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紫玉他乡 » 豆豆,前十万字,就是先让你了解你爸爸的亲人

豆豆,前十万字,就是先让你了解你爸爸的亲人

    2003·中秋忆父

    在我的家乡,俗有“女不望月,男不祀星”之说,意为女子望月愁更愁,男儿祀星无前程,此意恰好相仿。32年前,我诞生在中秋佳节这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本该成家立业的我,依旧是孑然一身,与母亲相依为命,苦渡光阴。我走出校门已有14个年头,14年来,我饱尝人间之苦:有过民工的身份,有过打工仔的漂泊日子,有过抛家别父的惆怅;想起这一个个中秋节,一半在外渡过,一半在家乡渡过,一半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心境,一半是在家焚上一柱香追祀亡父在幽冥平安的心情。年复一年,就如此这般带着轻微的悔恨,歉疚地过这个慎终追远的日子。今年是2003年,玉宇清澄,对着湛蓝中一轮明月,我又该怎样想呢?我在外六年光阴中,父亲没有与我过过一年中秋节,在家六年时间里,父亲又与我阴阳分界,让我禁不住落泪歉疚,我思父,念父,托思念投射到月亮上,也许比焚烧纸钱,凭空悼念,更能有效传到逝者心上去吧!

    我对父亲的怀念,许多年来,是因为我与父心灵沟通甚密。记得那是1990年正月刚过,我同村里的一些搞建筑的工友一同远上HLJMDJ市打工,父亲从县区一路乘车送我到长治长途汽车站,汽车站内,父亲帮我把行李托运到车顶,我坐在车厢里望着父亲,那时父亲没有叮咛我多少话,只是望着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种姿势在我若干年后的今天还依稀记得,那只右手夹着纸烟不停地弹烟灰,临开车,父亲不知从哪个小摊上买来2斤鸭梨,从车窗上塞给我,说:“兵儿,路上口渴好吃!”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父亲,只觉得心里酸酸的。车开了,我看见父亲向我挥手,我也极力地向他挥手告别,直到车开出长治车站,父亲的身影在我视线中逐渐模糊,想想那时父亲一定一个人孤孤单单回了家。那一年,我在东北苦干了三个多月却没能给家里挣来一分钱,所有工钱被河南林县工头骗去。那年春夏之交是家里汇去路费才得以脱身返乡。回来后,父亲深知我在TY市作协函授写作,特意同我到县城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成仿吾文集》,饭摊上吃饭时父亲对我说:“兵儿,不要悲观,太原老师来了信鼓励你好好写作,咱念不上大学,可以自学嘛,爸爸支持你!”那时我只是默默在饭桌上吃饭,泪水默无声息地掉进了碗里。

    “贫贱夫妻百事乐”是我父母生活的写照。倒不是时时乐观,只是父亲凡事能忍,能想得开。在“三年困荒”时期,父亲骑单车跑到二百里外的襄垣夏店一带买粮食,回来已是人困马乏,母亲开街门时,他竟能靠住门睡着了。元宵节闹红火,他年年除在乐队里推鼓,下来还扮“推车夫”角色,唱我们长治地区的“干板秧歌”,有一年元宵节,临院婶婶在晚上突然来我家,非要拉上我母亲去看看我父亲扮演的“假女子”模样,羞得母亲连笑带说,不敢去看他。父母有时闹别扭,母亲生气,父亲总会在屋子内空地给我母亲“扭秧歌,唱花调”,直到母亲破啼而笑为止。有一年父亲做小买卖,去壶关县城赶集,一路上与他的“秧歌搭档”珍子叔对唱“珍珠倒卷帘”,引得路边玉米田地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个冒出头来,看是谁唱得这么好听。总之,生活中的父亲给我们留下许多趣事和笑语。我永远记得1992年五一节,我在晋中打工做机关通信员,回乡探亲时,我们一家人录下磁带,录音带上记载着父亲那唐唐的嗓音和秧歌以及父子对话的欢歌笑语:说我儿时的趣事,他生活中的滴滴感受……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三年,我再一次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那时我们母子的心一下子攫住了,我看到母亲落泪了,我思父,念父的泪止不住涌出眼眶。

