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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潮汐尽头

    林漫去台里的路上接到了林母的电话,电话里林母声音疲惫,告诉她林昂和林父从昨晚开始就吵得不可开交,怎么拦都拦不下来。林昂从小一旦火气上来了,就只能听得进他姐林漫的劝,林母实在没法儿,跟林漫说要是能请假的话,就回来家一趟。

    林昂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虽说以前也和父亲起过争执,但这次一听情形就相对严重,于是挂断电话后,林漫立刻跑回家中取了车钥匙,在回去的路上跟台里请了假。

    从电梯里出来,走家门口瞧见门都没关严,还听到了林昂愤怒的话语声,“我绝不会跟他道歉,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林昂,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林父边粗着嗓子训斥边奋力拍着餐桌。

    昨下午学校叫了家长,因为林昂跟顾扬和之前有次拿项链磕窗户的,那叫刘鹏的同学打了一架。老师问具体原因,两边儿都闭口不谈,刘鹏被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的,叫家长来学校后,教导处主任在阐述情况时,用了“霸凌”、“以多欺少”这样的词汇。

    林昂他爸军人出身,架可以打,但最见不得欺凌之事,听到自己儿子以多欺少这句话顿时便火冒三丈,什么都不问了就要让林昂先道歉。

    可被人按着脑袋就道歉这事儿,在林昂身上绝不可能发生,自然争执不断爆发。一个不听解释,一个不肯解释,这场父子之争如猛虎对牛犊,斗气替代了理智。“您永远只觉得自己是对的,什么时候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我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你们好?”

    “为我们好?”林昂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我姐当年为什么会住院?大冬天她本来就生病不舒服,您还是执意要送她去学校听课,结果呢?”

    到现在一想起来这件事,林父依旧深感自责后悔。林漫那年冬天有一晚睡觉时着了风寒,早上起来就病恹恹的,林母想为她请假,但林父要求严厉不想让她耽误课,只当是个小感冒不碍紧,让她吃了两颗药后,还是将她送去学校了。

    结果发烧胸闷、恶心呕吐赶着趟的一下全来了,学校老师都被吓得心惊肉跳,立马把她送去了医院。

    “您什么都要控制,连她大学读什么专业都要管,就因为您的独断专行,导致她浪费了多少时间?”

    林漫这时推开了门,看见林母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侧坐着,力不从心地揉捏着眉心,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倔,劝慰的话说遍也不起效,让她疲倦不堪。

    “林昂,你拿上书包出来。”林漫冷着脸站门口说了句,“几点了,不上学?”

    许多时候,亲人之间的争吵仗着爱有恃无恐,不吵个天翻地覆,也要吵个强词夺理。三人闻声回头,林漫的冷静总算给这把旺火浇了盆冷水。

    一看到她姐生气了,林昂闷了声,低着头捡起了地上扔着的书包,跟在林漫身后出了家门。

    “你不能和爸那么说话。”上车后林漫侧身瞧着他,语气里是她少有的严肃,“我知道沟通很难,但爸已经在改变了,你得看到,你明白吗?”

    见他点了头,林漫才启动了车,“安全带。”

    现在这点儿第一节课都快下了,林漫开得快了些,“早饭吃了吗?”

    “吃了。”没吃也说吃了。

    “为什么打架?”

    飘了眼林昂望着车窗外不吭声,林漫抿了抿嘴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轻敲了几下,他不想说,林漫也不愿逼问,她向来尊重他的隐私。

    到了校门口,林昂下了车,林漫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有些不放心,打开车窗叫了他一句,“林昂!”在炎日下,林昂回头。

    “有什么都可以跟姐姐说喔。”林漫的胳膊弯折着架在车窗玻璃上,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望着他,“姐姐在呢。”

    林昂边倒退着走,边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谢了,靓女!”

