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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洞口铺好干草,两个人很舒服地躺了下来。残晖犹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详恬适的柔光。此时此地,真不能令人想象,身在战场之上。

    “小虎,”杨信睡不着,忍不住想跟他说说话,“你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

    “怎么?”杨信奇怪地问,“你连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是个孤儿,是我爷把我带大的——”接着,何小虎将他的身世,约略说与杨信听。

    “这倒也好!何将军等于你亲生父亲,父子在一起,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不比我们,牵肠挂肚,老想着爷娘。”

    “你这时候想家?”何小虎很关切地警告,“老杨,这当儿不是想家的时候。”

    “没有办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样,自己做不得主。”

    “那就——”何小虎说,“索性谈谈你的家乡。说出来,心里比较好过些。”

    杨信说他原籍江南,十二岁离家从军,至今十年,江南水乡的风光,常入梦中。此生别无大志,只望能够有一天解甲归田,重新弄一叶扁舟,泛三万六千顷的烟波,渔樵终老,做个太平闲人。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许我从来没有过过这种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恋的。”

    “这话不错。所以你现在比我福气,不会想家乡,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换了我,你就会知道,那滋味实在不大好受。”

    “我懂你的意思。一个人生在世上,就是一个情字。从前我养一条狗,这条狗大概也就等于当初我爷收留我一样,是条人家丢在垃圾桶里的癞皮狗,看见我似乎眼泪汪汪,我心软了,把它弄到营里。我爷不许我养,要我丢掉,我不肯,偷偷儿藏了起来。养到三个月以后,皮不癞了,长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缎子一样,而且通灵性,营里人人喜爱,我爷见了也不响——我从来没有违拗过我爷的话,就那么一次。”

    “后来呢?”杨信倒觉得听来有味,催促着他讲下去。

    “后来到哪里都带着那条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见不得坏人。营里有个弟兄,最不成材,专好挑拨是非,算计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缘,就是见不得他,见了就汪汪大叫。那人当然也恨它,然而只能恨在心里。”

    “为什么?”杨信问道,“因为大家都喜欢黑子,怕众怒难犯,不敢跟它过不去?”

    “这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黑子后来也补了名字,吃了一份粮,说起来也是‘弟兄’了,如果谁跟它过不去,就等于欺侮弟兄一样,我爷是不答应的。”

    “这倒有趣!”杨信是真的觉得有趣,营里养狗、养猴子,不足为奇,“补名字、吃粮倒是第一回听见。”

    “这因为黑子立过功。有一次被围,一个人都出不去,我爷写了一封信,绑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让它奔回大营,现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带兵援救。因此,特为呈报,为黑子吃一份粮,上官来查点名额,它也照样站在队里受点。”

    “这倒妙!现在那条狗在哪里?”

    “死掉了!”何小虎的声音凄惨,“不该死而死的。”

    “为什么?”杨信也很关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黑子后来成了疯狗,咬死一个人。我拿链子将它拴起来,我爷说不行,疯狗一定不能留,让我亲自把它弄死。”

    “那,那你怎么办?下得了手吗?”

    “自然下不了手,也没有人肯下手,只有一个人自告奋勇——”

    “不用说,就是跟黑子不和的那个人。”

    其实愿下手者,正就是摆布黑子的人。据说那是有意引它跟毒蛇去斗,搞成两败俱伤的结果。“为了黑子,”何小虎说,“从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泪,也第一次懂得什么叫伤心。”

    “人有了感情,就会伤心,尤其是患难之交。”

    “我懂,我懂!”何小虎确是了解杨信的心境,他这话中,还是存着对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说,“好在你们两个人虽只留下一个,但是你替他达到了任务,他也就等于没有死一样。”

    “也只好这样来譬解。”杨信说,“不过我也有安慰的地方,虽然少了一个朋友,可也多了一个朋友。”

    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当然也感到安慰。伸过手去,两人紧紧地相握着。

    “我们两个人要特别小心。”杨信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是不是?”

    “是啊!这是一定的。所以为了朋友,也要小心。”

    偶然抬头,才发觉洞口暝色甚浓,已经入夜。这一夜还有许多大事要干,杨信用自咎的声音说:“不要说话了!真得将精神养一养足。”

    于是两个人背对背,各自闭目而卧。洞中极静,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但心跳以外,似乎还有一种极微弱的声音。

    “老杨,”何小虎忍不住说,“我的耳朵不大对。”

    “怎么?”

    “耳朵里有声音。”

    耳鸣是神虚的征象,杨信答道:“太累了,就会这样,静下心来,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何小虎依言而行。他也只当自己是疲乏缺睡,一时有此耳鸣的情形。但是,杨信也发觉了异状。

    “小虎、小虎。不大对!”

    “怎么?”

    “我也昕到了,”他说,“平时耳鸣是‘嗡嗡嗡’的声音,现在好像‘笃、笃’有人拿棍子在敲地。”

    “等我听一听。”

    仔细辨认,果然是这样的声音,而且只要一抬起头,这声音就没有了。

    “啊!”何小虎突然惊喜地喊,“我懂了!是有人!你再拿耳朵贴住地面听一听!”

    军队中原有伏地听音,侦察敌情的法子。只要一说破,立刻便可以听得出,是脚步声。

    “小虎,”杨信喜滋滋地说,“孙副都头来了,带的人似乎不少。”

    这是期待中事,但一旦实现,却真成了意外之喜。杨信跟何小虎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平时脑筋都很清楚的人,这时都乱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会相顾傻笑。

    “到底是不是真的?”何小虎说,“我自己都弄不清楚。”

    “对!再听听。一定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确确实实,再作道理。”

    于是两个人重新伏下身去,耳贴地,屏声息气,全神倾听。声音初听似有若无,细听才能辨别,不但是脚步声,而且是很匀称的脚步声,似与心跳相符。那么,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误认作远处的脚步呢?