    父亲生于1942年,17岁毕业于县高小,自幼体弱多病,大姑常讲起他儿时隔三叉五打针寻药,高小时,身体逐渐健壮。父亲上进心强,爷爷为他买了许多麻头纸,假日里他总不出门,一个人耐得住寂寞坐在家里练习小楷、大楷。高小毕业,他的毛笔字已练得相当有功力,提起笔来行如流云,行楷并进。58年夏天,他考入当时国务院办校——潞安矿务局煤炭学校,系采煤专业系。第二年,不幸的事就降临了。思想受到某一种打击(或许是男女恋情)患有了轻度精神分裂症,中途就辍学了。以后几年,爷爷多次用自己的积蓄去高平精神病院为父亲疗养,好转后,已经丧失了上学的大好时机,但他那时仍有些神思忧郁,恍惚,思念校园生活……直到1966年与母亲订婚;以后又有了我们,他的精神状态才逐渐康复、平稳。

    父亲参加农业合作社生产后,农活上上进,突出,“挑担子”总在全队名列前矛,干部在大队喇叭里广播点名表扬他,以后他被大队抽调到村上四、五生产小队做预分员,工作5个年头。奶奶那时经常劝说他在队里要少说话,多干事。父亲生性外向,说话幽默,父亲本着忠于党,团结群众的精神,十几年的集体化生活中至始至终保持着这种风貌!他在村子里是一个较为鲜明的人物,人们欣赏他的口才、肚才,只是在那年月里,当年他有句口头禅:“高小毕业生,枉搭二年功”,逢人便讲,可见他内心深处的苦衷。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前,父亲接管爷爷在集体化的饲养员工作,在历年的全村牲口评比大会上他连续二年被大队评为“模范饲养员”。国家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十几年时间里,他一直是勤俭治家,与母亲艰苦开拓。改革开放至1997年他患癌症,他尽了自己的力量来振兴家庭经济。

    在外打工、学习六年,每年我都要在春节前赶往家乡。在年三十这一天,我家里挤满了请我父亲写春联的乡亲们,春联摆满了一床、一地,在这当儿,我总是为父亲帮忙,架着已写好的对联上半部分,怕墨汁流淌,看着他浓墨泼毫的样子,我心里很是自豪。我小学时父亲曾买了毛笔字帖,让我临摹,只可惜未能坚持下来,用心良苦的父亲没能看到我今天潇洒自如的字迹。

    我在家高高兴兴与父亲呆上几天,总觉得是份依靠,是座山。过了“破五”我就又起程了,父亲骑单车带着我送往长治车站,记得是95年春节刚过,正月初六,父亲送我,我在车子后面坐着,父亲骑单车一边走,一边交代我:“兵儿,不要舍不得走,儿大了,总得出去闯一闯,当年***赴长沙为得是什么?家里的事情由我扛着,去吧,出去要手紧些,该买的买,不该买的不要乱买,咱们家里缺钱,攒些钱为以后办事用。听领导的话,好好发挥你的特长,安心在外工作……”父亲就这么一字一板地说着,二月的霜花染白了他的头发。1996年夏暮,妹妹中学毕业后,我往家乡捎信给父亲,让妹妹来晋中协助我办帆布手套加工小厂,那时,我在榆次站接到了他们父女俩,我第一次在外地领着父亲逛商场,为他买了一套合身的中山制服;这一生,父亲只穿过我这一次衣服,临走的那天,我们父子仨人在饭店吃了一顿水饺,父亲只呆了两天,临走那天夜里,父亲与我谈心,一则是怕我摊子弄这么大以致赔钱,二则是说我岁数大了,为成家着急,我则意见相反,决心干事业,父亲支持我,但又怕我一个人在外闯缺少经验,末了,他说:“遇事要在工商局作事的你舅舅商量。”我点点头,那时我看见父亲忧郁的眼神中噙满了泪水,我的心沉了。早晨起来,父亲在我桌上留下了几句话:“遇事要思考,小心谨慎把工作干好,是爸的期望,爸爸这一生就指望吾儿成才。”车站送别,这一次是子送父,车窗里,分明看见父亲在偷偷拭泪,在挥手的一刹那,父亲露出了微笑,向车窗外的我示意挥手,笑得那么勉强,列车远去了……我呆呆地目送列车远去,心不能平静……

    1997年,春节前,我因诸事未能回乡过年,妹妹只身一人回了家。那一年父亲病了,右手致残后心情郁闷的,又患了脸部中风,好后又患痢疾,频病交夹,我隔三叉五往家里寄款。那年仲秋,我在信中说要回去探望父亲,但又因其他事未能回去;收秋,父亲硬是扛着虚弱的身子把五、六亩大秋收了回来;直到十月国庆以后,我突然收到一份急电:“你父病重,速归。”我的心才骤然发紧,匆匆交待了总厂的加工业务事宜,心急的像离弦之箭,迅速乘车南下。车窗外,景致依旧,此次返乡,车窗外的景致却模糊了我的双眼,父亲这一次病倒再也没有起来……