    说不上来那抹笑容的感觉,林漫恍惚之间觉得其中有种寂静的悲伤。

    “下了二节课后去吃点东西啊!”她知道他肯定没吃早餐。

    “知道了!”林昂转过身挥了挥手道别。

    看着他进了校园,林漫才收去了笑容,她其实头痛欲裂,打开了车前面的储物兜,翻找到了止痛药,撕开要咽下时想起了陆斯回。咽下去时,她想,还说没什么味道,明明苦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她闭着眼靠着座椅等药物起劲儿,十几分钟后,却依旧没有效果。

    她大脑皮层有根神经,又涨又像被打了结缠住,整个大脑似被这根神经分裂成两半,疼得她倒抽一口气,白色粉末已再也无法给她安定。

    “骗不了自己...”她喃喃地说了句。

    骗得了别人,她骗不了自己,父亲给予她的压力不过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罢了,心牢的那把锁是她亲手为自己锁上。

    手机叮叮响了两下,她睁开眼收到了夏颜的微信。

    夏颜:怎么没来呀?

    林漫:家里有点儿事儿。夏颜:有需要帮忙的call我。

    林漫正要回复,又收到夏颜的一条消息:那今晚的晚宴你来吗?台长宴请咱整个台,说要去晦气,借着名头庆祝他儿子杨修迹要去国外进修加发展了。

    看到这条消息,林漫神色悒郁地将手机扔在了副驾驶座上,她心乱如麻,忧心惙惙。

    过会儿又忿忿地将手机捞了回来,回复夏颜:去,给我发个地址。

    她必须做点儿什么,林漫觉得自己现在必须得做点儿什么才行,她打了方向盘掉头去了一家美发店。

    夜幕降临时,晚宴已人声鼎沸,台里和出版社数的上名儿的皆露脸捧场,宴会厅里杯光壶影,语笑喧阗,可谓热闹非凡。斯回轻鹤夏颜他们三人聚一起饮着酒,夏颜看了眼时间,说道:“林漫应该到了呀。”

    陆斯回向宴会厅门口瞥了一眼,继续一杯杯地饮酒,不言不语。

    “可能堵车吧。”喧笑的人声几乎要盖过轻鹤的声音。

    语罢,宴会厅厚重的柚木门被“嘭”一声推开。

    太醒目了。

    以至于声浪滔天的宴会厅在刹那间被熄了音,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宴会厅的门口。

    “那是...林漫?”夏颜一下都没认出来,揉了揉眼睛。人影绰绰,陆斯回凝视着不远处那个身着一袭红裙的林漫,金发烁烁的林漫,鲜活璀璨的林漫。

    光芒夺目,她的靓艳明媚让晚宴厅生辉,众人投以有兴味的眼神,嘁嘁的话语声如波如浪。

    那件在橱窗中总是让她驻足的、未及膝的红裙现在贴身勾勒着她寸寸窈窕曲线,聘婷绰约。华丽的吊灯折射出色彩斑斓的光,如将点点星辰洒向她丰润的金发。金发灵动飘逸柔散在她的锁骨处,与白皙修长的天鹅颈部如影随形。

    陆斯回胸膛发紧,注视着她,她如一朵燃烧的红玫瑰,动人心魄,又如美丽的罂粟花,叫人意乱神迷。

    她打碎自我局限,绽放勃勃生机,她四溢的生命力似乎在掷地有声地告诉他:樊篱不在。

    摇曳生姿,林漫伸手取了一杯红酒,仰头猛地灌了下去,她的肠胃里感受到了从未尝试过的灼烫。她用手背擦了下她的红唇嘴角,不管不顾地一步一步踏向前,直直走向那个被拥簇着站在聚光灯下的男人,杨修迹。

    “杨修迹作家,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什么深思熟虑、谨小慎微都去见鬼吧,林漫她今晚只想冲动。

    杨修迹对身边与他交谈的人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有礼地对林漫道:“请讲。”又扶了下他的眼镜,试探地问了句,“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儿见过?”

    “您贵人不忘事,但那不重要了。”林漫在内心奚落了几句曾经的自己,“我想问您,您怎么看待摆在博物馆的赝品和流落的正品呢?”

