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杨门忠烈传 » 第2章

第2章

    大宋太平兴国四年正月十三,开封府的百姓,家家在打点着,晚上到“天街”看灯。

    “天街”又称“御街”,在皇宫正门的宣德楼前,笔直一条往南的大路,宽有两百多步。路中心是“御道”,用两行朱漆杈子隔开,不管什么行人车马,都不准行走。朱漆杈子两旁是砖石所砌的两道御沟,沟中种满了荷花;沟岸上夹杂种着桃李梨杏,自春到夏,红白芳菲,灿若云霞,真正好一片锦绣江山。

    御沟之外,称为“御廊”,鳞次栉比的商铺,百货杂陈,是京城里与大相国寺媲美的一处销金窝,平日就繁华异常,到了灯节,更自不同。

    灯节的灯,由开封府承办。向例从年前冬至开始,面对宣德楼扎起一座极为高大的彩牌坊,名叫“彩山”,又叫“灯山”。牌坊一共有三座门,金书匾额:中间一座大书“都门道”,东西两座叫作“左禁卫之门”“右禁卫之门”,又有一方横额,是“与民同乐”四个大字。

    这座彩结牌坊,花团锦簇,精工细绘无数神仙的故事;门上左右两面,用蒲草、竹子,扎出两条蜿蜒戏水的游龙,上覆青布,密密插着千万盏灯烛,老远望过去,直如天边出现两条火龙。

    最妙的是左右门边的两尊菩萨,一尊是跨青狮的文殊菩萨,一尊是骑白象的普贤菩萨,金身何止六丈?光是手指就有一尺长,五只手指喷出五道清泉,而且手臂自然摇动,流泉飞舞,蔚为奇观。

    御廊上这时又不同了,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都要来此献技。要惊险的有踏索上竿、硬吞宝剑;要文静的有说书、猜谜。箫管嗷嘈,舞袖纷扬,外加猴呈百戏,鱼跳刀门,道不尽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繁华。

    从牌坊到宣德楼前,约有百步之遥,东西两面用荆棘做栏,圈出来的这块广场名叫“棘盆”。棘盆之中,又是一番光景。最触目的是左右两支长竿,高有数十丈,用红缯包裹,上设辘轳转盘,放下数十条彩索,索上印着纸糊的百戏,走马灯似的转动不停,四方都可以观赏。棘盆北面,宣德楼下设两座乐棚,容纳两班军容,名为“钧容直”,每班一百一十六人,领头叫“押班”,一声令下,金鼓齐鸣,惊天动地。只是这“钧容直”轻易不动乐,要动时,必是御驾到了。

    御座就设在宣德楼上,檐前垂着黄色丝帘。每年正月十三到十五,皇帝与妃嫔,在帘内看灯、看杂陈的百戏,与民同乐。而这天晚上,皇帝还在文德殿召集御前会议。

    奉召参与这个国家无上重要会议的大臣,一共只有五个人。第一个是薛居正,字子平,籍隶开封府,是先朝老臣,鹤立长身,白髯飘拂,仪表极其端重。赋性清廉俭约,待人宽厚简易,而且是个有名的孝子,当然也是君子,所以太祖与当今皇帝两兄弟,对他都很看重,入阁拜相已经十六年,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第二个也是开封府人氏,原名沈义伦,因为“义”字犯御名“光义”的讳,所以改为单名沈伦。他也是清廉俭约出了名的。平生佞佛,笃信因果,从不杀生。盛夏傍晚,蚊子一阵阵围绕在他左右,叮得遍身都是,童儿拿扇子来替他赶,反惹他一声叱斥。问他为何拿自己的血供蚊子饱啖,他说是为了行善祈福。

    西首第一位是大宋开国名将第一的曹彬。太祖皇帝在日,发大军平蜀,共分水陆两路,陆路由汉中入剑阁,水路由荆州溯三峡西上,自开封发兵,六十六天打到成都,蜀主孟昶携着花蕊夫人乞降军门。平蜀将领自统帅王全斌以下,都贪恣不法,引起蜀中百姓不满,激出变乱,费了两年工夫,方始平服。班师还朝,太祖皇帝降旨治罪,独有曹彬,风纪整肃,秋毫无犯,因而大受赏识。七年以后,发兵征南唐,就命曹彬挂帅。

    太祖皇帝为人仁厚,出师以前,特召曹彬面谕:“王全斌领兵入蜀,杀伤甚多,大非我的本心,想起来就恨。如今江南之事,完全托付给你,千万不要害江南百姓!你总要记着,处处顾到朝廷的威信,让江南自愿归顺,不必急急进攻。”又说,“金陵城破之日,千万不可杀人,真的不得已要围城进攻,李煜一门,不可杀害。我把我的佩剑给你,这就是尚方宝剑,副将以下,不听命者斩!”