    那些守父如金的日子在一天天减少,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面容,我的心在一点一点破碎,临终前几天,父亲还能下床,走到桌前给我留下那些惜墨如金的遗训: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寸金失去能寻找,寸光失掉哪里寻;从小不努力,到老一场空!那晚父亲大口大口地喝开水,喝完后又大口大口地往上吐血水,已经是虚火上升,凌晨还想支撑着起床,可是,我看见父亲已经没有力气立起身来,又摔倒在枕边,我急着哭着喊妹妹。记得那天中午,我同大姑等人勿勿从长治买寿衣回来,一进村口看见妹妹往我这里跑,我知是事情不好,把包摔于肩上就往家里跑,一进门看见父亲脸色黑一阵紫一阵,我过去就上床扶住父亲,父亲呻吟道:“狗儿!抱抱我,我疼!”少许,父亲又让我快去医生那儿找“杜冷丁”,我抱着父亲叫着:“爸,要项住,我这就马上去拿。”可是,这分明让我离开吗?事后,我才知道他一上午一直顶着巨痛晕过去好几次,在妈妈的看护下,硬是见了我一面,等我同医生又一次跨入家门,父亲的脉搏几乎没有了,只有身体内的余温。父亲的眼神不对,口一张一合地,我叫着爸爸,我来了,我把“杜冷丁”给您拿来了,爸爸的眼神怎么了,爸爸……我大声地撕心裂肺地叫着:爸爸,爸爸呀……我们母子仨人哭成一团。

    父亲就这样带着满心的泥泞,遗憾的走了。1997年12月30日,走得那么匆忙,这才是:

    王家汉阙满斜阳,云遮雾盖忧如烟。

    昨夜风寒露骨冬,冬霜冬雪尽含愁。

    吾欲架起父心桥,万里秋风独向东。

    怜儿惜女抛结发,一纸犹能化碧涛。

    文笔两代勤珍重,父教子孝授笔缘。

    街传巷尾留评谈,西去白云有遗篇。

    泪盈满眶尽父恩,抱怨病魔儿奈何?

    狂风刮起千层浪,五十六载恨绵绵。

    我思讨着,九七年的仲秋若是回去和父亲团聚,对他、对我该是有多少慰寄呀!可是离乡六年,没有一年能与父亲团聚,直到他逝去。后来,听妹妹念道说:父亲那年仲秋特意给月亮祀上了月饼、苹果,嘴里还对她念道:“今天是你哥哥的生日,不知他在外怎样过?”我若干年后才感觉到,尤其在仲秋节或是春节,天下父母亲会十分挂念在外地工作、学习的儿女们!只是那一刻我却忽视了这份珍贵的思念。他是思儿心切!想让儿女们回到自己身边,又想让他们在外干好事业。矛盾的心情不正是博大父爱的诠释吗?可怜仲秋节,可怜天下父母心呵!

    六年过去了,我与母亲,每每仲秋节总要和父亲一样祀献给月亮贡品,遥祝父亲在幽冥平安,孩儿牵挂着您哪,父亲!

    今年,时序才刚入末伏,就感觉到萧杀的秋爽气候。临近仲秋,父亲早早托梦给我,甚至在一天深夜“借尸还阳”,把亡魂附身于母亲身上,把我从梦中叫醒,哭诉着:“吾儿肉啊,兵儿啊!问情(亲)事如何,成否?”我紧握“父亲”的双手,下决心,有能力地回答了从幽冥中赶来探望的“父亲”。不要说阴阳分界不相见,幽冥之中把儿牵;不要说而立之年无贤妻,泪浸衣襟告亡灵;不要说成才无门路艰辛,中元节里把心恒;不要说月圆人缺空悲凉,前路知己定姻缘。父啊,这个仲秋节和我们来一起过吧!

    望着这月色,我的泪又来了,心又回到了当年……

    这才是举杯邀明月,对桌空悲怆,把酒话仲秋,边愁欲连环,父情子意浓,他乡望父归,湘云之后是楚烟,山长水远,谁能相撼?唯有忆父——这个仲秋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