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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兔耳酪坊

    此时,我不住的往马车窗外张望,再兴奋又不安的坐好,心里的小鼓咚咚打着。

    阿爹昨夜刚到的京,马上就要见到他了,天呐天呐!

    姑姑看着我的模样,直笑。

    然后叫我枕在她的腿上,趁还有一会子时间才到,借机给我揉揉脑瓜儿。

    近来每日里,被抓去揉脑瓜儿都是必要项目。

    我脸朝外侧枕在姑姑腿上,然后她便用光滑的手穿过我的发丝,找到那块肿包。先轻轻探探它有没有变小,然后松一松它周围的皮肉,好使血液循环畅快,加快散瘀消肿的速度~

    从后脑再揉到脖子,每次把我胡撸的都快要流下哈喇子了。

    再忆起那一幕,心里会有小冰粒跳出来凉一下,但姑姑对我的好也是肉眼可见,我沉浸在她现下的温柔里,对不好的一面选择性遗忘。

    马车过了东市往南走,拐了两回进了一条安静宽大的巷子里。

    然后停在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前。

    我跳下车,张望着宅子大门,“姑姑,这就是我家吗?”

    姑姑答:“对,凡家的旧宅子。”

    呃,只有我不知道!早知道这里有家,我之前逃跑就不出城了。

    应门的门房看见了我,马上欢喜道小姐回来了?院里的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也赶紧围过来,百般的亲昵,我笑着配合。

    进堂屋之前,我还担心等会儿认错了爹。

    但刚跨进门我就知道这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眼前宽坐在椅上的男子四十多岁,我俩太像了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赶紧扑过去抱着阿爹的脖子,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嗲声说道:“爹爹,我想死你了!”

    阿爹对我这一顿操作又惊讶又惊喜,好像在说——这还是我生的那个吗?怎么转了性子啊?

    这时候旁边传来了抽泣声。

    我转头一看,屋内的另一男子正跪在姑姑面前,二人相拥而泣。我的心里有些感伤,第一次瞧见姑姑落泪。

    婆子连忙去搀他们两个,笑说道:“啊哟,苏家姐弟,见面了不是高兴的事吗?别净忙着哭。”

    原来他就是姑姑的弟弟。那个被掳去云中城,给突厥人做了十几年奴隶,刚逃回来不久的弟弟。

    我赶紧凑过去,拽着他浑不认生,直接喊道,“舅舅,舅舅!快起来!可别再哭了,男子家成了小哭包,羞羞脸呐!”

    二人扑哧一声,被我逗笑了。

    坐下后,其乐融融的氛围上来了。

    我瞧着阿爹,头发已有一些白了,但双目炯炯,鼻子高挺,一张有棱角的瓜子帅脸!

    爹爹年轻时候该是玉树临风一少年哇~

    再看舅舅,三十左右,长的却和姑姑不怎么像。不知是不是做奴隶卑躬屈膝了太久,身上隐隐有些软弱之气。但身板还是结实的。

    饭桌上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阿爹为我夹着菜,又敬姑姑道:“我真没想到菟儿这孩子如今这般乖巧,大出所料啊!都是苏内司的教养功劳!我原以为她会不服管教,接连出逃,真是头疼了好一阵子!”

    姑姑举杯笑道:“凡知县言重了!我倒觉得她并没有像你前番说的那般怪癖,当然了,主意还是很大。”

    我窃笑。顺则成凡逆成仙。高频的小菟已经成仙去了,现在的是低频率的小菟。

    阿爹笑道:“那是你没见过她之前的模样。在她眼中,我等都是凡夫俗子,不相与为谋,只恐染污了仙风道骨。”

    姑姑看了我一眼:“她在我这,试试。知县就是太纵惯她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爹爹,你这次来京呆多久啊?”

    阿爹答:“先等待圣人召见,看有何事体,商议后才知。”

    我问:“奶奶呢?奶奶怎么样?”

    阿爹破口而出:“知道我进京,连花都不侍弄了,非跟着来。好劝歹劝,劝不住,我这还是五更偷偷启的程。”

    我扑哧笑了:“那奶奶岂不是要气坏了。”

    阿爹笑叹:“为父我再带来个老小孩,还办不办事了?”

    舅舅接话说道:“老夫人是怕小菟在京里受委屈,三番五次的说要接回家。主要去年选秀女来的突然,官差直接从州府下来的,一来就要带走人。因此老夫人天天絮叨着,连准备个行装的时间都没给。”

    我眨眼,阿爹拍了把我的肩膀:“后来置你于离山险地,为父我心中有愧。虽说那段时间也在逼你进京,但想的是先把你搁在姨母家一段时间。”

    我疑惑,“姨母家?”

    我以为跟姑姑有什么关系。

    但姑姑说:“是知县夫人的胞妹。”

    呃,这个遥远的“知县夫人”,名义上的“阿娘”……我怎么觉得那么生疏!

    我这时脑子一抽,冷不丁的一句:“爹爹,您过世的夫人真的是我娘吗?为什么我觉得阿娘另有其人?”

    爹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舅舅也呛出了饭粒。

    姑姑抿嘴半笑半嗔:“你不经夸是不是?知县刚说你好,你就开始话不过脑。”

    然后她推了推舅舅手臂:“行了,吃的差不多了,带她出去玩。稍后有客来访,提醒门房和小厮们警醒些。”

    哼,有什么大事,还不叫我俩听!