    于是曹彬领兵十万,自荆州顺流而下。南唐守将,望风披靡,兵不血刃,一直到采石矶,方有战事,南唐后主李煜派水军步兵各一万人,进攻正渡长江浮桥的宋师,为都监潘美打得落花流水。于是曹彬大军,开到秦淮。李后主下令坚壁清野,曹彬亦不急于进攻,只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李后主投降。

    这样从初春到暮秋,僵持了八个月之久,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曹彬便又派人告诉李后主,事势如此,南唐必破,所可惜的是一城生灵,只有归顺,方为上策。否则,五日以后,必定破城,奉劝早自为计。

    李后主拒绝投降,那就只好部署破城了。到了第四天,诸事齐备,只待主帅下令。

    哪晓得就在这紧要时刻,曹彬忽然病了。都监潘美、先锋曹翰大为焦急,约齐了将领,一起到中军大帐去视疾问安。一见了面,却又相顾愕然,因为曹彬神清气爽,毫无病容。

    “我确是有病,不过我的病,不是药石所能疗治的。这味药,只有诸位能够替我觅得来。”

    “是怎么一味药?”潘美问道,“但请吩咐,我们一定为将军找到。”

    “只要诸位诚心自誓,克城之日,不妄杀一人,我的病,自然痊愈。”

    “原来将军生的是‘疑心病’。”潘美笑道,“那容易!”

    于是摆设香案,诸将对天盟誓,约束部下,决不妄杀一人。曹彬的“病”,也就好了。

    第二天,果然攻破金陵。李后主率领臣僚,赴军门请降。曹彬待以贵宾之礼,极力安慰,请李后主回宫整理行装,尽速启程。同时,他亲领卫士,看守宫门,禁止任何人入宫骚扰。

    “将军!”有人向他提出忠告,“只怕李煜回宫以后会自尽,倘或如此,回京如何交代?”

    “他如果宁死不受辱,早就死了;既已投降,绝不肯死。”

    果然,李后主在宫里还传集教坊,奏“别离歌”,拜辞宗庙,而且“挥泪别宫娥”以后,方始随曹彬回到汴京。

    曹彬以此大功,被拜为“枢密使”,掌管天下兵马。不久,便有“烛影摇红”的疑案,太祖驾崩,当今皇帝即位,改元“太平兴国”,对曹彬的信任,比太祖皇帝在日,有过之无不及。因为曹彬对北汉的想法,完全符合皇帝的意旨。

    这天召集御前会议,所要商讨的,就是决定讨伐北汉的大计——纷扰的梁、唐、晋、汉、周五代,已归于统一的大宋;割据的荆湖、西蜀、闽粤、江南、吴越,或则讨伐平服,或则纳土归降,唯一未列入国家版图的,就是在河东的北汉。金瓯有缺,破坏了大一统的局面。

    北汉是刘家的“天下”。契丹灭晋,刘知远代立为帝,就是五代中的第四代:后汉。前后只有五年的天下,为后周所灭;但刘知远的弟弟刘崇,却在太原自立为帝,这就是北汉。刘崇传刘钧,刘钧传刘继恩,刘继恩传刘继元,就是现在的北汉主。

    北汉刘家的血统很乱。刘继恩与刘继元同母异父,实际上都是刘家的外甥,他们的母亲是刘崇的女儿、刘钧的姐姐,先嫁薛钊,生子继恩而寡;改嫁一个姓何的,又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继元。薛继恩、何继元都为他舅舅刘钧收为养子,因而亦都改了舅家的姓。

    北汉跟后周是世仇,因而当刘崇即位之初,就仿照割让燕云十六州的“儿皇帝”石敬瑭的故事,“约为父子”——契丹主是父,北汉主为子。刘崇、刘钧父子就倚仗了外国的势力,抗拒后周。周世宗柴荣在显德六年,亲征北汉,中途得病,回到汴京,不久驾崩。在襁褓中的幼子继位,改名宗训。宗训元年正月初一,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领大军北上,抵御北汉主刘钧勾结契丹入寇。行军到陈桥,发生兵变,赵匡胤“黄袍加身”,被拥戴为天子,就是大宋开国之主的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即位的第九年,也就是开宝元年的七月里,刘崇因为得罪了契丹,积忧成病而死,由养子刘继恩继位,后者在位仅有六十天。

    刘继恩死于非命,为部将侯霸荣所弑,他的目的是想拿刘继恩的首级,作为投降宋朝的献礼。北汉的宰相郭无为,得到警报,发兵包围宫城,派敢死之士越墙入内,诛杀了弑主的侯霸荣。

    郭无为原是武当山的道士,为刘钧所赏识重用。刘钧在病重时,谈到后事,认为刘继恩的才具不足以继承他的事业,郭无为颇以为然。因此,刘继恩即位以后,就想杀掉郭无为,但禀性懦弱,迟疑不决。所以他的被杀,有人认为是郭无为先下手为强,先教唆侯霸荣弑主,然后又杀了侯霸荣,一则灭口,再则成就靖乱的大功,是极高明的手法。

