在龙脉之上的幻境,可不是谁想进就可以进的,总要有人付出些代价。”

    “代价?可是寒若还有什么代价需要承受?”

    “不是她,是送她进去的那个人!”

    禅噤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体一颤,然后陷入沉思,仿佛是被满山狂风雕刻而出的雕像一样。

    “没错,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周幽王姬宫湦,”周震似乎看透了禅噤的心思,他向禅噤看了一眼又重新盯向另一个黑暗的角落,继续说道:“曾经女娲补天所用一法,后来被称作冰火续命法则,可以发挥生命的大神通,达到通天彻地之能。当时女娲以自身生命做引,以五色石补天拯救人族于灭顶之灾,却因耗损过大不久于世。神族作为女娲神识,得以参透此法一二,流传下来。姜尚所传周室之法便是残篇。”

    “据我所知,冰火续命法则,首次为娥皇女英所用。帝舜陨于苍梧,姐妹二人以命做引却只救得舜之灵魂,三人缠绵悱恻化作合欢树,永世不分。从那以后冰火续命法则便一直带着他们的印记,那是一道像合欢树叶片一样的伤疤。而那幽王亦是果决,自斩伤口,以自身余生之力,救寒若于危难,送入风声边界,只是他的永世轮回恐怕都逃不开冰火留给他的诅咒了。”

    雕像依旧纹丝不动。一个人为深爱之人所做之事也不过于此了,若他想拯救星儿,又准备好了什么代价?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姬宫湦,那个敢爱敢恨敢舍敢离的气度,正是他心之向往。

    “后来呢?我是说姬宫湦。”禅噤说道。

    “老八,该换药了,”周震有意岔开话题,把眼神从黑暗的角落拉回到禅噤身上,继续说道:“小禅,你想不想自己看一下伤口,着实非同小可。”

    周兑一脸不忍地把裹在禅噤身上的麻布剥开,边清除残存药膏,边口中碎碎念着老五的无情。老九那孩子已经是历经坎坷,没想到他的亲儿子竟还要承受如此不公,实在是令人心痛。虽是不忍,老顽童却还是搬来了两面硕大的铜镜,相对而立。

    周震拉着禅噤的胳膊一同站起身,将他轻轻推入铜镜之间,示意他自己去看。

    禅噤一脸不解地回头,却在看向铜镜的那一刹那,顿时恍然大悟。他看到那道伤口就像一片巨大的合欢树叶,横亘在他的背上,同时脑海中回荡起寒若问他的话“你是湦吗”。

    原来他是湦,而她便是星了。

    周兑看到禅噤眉头紧锁,赶紧将他从铜镜中间拉出来,按在凳子上,重新在伤口涂上药裹上麻布,将这个远古的诅咒封入黑暗之中。

    “所以他……我会怎么样?”禅噤知道真相后并没有伤心,反倒释然了,仿佛刹那间在喉之鲠、胸中块垒统统烟消云散。然而曾经为她所做的一切依然无法弥补“红颜祸水一笑误国”对她产生的伤害,所以此生的相聚或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让他可以为她付出所有,以减轻历史中负罪感。

    “孩子,你多大了?”

    “十八。”

    “折寿诀可曾练过?”

    “无心诀尽已了然于胸。”

    “我先说说曾经的你吧!纵然历史对周幽王姬宫湦的评价不高,但其实也不必太多苛责,毕竟他那时候也才二十四岁,正是用情至深的年纪。我无法想象他当时内心的纷争思索,但他能够独自逃生却没有,反而压上了全部身家,这就已经超越很多人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他山之石,也可以攻城。冰火续命法则和无心诀毕竟是其他小世界的舶来之物,自有其诡邪之处。无心诀的症兆你已知晓,而冰火续命法则更为邪门,只恐怕你无论如何转世轮回,都迈不过二十四岁生命的门槛。”周震停顿了一下,留意了一下禅噤的反应——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便继续说道:“另外还有更糟的情况,如果折寿诀确有其事,那你所剩时日只会更短。不过这也只是推测。”

    “折寿诀折三年之寿,换经脉大畅周天,功力一日千里,确有其事。如此说来,我恐怕只余不足三年的时间了。”禅噤突然开怀大笑:“了却父亲毕生愿,重见母亲还世间,得师之恩报师仇,曾经故友各相安,拨云撩雾,终见星辰,人生足矣,何需留恋。只是天一大师不能孝,孙子千越不能爱,算是憾事,只能等下个二十年再续了,如果还有下一个的话。”

    “其实还有解救之法。”

    “不要说!”禅噤转头看着周震,严肃凝重地说道:“前辈,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这件事情千万别让寒若知道,就这样挺好。他日我不幸故去,她也就放下过往迎接新生了。”

    “谈何容易,这一世她尚可以化作星辰入你梦想,来世又岂会毫无牵绊,你们这一场缘分还远未结束啊!”周震心中怅然,活了几千年,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煎熬,如鲠在喉,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他日再说吧!”