    再说了,是我带着这个胆小舅舅玩还差不多!我说躲在门外偷听,舅舅不依,说想吃东市的豆沙奶卷。

    我想了想,舅舅是个小可怜,便同意了。

    今夜又逢十五,月朗星稀。

    地上亮堂极了,不打灯笼也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再说,有东市那一大片华彩夜灯在指路呢。

    我拽着衣带,在地上跃动出影子,问舅舅道:“舅舅如今是跟着阿爹做事吗?”

    舅舅答:“是呀,做着小吏呢。”

    “舅舅为什么被掳去云中城?可能说说?”我迫不及待的发问。

    他默默道:“小菟真想听?听了,该是要怨舅舅了。”

    我摇头:“不会不会。”

    他挑眉:“那我说咯?”

    “嗯!”

    然后舅舅目视远方,眸子里有化不开的结:“因为他们把我,当成了你大哥。又把你大哥,当成了我。所以,贼人本想掳走你大哥。但是,却不小心,弄反了。”

    我怔在原处。

    舅舅牵住我的袖子继续说道:“十三年前,你不满两岁。你大哥年十六。距离凡大人被贬斥到凉苏县已有五载。当时太上皇不忍见凡家唯一的男丁埋没乡野,便下一道恩旨召他反京,封他为羽林郎,掌一队羽林宿卫。而我当时,也是少年气概,想来京中一闯。但那时家父因病过世,家姐亦守孝在家,本就不是出来的好时机。然我不听劝阻,执意跟着你大哥来了京。”

    我听着往事,不知不觉间,已进入了东市。人潮开始拥挤,装潢华丽的街道已向我们铺开。

    路人欢乐的气氛,叫我差一点忘记我正在听一个人悲伤的呢喃。

    舅舅突然停下了讲述,指着路边的一家奶酪店说道:“小菟快看!这家店竟然还在呢!”

    我看到这家老字号的招牌——兔耳酪坊。

    嘿!有意思。

    舅舅赶快牵我走向这家门脸儿不大的小店。就在廊下小桌坐下,点了方才念叨的豆沙酪,奶卷,还有三色果砖。

    店家热情的说:“想是熟客了吧,单子没瞧,就点了咱家的招牌。”

    舅舅表情复杂的点着头:“是啊,上次吃是十几年前了。”然后告诉我,“还是个雨夜,也是这个位置,我和你大哥就这样脸对脸坐着。”

    我的眉毛拧成了小虫子:“这不会是你和大哥的最后一餐吧?”

    他揉揉双眼,眼睛微红,叹口气道:“是啊。那夜微雨,天已寒了,我二人就在这街上走着。蓦地瞧见了这家铺子,他说,看见了招牌,突然想起了妹妹,想进来尝尝……”

    舅舅噙着泪,接着说:“从没听他说过爱吃甜食。那夜就偏偏与往日不同,进来一通的吃,吃完了说,心情好点了,不多想家了。”

    我鼻子酸了。

    “我那时还笑他,平日里乐乐呵呵,怎么突然思家情切了?好没出息,应该想着怎么立功一件,将你爹调回京来。”

    舅舅叹气:“直到后来我才想通,人在过世之前,其实自己是有所感应的。他那一晚的反常举动,就是预感不妙。”

    我的鼻水隐隐冒了出来,鼻腔里痒痒的。

    舅舅接着道:“那时很晚了,店家把最后一份全卖给了我们,满意的收档了。吃完了,我二人就抱着膀子往家里溜达。谁知刚出东市,就围上了一群黑衣人,各个身穿软甲,蒙面持刀。”

    “二话不说,痛下杀手。我俩全力反抗,但两人哪里是十几人的对手!余光里我见他身中了一刀,鲜血窜了出来。我也被捅着了肋下,切骨的疼。我俩就贴在一起,被黑衣人围在中间,那个为首的杀手被你大哥伤了,额头到鼻根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后面一通乱战……雨水和血灌了一眼睛,什么都快看不清了。”

    我紧张着:“那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我要撑不住的时候,突然又奔涌过来一行人马,口中说着突厥语。我也是不懂,一个晚上竟遭到两波人袭击。”

    舅舅低下头:“说来惭愧,我有些羡慕你大哥的羽林郎之位。那一天,就把他官配的剑别在腰里耍耍。可正因为我戴了他的东西,导致那帮突厥人认错了人,立刻突围将我掳走,绑到了马背上。”

    舅舅轻轻捶了下桌子:“我趴在马背上挣扎,扭着头往回望,就亲眼看着你大哥倒在了血雨里……”

    我凝色问道:“是不是那一夜过后,大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舅舅点点头,满面愧色,又戚戚说道:“我立时被抓去了云中城,对京中事再无所知。到了那儿对我审问之后,才发现竟可笑的抓错了人。但又无法放归,便做了十几年的养马奴。”

    “今年年头逃出来,进了关内,但无颜面对你们凡家人,便在外流浪了数月。最后想到,或许只有我回来了,将当年之事说予你爹,才有为他报仇雪恨的机会啊。”

    我瞧着正稠的灯火,怅然说道:“倒不知我阿爹当时是如何得知大哥死讯的。”

    舅舅说:“知县前阵告诉过我,当时残杀现场,有人目击。只说是一剑穿胸,难再活命。尸身当即便被那帮黑衣人拖走了,去向不知。”

    我抽抽鼻子,听着这遥远到像梦一般的往事,不知阿爹的午夜梦回,是何心境。

    恍惚间前头路口,一个人脸映入眼中,一张四方脸,一撮小胡子,带着顶黑幞头,关键的是,他的右眉头到鼻子有一条明显的伤疤。

    我屏住呼吸,瞪大了双眼!

    “快看那个带疤人!”我火速推了推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