    刘继恩既死,应立新主。由于郭无为的坚持,原姓何的刘继元得以嗣位。这是太祖开宝元年九月间的事,至今十一年了。

    刘继元在位多行不义,诛杀亲族,信用小人。郭无为见大势已去,曾主张归降大宋。刘继元因有契丹撑腰,始终不肯纳地称臣,因而成为大宋一统天下的唯一障碍。

    谈到讨伐北汉,薛居正表示不可,他的理由是:太祖在日,数次亲征太原,无功而返。因此,会议中先须检讨以往征北汉的战绩。

    “刘钧在世时,曾遣人奏告先帝:‘河东土地甲兵,不足以当大宋;我家亦不是敢抗逆宋朝,区区守此,为的是怕绝了刘氏祖先的祭享。’先帝哀于其情,所以终刘钧一生,不加兵于河东。开宝元年,刘继恩接位,第二年亲征。臣愿从此役议起。”曹彬接着便检讨开宝二年,太祖亲征北汉的经过。

    这年三月,太祖亲统六师,从开封出发。到了太原,立砦四面,展开包围,由李继勋、曹彬、党进、赵赞分南北东西,四面进攻。同时开凿水道,引汾水、晋水灌城,一时北汉大起恐惧,郭无为主张投降,刘继元不从,因为契丹的援军快到了。

    契丹从河北分两途来救北汉,太祖亦分遣李继筠及韩重赟由北、西两路迎敌。北路李继筠迎击自太原北面石岭关南下的敌军,大破于阳曲;西路韩重赟列阵于倒马关附近,契丹兵从定州而来,望见大宋旌旗仓皇撤回;韩重赟挥师追击。两路大胜,北汉危急万分。

    其时郭无为已经跟曹彬有了联络,约定出城投降,迎接宋师入城。他向刘继元自告奋勇,愿率精兵一千击敌。刘继元信任不疑,亲自犒军送行。哪知出城不久,气候突变,风狂雨骤,天色晦暝如墨。郭无为害了怕,回军入城,而密谋已经由刘继元的一个太监揭发而败露,郭无为一进城便遭逮捕而处死。

    接着契丹派了一个使者韩知璠来册封刘继元。韩知璠颇有将略,在危城中细心视察,堵塞了好些防御上的漏洞,形势逐渐好转;同时契丹又另外发兵相援。数番会战,互有胜负,但天时对宋军不利,闰五月中,连降大雨,引起疫疠,太祖不得不班师回京。

    “此役非战之罪。”曹彬叙完了整个作战经过,接下来检讨师出无功的原因,“出兵太迟,先成失着。三月间北上,转眼就到夏天。又逢淫雨,以致士兵多疾。如果及早出师,速战速决,太原当可一鼓而下。”

    “曹太尉的话是不错。”薛居正说道,“不过先帝昔年曾与赵普计议伐北汉,赵普以为太原当西北两面,正可为我捍御外患。如太原一下,失却缓冲,契丹入寇,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契丹!”皇帝勃然作色,“迟早也要跟它决一雌雄。当日先帝与赵普雪夜定计,我亦在座。赵普还有话,认为削平诸国,则太原弹丸黑子之地,又何能独存?如今诸国皆平,正是讨伐北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不必管契丹,要问的是:北汉有没有取亡之道?我们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国家兵甲精锐,剪除太原一座孤城,正同摧枯拉朽!”曹彬用充满信心的语气说道,“及早发兵,两个月内就可以克竟全功。”

    皇帝点点头,然后一字一句地作了裁决:“我决定亲征北汉。”

    名为亲征,其实还是要选派统帅,综理军务。皇帝征询大家的意见,自然是由掌理举国军政的枢密使曹彬推荐人选。

    “宣徽南院使潘美,才大心细,统驭有方,以前随臣南征,深为得力。臣愿保荐潘美为北路都招讨使,为陛下亲征的前驱。”

    “好。”皇帝欣然说道,“潘美能当大任。此外随征将领,由曹彬跟潘美商量选派。”

    御前会议,至此结束。但皇帝却留下了曹彬,同时遣派一名专在御前供奔走之役的“快行家”宣召“闲厩副使”折御卿进宫。

    召见折御卿的用意,曹彬了然于胸,不过皇帝未曾说明,他亦不便道破,只心里已在思索,等皇帝问到北汉的一员大将时,应该如何回答。

    “国华!”皇帝像对待熟朋友似的,在私底下只称曹彬的别号,“别人不明白我的心事,你总该明白?”

    “臣愚昧。”曹彬垂手说道,“陛下所指是征北汉一事?”

    “是啊!你总知道我征北汉的根本用意。”

    曹彬当然知道。自太祖皇帝在日,就以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予契丹,引为国家的大恨,所以从平荆湖开始,收服各地,所得金珠玉帛,另外在宫内特设库房收贮,岁出有余,亦归入此库,库名“封桩”,就可以见得太祖的苦心。他预备积贮到四五百万两银子,向契丹买回燕云十六州,重新在原有的边界上竖立“封”疆的木“桩”。如果契丹不肯做这笔“交易”,太祖就要做另一笔“交易”,购买敌军的首级。“胡奴首级,一颗不过值绢二十匹。”他说,“契丹精兵,至多十万。费我两百万匹绢,就把他们消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