    周震无奈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朝禅噤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周震不忍心看他,虽然他的心中可能也容纳不了悲伤,但只是一个背影就如同背负昆仑山一般的沉重。

    “还有,无心诀这门功夫,并不是黄帝所创,据我所知是龙族私下相传,待你伤愈便去东海碰碰运气吧,此地便不留你们了。”周震说完便回过头去,双手撑在桌上,身体颤抖不已。

    寒若房中,两人仍是无言。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已经没有呼啸怒号摧枯拉朽的动静,但仍可以听到哗哗啦啦的沙尘飞舞拍打的声音。这种恰如其分的乐章刚好缓解了屋内凝重沉默的氛围,纵使两人一夜无言也不会觉得尴尬。

    “周震前辈说,风声边界或可通过残余龙气,存在很长时间,然后这满山龙气便尽归东海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禅噤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有,我只是感慨,人生在世,求一个平静安稳而已,而这个最简单普通的生活,在我这里却难如登天。”

    禅噤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寒若说的东西他也无法给予,至少目前的他冷若草木、酷若冰霜,又如何馈赠温暖。他想起周震的话,或许去龙族解了无心诀的情殇,会是另一番的景象。

    “寒若,你想不想去龙族领地看看?权当散心了。”

    “你是说,去东海?”

    “嗯,你也是龙族后裔,或许在那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师兄,我当然想去,不过要与你一起。”寒若突然间满面愁容尽去,重新对生活抬起了笑脸,她欢喜地说道:“这个想法在我心中盘桓良久,没想到你能主动提出来,也不枉我们师兄妹一场,算是有几分默契了。”

    寒若没有提到的是,其实她并不是为了追宗溯源才想去东海,而是因为她觉得禅噤有必要去重走一下父母走过的路,听一下他们的故事,感受不同的生活,这样或许会慢慢疗愈他的情殇。但禅噤目前的状态可能无法切身体会,所以也无需多言,只要二人同行,无论何方,寒若突然开始相信一切开始变得美好起来。

    约已定,再无言,子时至,心痛不招自来。

    只是感觉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柔和,两人互相对视着,仿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蹙的眉头,细细的汗珠,伏于床边,嘴角上扬。

    这是痛并快乐着的人生写照,这是多一人承担的痛苦减半。这一个时辰是真正心意相通的时刻,那些痛那些悸动,仿佛系于心头的一根线,骚动着那个千年而来的她,也牵扯着那个轮回已久的他。纵使相逢亦不识,如隔世,已隔世,待痛过,至于一心,卿便是我,我亦随行,就这样,沉沉睡去,各入梦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寒若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拉着禅噤一户接一户的串门,与每一个人闲聊,向每一个请求伸出援手,她几乎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像她从小便在这里长大一般。而禅噤却还是看每个人都一样,他唯一叫得出名字的就只有蛮头了。

    虽然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但寒若却很享受这样的日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发现,其实自己会的还挺多,而不仅仅是一把风雪寒斩尽天下妖而已。她的女工精妙绝伦,她的厨艺亦是超凡,她的琴画更是一绝。

    她最开心的是,当地人都喊她“小雀儿”,说她活脱脱地是另一个金雀。在寒若与别人闲聊的时候,经常会说起单风一行的往事。寒若不时地用余光瞥向禅噤,看他作何反应,然而禅噤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寒若的脸,目不转睛。他的眼眸里似乎有一颗星星,柔光乍泄,流淌如水,满载幸福的小舟飘飘荡荡而来,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美好。

    禅噤突然想到,其实永远留在这里也挺好,虽然他的永远可能并不远。纵使他像一个过客,但寒若却可以成为常客。此地荒凉,却是心之所安。但他故去以后呢?他这种状态无法给寒若任何一个交代或是哪怕一句最简单的嘱托。或许他应该悄悄地走,不留一言,寒若应该会很快忘了他吧!但周震会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寒若,让她徒留一世伤悲?也许灭口也是一种选择。

    禅噤越想越乱,情感将他的思想也一并带走,让他只能承受直来直往。他低垂的眼睑猛然睁起,正对上寒若关切的目光,脑海中的所有声音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唯一坚定的想法。

    “我伤已好,明天我们便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