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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章 弱子下瓦

    尚宫局,只是宫中诸局诸司的一处。

    而总领后宫事务的,却是“内官局”。

    内官局的大人最高一品,尚宫局最高不过五品罢了。

    尚宫局既录属于内官局,又独立了出去。六尚大人禀事,直接跳过了内官局,直达皇后娘娘。不过这只是当前的规制,不知以后如何。因为听说尚宫局所管辖的范围正在被逐步消减。

    而且,与主上们最近的,都是内官局的人。比如说,贴身宫女。

    左相介绍过苏姑姑,她名讳苏晓,是内官局的一品大内司,总领局中事务。且兼任甘露殿的御前掌事。

    甘露殿为皇上的寝宫,近来重建,便宿在了中朝两仪殿。

    而我现在,正往这座神秘庄严的大殿走去。

    嗯……我有些踟蹰。

    两仪殿这么严肃的场合,我溜过来找苏姑姑,只是为了问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会不会挨骂呢?

    我在殿下的汉白玉阶处转悠着,始终拿不定主意托人通传。

    正犹豫着,突然听见呜呜的大哭声。我寻着声音,悄悄探头,瞧见一位女子正跪在两仪殿大门口哭天抹泪。

    咦~这不是青鸾宫的周贵妃吗?

    大殿内走出来一位公公。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惹的周贵妃更加气急败坏!发着脾气,将手中擦泪的手绢团了团砸了过去。瞧那阵势,就差没扔鞋底子了……

    一旁的宫女上劝她离开,可她不走。然后苏姑姑出现了,看样子亦是劝贵妃回去的说客。不知说了什么,贵妃这才不情愿的起了身,哭着跑下来了。

    等她下了台阶,我便上去与她请安。毕竟有赠玉之恩。

    她瞧见我,刚收起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把抱住我的脖子,做久别重逢状:“小菟子,你的主意最多,快帮我想想办法,呜呜呜……”

    周贵妃也就十八九岁,这个年纪呢,很多事情嘴上说懂,其实不懂。如此一来,反而更容易行差走错,倒还不如完全不懂。

    “娘娘,别哭别哭,怎么啦?”

    我接过宫女递来的帕子,抹上她的一大把鼻涕泡泡。

    她啜泣道:“皇上自从加封我为贵妃以来,反而一次也没来过我宫里,真是莫名其妙!我来找他,他也是托词不见,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渣男?

    一般情况下,不吭不响就不理人的,渣男无疑啊。

    我该怎么拯救这个痴情少女?有情饮水饱真的是一种诅咒。

    这节骨眼上,我只得随她一起来到青鸾宫,在外面说话不方便。

    宫内椒墙含香,玉暖生烟,无有一处不绮丽。

    而这宛若仙居的宫室即使再好,此刻在她的眼中,怕也成了广寒宫。

    我俩斜倚熏笼上,静静聊着此事。

    我问她:“娘娘,皇上在你面前,会时常有撒娇幼稚的时候吗?”

    她思忖了片刻:“似乎没有,倒还是关怀的,小事上惯着我。他的性子素来比较稳妥平和,极少生气。只是这最近,却是冷了……”

    “那他对皇后呢?”

    周贵妃露出了鄙夷的笑容:“尊敬。”

    我捂嘴笑:“敬而远之的敬吗?”

    哈哈哈哈,终于有个笑话一解她愁眉锁。

    我继续问道:“那娘娘您加封贵妃的契机是什么?”

    她将指甲放进口中咯着:“这……那一晚皇上留宿我这青鸾宫,跟我聊起宫女们时有懈怠之处,给我贵妃之位便有了协理后宫的权利,可辅佐皇后分忧呀。”

    “那您是如何分忧的?”

    “自然是严明纪律,违者严惩啊。光罚去永巷的便有十几个呢。”

    我摇摇头:“不对……若真是如此简单,知会皇后一声不就妥了,何必多此一举。再想想,是不是皇上的意图你忽略了?”

    贵妃歪了歪脖子道:“这……难道是皇上想借我的手,做些什么?”

    我赶紧对她眨眨眼:“皇上想要什么?”

    周贵妃俄而睁大了眼睛:“前阵子皇上还真有件不痛快的事!他御幸了一个奉茶宫女,连召三晚,想是喜爱极了。可是那宫女未等到册封,便被皇后身边的王内司以狐媚惑主的罪名给处死了。皇上的脸色因此沉了好几天。”

    我托腮,对着周贵妃点点头:“这便是咯。”

    贵妃惊讶一声:“啊??!!!原来他是想处置王内司呀!他怎么不直说?这不是跟我见外了吗?”

    周贵妃嘟起小嘴,脸色委屈。

    得知了答案,她片刻间就如释重负了,还笑骂道:“那个黑心肝毒妇,我早就与她嫌隙了,这下子好了,等我一逮到机会,便有她好看的!”

    我不想就此事再说什么了……

    毫无保留投身于爱情的人,撞南墙拆南墙,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

    于是便与她就其他的话题随意闲扯一番,胡撸胡撸她宫里的猫儿雪奴,便告退出来了

    离了青鸾宫,我心里扑簌扑簌的疼。

    肌肤如此亲近之人,心却离得那么遥远。这个事实,我无法理解,更不会接受。

    我低着头一格一格踩着地上的青石板,理着心里这团疙瘩。

    正不防备时突然一声迎头痛喝,惊得我一个哆嗦。

    “是哪处的奴婢,见了皇后娘娘竟不回避!”