    杨修迹将酒杯放在了服务生所托的酒盘上,正思考着,就听到了林漫自问自答。

    她根本没想听他的回答,“我觉得那个精心摆放在博物馆的赝品,和小偷没什么差别。”

    “他以假乱真,盗窃走不属于他的喧赫名声,夺走真正应受他人崇拜、敬仰的人的头衔,享受着他不应得的赞赏与尊重。”林漫字句如箭,穿心决绝,“您觉得呢?”

    一语激起千层浪,在场的都是人精怎会连这样的话都听不懂,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并不是有多诧异,更多的是在责备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破坏气氛的女人。

    “这位小姐,你是在质疑我吗?”杨修迹面不改色地问道。看着对方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样子,林漫笑得嘲讽又可悲,她回头望着那个站在远处,站在阴影角落下的陆斯回,坚定地说,“我在质疑,我在质疑房间里每一个看见大象却默不作声的人。我在质疑,我在质疑这场触目惊心的、合谋的沉默。”

    她转身又抬起无力垂着的胳膊,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包括我自己。”

    混乱纷杂的言来语去充斥在宴会厅内,陆斯回穿过嘈嘈私语的人群,大步走至林漫面前,拉住了她的手腕向门口走去。林漫下意识地挣脱了几下不肯离开,却又改变了主意,就那么任他拽着自己。

    他们走出宴会厅,在酒店前的喷泉处急停。

    “你在干什么?”陆斯回的声音里有着怒意还揉杂着一层沉闷。

    倏忽之间,林漫不知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发不出一个音节,她明明在刚才还有许多话要对他讲,现在却一个词都说不出口,嗓子被堵得死死的。

    像是一拳打在了软绵绵的棉花上,毫无回应。陆斯回右手一把扯开系着的领带,衬衫领口处的扣子随着他近乎粗暴的动作被绷扯掉,圆扣飞落在地面上弹跳着做最后的挣扎。

    “你刚刚在干什么?”领带歪斜地挂在他的颈部,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打抱不平?”

    “可怜我?”

    “我没有!”林漫对上他锐利残酷的目光,莫名没了底气,“我只是...”“你只是什么?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陆斯回狠狠地盯着她,“林漫,收起你的自以为是,你高傲的同情心,不要以为通过几行字,几个词就了解了我整个人!”

    “对,是,我不了解!我一点都不了解现在的你。”林漫的怒火也猛然涌上,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发谁的火,“但最起码我知道过去的你一定不会做——”

    就要脱口而出的词却哽在嘴边,她不要也不想那个词与他有任何关联。

    “不会做什么?”陆斯回轻蔑又鄙夷地笑了一声,“枪手?”

    林漫敛声屏息,听着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报酬高有钱赚,我为什么不会?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

    “就凭我以前写过的几个破句子么?”陆斯回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相对的距离被拉得更近,“是要我亲口告诉你,对吗?”

    他微微俯身,谛视着她的眼眸,用着凌辱又沉痛的嗓音道:“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枪手。”

    “你,满意了吗?”

    他说罢又恢复了原有站姿。

    林漫攥紧着拳头,指甲嵌入了手掌中,血液像是直冲入眼睛里,一片猩红,她急促又发抖地说,“陆斯回,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我不要听你说这些违心的话,我不允许你这样践踏自己!”

    “怎么?”

    面对林漫激烈的情绪,陆斯回仍依旧无动于衷,他的语调更加冷寂疏离,“要我说得再清楚一些吗?”“你不是知道我进过监狱吗?”

    “没有人会相信杀人犯写下的社会新闻。”

    “你难道不明白吗?”

    “没有人会相信杀人犯写下的每一个字!”

    陆斯回像是突然失控,他心痛又撕裂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没有人!”