    “小虎,”杨信问道,“你听到声音没有?”

    “此刻好像停下来了。”

    “一点不错。”杨信异常欣慰地说,“我也觉得是停下来了,可见得情形确是如此,我们谁也没有听错。”

    “听!”何小虎说,“声音又有了。”

    “又有了!一、二、三、四——”

    何小虎相和着,快慢徐疾,不约而同,而且都听出声音越来越清楚,表示脚步越来越近。

    “再无可疑了!”杨信一跃而起,“我们现在怎么办?”

    “迎上去?”

    “迎上去白耽误时间,应该回去报告,准备迎接。”

    “说的是。”何小虎说,“还要赶快回去报告。因为这一来,我爷一定会另作打算,让他早做准备。”

    于是两个人爬出洞去,先将好消息告诉了守卫的弟兄,然后攀上顶峰。只见月光下人影幢幢,弟兄们正忙着制作石炮,搬运石块。何小虎忍不住想大声报告喜讯,话到口边,想起这会引起骚动,妨碍工作,便又将话咽了回去。

    “咦!”首先遇到林震,他奇怪地问,“时候还早,你们怎么出洞来了?”

    “有个好消息,不知道真不真。”杨信比较沉着,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孙副都头恐怕快要到了。”

    接着,他将发现声音,以及求证的经过,扼要地报告了一遍。

    这个消息很快地又传到了何庆奇那里。他也兴奋得有些莫知所措了。略略定一定心神,才发现自己必须马上做一个决定,是依照原来的计划扩大进行,还是等孙炎星到了以后谋定后动?

    “非照原来的计划不可。”何小虎提醒他说,“爷,你可别忘了,朱副军头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到时候只管自己动手,如果得不到支援,岂不糟糕?”

    这当然!何庆奇心想,绝没有让这支突袭的队伍,陷入重围的道理。

    他还没有开口,林震却立刻接着何小虎的话说:“此刻还早得很,朱副军头一定还没有出发,不如先找他来商量一下。”

    何庆奇认为这是正办,但葫芦关一来一往,未免费时,倒不如自己跟林震“移樽就教”。只是这一来跟九曲洞又远了,若有消息,联络不便,贻误了时机,亦是很不妥的事。

    “这样,”何庆奇嘱咐何小虎,“你去一趟,见了朱副军头,将这些情形告诉他,让他一面准备,一面待命。如果照原计划进行,我会即刻派人通知他,没有命令不必出发。同时你问问他的意见,如果他赞成延期,你马上回来告诉我。”

    遣走了何小虎,又派杨信的任务,仍旧回九曲洞去探听动静,有情况随时报告。然后,他跟林震可以从容探讨了。

    “照我的估计,敌人明天一定会有动作,今天他们不是也忙忙碌碌在准备吗?”何庆奇指着远处说,“此刻似乎没有动静,安知他们不是暂作休息,到了半夜开始行动,拂晓出发,天一亮开始攻击?”

    林震不即回答,用心凝望,只见敌人营中,灯号如旧,一座座营帐,暗沉沉的,相当静寂。然而仔细看去,似乎东南西北四座营帐有灯火,这是不是有道理在内呢?

    “将军,你请细看,有灯火的营帐,一共四座,位置分布得很均匀,这是为什么?”

    “那可能是守夜的营帐。我们暂且不管它!”何庆奇说,“我现在倒有一个疑问,如果照我的估计,敌人在半夜开始行动,朱副军头的突袭,就不是攻其不备,变成自投罗网了。”

    “是的。”林震答道,“所以我赞成延期。说不定孙副都头另有更好的计划。”

    孙炎星会带来什么更好的计划?何庆奇无法猜想。最好的计划,就是最初的计划,断绝契丹的归路,配合着居高临下的“飞攻”,以及黑夜之间攻其不备的奇袭,足令敌人丧胆。方略应该是已确定了的,此刻不过要估量自己的实力,对此方略做最好的运用而已。

    “我已经想通了。”何庆奇如释重负似的说,“我们照我们的办法去做,尽力而为,希望做到最好的程度。等时间一到,开始动手。孙副都头的人来了,加入我们的原计划,并力而攻。现在撤退之说,不必再谈,我想另外请你担任一件很重要的任务。”

    既然指挥全局的人,已经做了决定,林震当然不必再有什么异议,只接受命令就是。所以他很郑重地答道:“请将军吩咐,我照你的指示,尽力而为。”

    “今晚上不论如何,要飞攻,要奇袭,目的是制压敌人,让他们明天无法来攻我们。换句话说,这是以攻击为防御。我们真正的进攻,是要断他们的路,应该怎么样进行,请你此刻就开始筹划。这个任务,要等孙副都头来执行,所以,你现在等于替他做准备的工作。”

    “是!我明白。不过,我不知道有多少兵力可以运用,这要请示一下将军。”

    “这只有约莫估计。”何庆奇说,“这个计划不容易做,就在于要精打细算。人不够,武器工具都不凑手,而要达成任务,全靠你费心了。”

    这是很难的一个任务,对林震来说,是一种挑战,而且是非接受不可的挑战。既然不容诿避退缩,就只有毅然答应下来。

    “目前,你要什么人帮你?”

    “是的,我要几个人。还是我原来的那几个人好了。”

    他那一组人中,包括刀卜跟何小虎,特别是刀卜,他要利用他善于翻山越岭的身手,即刻就有用处。何小虎被派到葫芦关去了,刀卜却很快地就已报到,领受命令,随即单身出发去勘探地形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