    我急忙退到路边行礼。

    呵斥我的人走到我面前,瞧了一眼我便哈哈直乐:“这近期大肃宫闱,这么不长眼的就该发配至永巷暴室了。你倒好!直接穿着最低等的制服,也没有地方再贬了。”

    这人的嘴真尖刻。

    余光里我看见前头一双明黄色金线绣凤的翘头鞋,我便知皇后确实在场。

    于是连忙赔礼道:“皇宫娘娘仁慈,奴婢初来乍到,进宫不久。方才瞧着地上的青石板居然干净的像是桌面,便看出了神。心里正想着,该是中宫皇后治下有方,才会连细微处也如此得体。不成想无意,惊了您的凤驾,还请娘娘宽宥。”

    “倒是个嘴上抹了雀油的丫头。”

    此一句,声音极其浑厚,听声知人,皇后娘娘的体重绝对在苹果之上。

    皇后又言:“走吧王内司,人家都这样说了,抬手不打笑脸人。也是小错,再跟这丫头过不去,怕要有人诟病本宫苛责下人了。”

    被饶过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爬上嘴角,便又听那王内司尖着嗓子:“哎哟,我的娘娘您快看,这奴婢腰上,带着青鸾宫的门牌玉佩呢!”

    她不依不饶,“啧啧啧,这得了贵妃娘娘赠玉的,不就是左相推荐来的那个小大人吗?”

    我已火起!

    此人果然尖酸刻薄。

    可只得压着情绪说道:“回王内司,是奴婢。奈何奴婢胸无大志做事粗陋,便被贬去暴室伺候萧娘娘了。”

    耳听得皇后冷笑一声,幽幽说道:“这身在暴室却可自由走动者,建朝以来你乃第一人。我方才瞧你走来的方向,也是刚离了青鸾宫。小小奴婢,手眼通天啊。”

    皇后娘娘说话不急不躁,既能稳坐中宫,也必不是无能之人。我本以为会有一场暴风雨来临,可皇后却意外的没再说什么,起驾走了。

    只留得我在原处,几乎冒出一身冷汗。

    感觉逃过一劫,便开开心心的去膳房小院挑了些零用零嘴,又与百事通小治闲聊墨迹了一会,才抱着一大篮东西蹦蹦跶跶往回走。

    刚看见暴室大门,就发现苏姑姑已然等在了那里。

    我欢快的迎了过去,满脸甜笑道:“姑姑,您怎么在这儿?”

    苏姑姑见我回来,脸上却没有带笑。

    她正色问我道:“你方才不是寻我来着?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我把篮子放在旁边石桌上,想拿个小吃给姑姑。可没来得及动手,姑姑就寒气凛凛的向我走来。

    有点不妙。

    她背着的右手垂了下来,竟然握着一根手指粗的藤条。

    瞧着像在哪里临时折的,冒着新鲜的树皮味道,柔韧十足,连水也不用泡了……

    我的脑袋轰隆一下子,完了,今日是注定要挨罚吗?

    “跪下。”

    苏姑姑声音不大,可口气却不得违逆。

    我竟不知道我也有这么一天,我居然被一个只见了数面的长辈拿住了。人与人之间真的微妙莫测,说不清楚。

    诚然,我乖乖跪下了。

    她走到我身后,我听见藤条划破了清风,化成一道霹雳,穿过夹袄透了进来。

    后背立马着了火,似能把衣服烧透。

    时间开始变慢,我如此真切的品尝疼痛。背上重复的抽打,痛楚一直在叠加。我的身体扭曲成了难堪的模样。

    本是直愣愣的跪着,结果被打成了跪坐。双手按着地面,手心里的汗把石砖濡湿了。

    太疼了……

    只觉得藤条铺天盖地。

    我咬紧牙齿,一直强忍,忍的我开始头痛。

    我开始颤抖,从双手逗到了肩膀。当我收紧全身,用尽全力,来抵御下一次痛击之时,我感觉我要跪不住了……再多一下,只用再多一下,我便会忍不住叫出声来!还会被打到趴下!

    可藤条在此时戛然停止。

    我如获新生,猛喘了口气

    一放松歪坐在地上,连忙抱紧了膝盖蜷成一团,像个舔舐自己伤口的小兽。

    姑姑把藤条一扔,冷嗦嗦的问我:“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我惊魂未归,有气无力,“不,不知。”

    姑姑说:“两件事。”

    “第一,你前阵离宫私逃。不仅害得膳房那两个放你出去的佣妇丢了命,还使得你阿耶上书于左相赔罪。今天便也不再瞒你,你也本知你阿耶曾是左相的幕僚,因此离山大营之事,左相早与你阿耶保证,定护你周全。所以,早就在离山大营安插了死士。若你真遇险,死士便会出手护你。”

    “第二,今你来两仪殿寻我却不通传,还与御前哭闹的贵妃举止亲密!一路同行至青鸾宫叙话良久。你可知,若皇上知晓,会不会疑你在背后唆使?若其他妃嫔知道了,会不会认为你站了队。宫中处处是眼睛,我既知此事,便会有他人知晓。你再自由行事下去,不用太久,只怕谁也保不了你。”

    我默默听着连番的训斥,一声不吭。

    世界好像凝结了。

    可苏姑姑又温和了下来,半俯下腰,抚我头顶。

    她热乎乎,温柔柔的手突然使我泪如雨下,在地上砸开了花儿……

    “姑姑给你带了几套换洗衣服,两床被子,托守卫给你拿进去了。真是三岁定八十,你不记事的时候姑姑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脾气就倔。”

    我不好意思起来,不敢看她,也不好意思说话。

    “对了,你方才找姑姑是有何事?”

    我张了张嘴又把字咽了回去。

    她反而轻轻一笑:“那就等想好了再找姑姑说罢。姑姑先走了。”

    她没有嗔怪我不回话的无礼,直起身,唤回远处候着的宫女们,安然走远了。

    我还是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彼方世界的小菟模糊了,而此方世界的小菟清晰了。

    我开始忘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