    却又在转瞬间将刚有的情绪迅速收拢回去,硬生生憋在他的胸腔中。

    闷热的夜晚终于卷起了丝丝凉风,风再大些吧,大到铺天盖地将辛酸吹散,大到掀起骇浪将屈辱淹没。

    “我相信啊。”被碾碎的泪从林慢脸上滑落。“我相信啊!”她拽起陆斯回西装的衣襟,将他拉得更近前后微小地晃动着,一遍又一遍地啜泣着说,“可是,我相信啊!”

    林漫向他的怀里靠近,大颗滚烫的泪水掉落,崩溃地道:“我算什么啊。”

    “我算什么,我到底在钦佩迷恋着什么啊?”她仍然紧攥着他的衣服,额头与他的胸膛相触碰,埋头哽咽着,“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认错了人,去追随一个卑劣的人。”

    “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不认识你。”泪水打湿他的衬衣,林漫无力地向下跌落,抽泣到要干呕,胃里翻滚,“人海茫茫,你可不可以原谅我才找到了你?”

    “可我还是相信。”她语无伦次,无意义地重复着。“那些你带着满腔热忱写下的每一句话,那些陪我度过的无数个夜晚真实存在的文章,那些剪贴在墙上属于你的文字,都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啊!”林漫抽噎着,终于松开他的衣角,“都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啊!”

    “可我算什么啊……”林漫蹲下,颗颗眼泪砸在地上,浸湿了地面,她抱着膝盖,氧气稀薄,哭到缺氧,“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相信你啊!”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知道,林漫相信陆斯回啊...”林漫无助地、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汩汩而淌,她心如绞痛。

    一旁的喷泉蓦然直耸入空,激流在夜空中炸散倾泻,五光十色的池塘反射着粼粼波光,金色流体让一切盛大、华美又荒诞。哗然的落水声与音乐声相奏着此时最荒寒的乐章,如同他悲怆的挽歌。

    如何能叫人不心碎。陆斯回弯下腰,扶起林漫,拨开她脸前被落泪打湿的金发,望着她泪水盈盈的双眸,缄默无言,他怕他一开口就是破碎的泪。

    他将她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林漫的头抵在他的左肩上,她的双手紧按着他的背部怕他离开,手掌陷入衣服中压出褶皱,泪珠骨碌碌地滚落,滑在他的肩头留下湿痕。她的心破了一个洞,用多少泪水都填不满。她知道,陆斯回同她一样,或比她更甚。

    陆斯回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想再让她流泪,拍着拍着手掌却开始颤抖,再到手腕、上臂、心脏,又蔓延至全身。

    他望着夜里黑暗的前方,什么都看不清的前方。

    这份颤动让三年多来的陆斯回,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他在心里对她说着无法说出口的话。

    “林漫,你知道吗?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要用仅剩的这条命为阿莱争一个清白。

    世界上所有美好都不能属于我,我没有资格幸福轻松地活着。

    我拿不起来笔了,我握不住笔了。

    如果我们可以早点认识,该有多好?我恐怕会争着抢着自己告诉你,我就是斯恛。

    我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我们一定会成为很相爱的恋人。

    我会介绍你认识我的妹妹陆光莱,她和你一样,总是只想着别人。

    她跟林昂也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很抱歉让你认识这样的斯恛,无法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斯恛。

    现在的陆斯回配不上你的相信。

    因为现在的我......

    已经拿不起笔来了。

    我不可救赎。

    我欲爱不能。”

    只是在这个奇异的夜晚,林漫犹如听到了他说的话一般,她微微张口,用着给予人无比力量的语气说道:“斯回,我绝不会离弃你,我会守望着你,直到你再度焕发耀眼的光芒。”

    “我会等你向我敞开心魂。”

    “我会一直相信你,一直一直。”

    “因为从此刻开始,我对你的相信。”

    “盲目、坚决。”

    “且无需理由。”

    紧紧相拥着,他们像要把对方揉进骨头里那般,相拥着。

    *“房间里的大象”是一句英语谚语,还有本书也叫这个名字,书大概就是在讲“合谋的沉默”,但老早以前看的了,我记不太清了。